迪迪不禁愕然。但是很不愿意让海丝特的自我剖白(现在)又变成对他的声讨。“好吧,你对我说了实话,我很感激。可我们不要转移话题。我们谈的是你,海丝特。你自己的毁灭性欲望呢?”
姑娘一时没有回答。叹了口气吗?接着,她在窗边的柳条摇椅上坐下来。“我的毁灭性欲望?……相信我,道尔顿,我并不想回避你的问题。只是这的确难以回答,因为我还不清楚我是否已经开始表现出这种欲望。但我不是想说它们并不存在,或者在很大程度上仅仅是还在沉睡的不值一提的欲望。我不知道这种欲望有多大。我唯一比较肯定的是它们的指向……要说毁灭的话,毁灭的会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
“选定目标了吗?”迪迪挖苦地问道。吵架的劲头在渐渐减弱。海丝特(现在)已经重新上床;虽然只是坐在床上。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潮湿的气息开始占满迪迪的脑海,模糊了他的思想,形成一道浓浓的雾气,将他的思辨能力与堵在口里不吐不快的透明话语隔离开来。“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毁掉谁了?”
“也许……是你。”
“我?”迪迪的嗓音沙哑起来,“别抬举自己了,宝贝儿。用不着你的微妙帮助,我也完全能够毁掉自己。凭我自己就足够了。”
“也许你说得对。”
“你是在讽刺我吗?”迪迪不屑地问。
“不。我是在思考。我在想事情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听着,道尔顿,不管你现在有多么恨我,或者认为我有多么恨你,你都得相信,我真的不希望你给毁了。不管你一心一意想干什么,我可不想成为毁掉你的手段。也许我不是。而且不可能成为毁掉你的手段。也许你是在自己毁掉自己,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上帝,我多么希望相信自己与此无关!……但是我做不到。我觉得,你的确想毁掉自己,可你自己的力量不够。你的确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而我不愿意这样——至少我认为自己不愿意。”
“海丝特——”
“不,也许我愿意。我不是圣人。而你在引诱我,道尔顿,这是一种最邪恶的引诱。我不想毁了你。但是在内心深处,我却觉得你是在恳求我毁掉你。”
海丝特说得对吗?刹那间,“自欺欺人的迪迪”看到了豁然明朗的真相。看到了自己奔突其中、在劫难逃的黑暗而巨大的迷宫。知道自己在那里是多么孤独。可能是没有人带领他走出迷宫,也可能是迪迪那位并不存在的阿里阿德涅已经扔掉了线团。
但事情也许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也许他们的痛苦可以用比较相对的方式来解释。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从心理学上来解释。迪迪并非真正地活着,但是有一条生命。对像海丝特这样更年轻、本质上很天真的人来说,他是一个不幸的榜样。她(现在)开始看到了迪迪所见的那些怪物,看到了那些半人半兽。也许由于失明,由于失去了自己的视力,对他脑海中的黑色幻象她反而更容易感受。他自寻痛苦的行为影响了海丝特。她历经磨难和考验而保存下来的那份宝贵的活力正在渐渐丧失。海丝特一度真正地活着,她就是她的生命本身。而迪迪现在只是有一条生命。分享迪迪的临时生命在消耗着她的活力。她与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对他的痛苦和病态就感染得越多。
正因如此,她今天晚上才这么滔滔不绝。
“我会认真而慎重地考虑你说的这些话,”迪迪喃喃道,“我觉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完全是一派胡言。我自己知道问题在哪儿。”
“是吗?”
不,坦率地说,迪迪并不知道。“实话实说的迪迪”说了出来。“好吧,也许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迪迪难过极了。他不再生气。之所以难过,是没有想到海丝特竟然会怕他。仿佛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因为自己的非凡之举而只能远距离地受人敬仰,却不能近距离地被人爱恋。不过她的直觉也许很可靠。也许他的确已经成了鬼魂,任何东西经他一碰就会枯萎。
尽管海丝特对他的态度已经明显地软了下来,他对海丝特的定论还是作了最后一击。“可是该死,”迪迪嚷道,“你不可能总是正确!”
“怎么不可能?”海丝特说。
“怎么不可能?”迪迪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你是怎么想的,道尔顿?以为正不正确也该讲民主吗?要确保这一次你对,下一次我对?亲爱的,事情可不是这样——只有偶尔的例外。拿我们来说就不是这样。”
迪迪在床上不安地翻过身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海丝特接着说,“你说,你认为我的话至少有几分道理。是哪些话?”
“也许……我就像是拉撒路。我自己就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在我试图……自杀之后。”
“那我说得不对的又是什么?”海丝特动手解开自己的衬衣。
迪迪皱了皱眉;他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胸脯上。“不对的是,起码我但愿事实将证明它不对的是,跟拉撒路一起生活对你很危险。”
“可是你知道,道尔顿,”她一边说,一边钻进毯子里,“刚才我也同样明确地说过,我对你也很危险。如果你是拉撒路,也许我就是长着蛇发、会把你变成石头的美杜莎。”
迪迪忘记了石头的故事。等一等,想想看。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现在)与石头有着天壤之别,正如燕子与铁锤有着天壤之别一样。他是应该听从身体内的强烈冲动呢,还是留意脑海中闪现的不祥之兆?别无选择。选择已经做出了。迪迪把姑娘搂进怀里。“脱掉这该死的裙子,”他轻轻地说,“你干吗要穿着裙子上床?”
“我们不吵了吗?”她问。
“见鬼,我不知道。我无法思考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迪迪等着海丝特说点什么。但至少她把剩下的衣服脱了下来,扔在地上。“你不想再吵了,是吗?”
“是的。我累了。”
“可是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要谈谈保罗。”
“为什么?”
“因为这对我很重要。现在就更重要了。还记得吗?我们今晚这样大吵一场,最先就是因为我说不相信保罗。而你认为我是借题发挥,说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自己。现在我更要让你见见他,让你亲眼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迪迪相信事实会为他说话,至少在这件具体的事情上。如果在海丝特听来,他的话显得心怀怨忿,不顾手足之情,那是因为她对保罗毫不了解,根本就不知道保罗有多么肤浅,多么善于利用那些爱他的人,而且多么爱慕虚荣以及自欺欺人。不过她应该猜得出来,迪迪曾经多么爱保罗。
“这次你一定得见见他,”迪迪再一次说道,“然后你就可以自己来判断了。”这似乎是个好主意。但也许不是。迪迪凭什么这么肯定海丝特能看清保罗呢?看清保罗的方方面面。她也许只能看到迪迪所看到的一部分。温文尔雅的保罗,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给所有人带来笑容,可以让所有人越来越喜欢他。也许她会觉得他很有魅力。比迪迪更有魅力。“明天……”
“道尔顿,求求你,不要谈明天。你在哪儿?我想让你更靠近我。”
“他说明天会给我们打电话。我不知道他这一次会在城里呆多久,但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见他。”
海丝特让自己的身体贴紧迪迪,每当这时,迪迪总是情难自禁。他的下体一阵颤栗,几乎有些痛楚,阴茎顿时坚挺起来。海丝特钻进毯子底下,将他的阴茎含在口里。迪迪呻吟起来,他掀开毯子,用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她在吞噬着他,将他深吸进去,把他朝她拉去。使他远离思想,远离回忆,远离话语,远离保罗。那就让它们统统靠边吧。没有关系。不,有关系。但可以留到明天再说。
可是第二天,尽管迪迪和海丝特没有出门,但根本就没有保罗的电话。在随后的所有日子里也没有。
吵架后的最初几天里,迪迪和海丝特活动时似乎都轻手轻脚,多数时候都保持沉默。迪迪觉得两个人都还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除了性生活之外,都不愿意接触对方。但过了不久,吵架的阴影渐渐消散,日子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重新有了生气。尽管仍然十分安静。日复一日地呆在家里。自从放弃每天的散步之后,几乎足不出户。
不管当初这是谁的本意——迪迪无法确定——两人(现在)都愿意这样。迪迪甚至不再早上一次晚上两次地去遛狗,而是把狗送到了美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海丝特对冉的反感非但没有如迪迪期望的那样逐渐消除,反而与日俱增。冉也有了反应。一旦海丝特走进客厅,它就躲到沙发底下;当迪迪给它喂食或梳理毛发或拿出拴狗绳带它出门时,它就会摇头摆尾,激动不已。如果迪迪觉得还能让他的老朋友恢复往日的生气和精神,就绝对不会放弃这只爱犬。但是他毫无信心,只能承认冉的变化已经不可挽回。他不再喜欢它了。
在过去的两年里,迪迪曾经将满腔无从奉献的爱倾注在冉的身上;虽然(现在)并不觉得明显地想念它,但他心里可能出现了某种真空。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很想说些亲热的话,这些话只能跟动物说;至多只能跟不会说话的人说。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如果需要原因的话——他上个周末才满脑子都想着自己以前写过的一样东西。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迪迪开始创作一部小说,并且很努力地写了一年。书名叫《狼孩的故事》。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者,因为除了主人公之外,迪迪无法想象让其他任何人来讲这个故事。他一直不敢把作品拿给老师或朋友们看。以为给人看过之后,他肯定就会明白自己没有写作的天赋。后来,他一心一意攻读医学预科的学业,便放弃了创作,从此再也没有尝试写小说。但他一定很重视那部作品。虽然一页也没有重读,但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保存着手稿。不管是第一稿还是第二稿。第一稿是用一支派克笔写的,那是母亲送给他的中学毕业礼物,他写了整整三个活页簿。第二稿已经打印了出来。(现在)他想把那部“小说”读给自己和海丝特听。
他清楚地知道放在哪儿。在那只厚纸箱里,纸箱放在前厅壁橱的架子上,从未打开过。里面装着许多东西,包括:
小学时的成绩单;
四本中学年鉴,还有二十五期每周一期的校报,是他进入毕业班后担任执行编辑时收集的;
他的各种证书;
几个长形牛皮纸信封,里面装满了他和保罗小时候的照片;
八岁那年制作的粗糙的弹弓;
他的“天主教徒”日记,从十二岁记到十五岁;
他参加田径和篮球比赛的获奖证书;
一个剪报本,剪贴的都是报纸杂志上对保罗的报道,以及音乐会广告和其他涉及他弟弟音乐生涯的各种信息,只收集到1960年;
他十岁时画的巴斯德的水彩画;
几枚斯蒂文森竞选徽章;
一个用细绳捆扎的大纸包,里面是他与琼相识后头两个月的通信——有时一天多达三封——以及便条和电报。
搬下纸箱。但是不在里面,不管是手写稿还是打印稿。这怎么可能呢?再找找!迪迪相信它决不可能丢失或被扔掉而他自己不知道。“有条不紊的迪迪”又查找了其他有可能的地方。最终将家里所有的壁橱、抽屉和箱子都翻了个遍。但手稿仍然不见踪影。
纸箱里还有一件东西不见了。那是保罗十八岁那年赢得的肖邦奖的金质奖章。“你替我保管吧,迪迪,”保罗从华沙回来后漫不经心地说;笑嘻嘻地把奖章放在迪迪的餐盘里。迪迪一直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意味着保罗比迪迪所想的更喜欢他,还是意味着保罗对自己的意外成功和一夜成名不如迪迪所想的那么在乎。迪迪思来想去,觉得保罗这份出人意料的礼物似乎更像是一种魔法,而不是手足情的表现。想到保罗有朝一日会将它索回,迪迪一直不敢把它扔进垃圾箱。但是,当他把纸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前厅的地上,好确定手稿到底在不在时,几乎是在不经意之中,却发现那个装着奖章的皮革和天鹅绒盒子已经不翼而飞,他不禁备感轻松。
但《狼孩的故事》也不见了,这可是另一回事。
迪迪尽量不让自己因为手稿不可思议的失踪而过于沮丧。他告诉自己,那只是青春年少时的无病呻吟。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价值。所以不算是真正的损失。可还是感到难过。他一直那么希望给海丝特读这部小说。让她分享自己这一段从未与任何人分享、甚至对琼都守口如瓶的历史。他依稀有一种感觉,这个故事在某种程度上能减轻他由于送走冉而产生的难言的痛楚。算不上是明显的安慰。但两者的主题有所关联。
海丝特从客厅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你在干什么,道尔顿?在找什么东西吗?”
哦,只是清理以前的一些杂物。处理掉一部分。
迪迪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在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中,重现他在遗失的手稿中讲述的那个奇特故事的部分情节或类似情景。这几乎是他(现在)所做的唯一的梦,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变化,因为过去的一个月以来,他总是噩梦连连,而且记不清梦中的情形。那些梦总是让迪迪心情低落;早晨醒来时,常常觉得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大石板。而最近所做的这些大同小异的梦,却让迪迪在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轻松愉快,仿佛得到净化。
在梦中,《狼孩的故事》保持了原来的一些特点,也即大学二年级时作为小说迷的迪迪可能会欣赏的“文学”品质。气氛凝重,节奏缓慢,似乎有太多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这样的梦反反复复地做了几个星期之后,与原来的情节基本吻合。唯一的实质性不同在于结尾部分。
从标准版的形式看,这个梦起于一个引子。迪迪遇见了狼孩,狼孩正在哭泣。在梦中,虽然狼孩有时候看起来完全像一个人,与普通人根本没有两样,但他其实是动物。迪迪知道这一点。狼孩也知道。事实上,狼孩正是因此而哭泣。因为他是动物,还因为他想变得更好。什么叫做更好呢?引子结束了。
梦的主体分为两部。
在第一部,狼孩讲述自己的身世,从出生时说起。迪迪听着,他的反应与人们在做梦时常常做出的反应一样。对听到的事情感到吃惊,并带着悬念往下听。但与此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他已经听过多遍的老故事,不过还是乐意从头到尾再听一遍。
狼孩的故事。狼孩告诉迪迪,他出生于一个令人尊敬的马戏演员之家,父亲姓肖;他是独生子,根据他祖父的名字而被取名为海华沙,他祖父是血统纯正的切罗基人。他父亲是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而他母亲则是驯狮员,早年来自布达佩斯。在马戏团里,他父母算是贵族,因为他们拥有罕见但不怪异的绝技,而且身体健全,没有残疾。小时候,狼孩跟着父母四处周游,无忧无虑,见了不少世面。但是后来,他们双双在一次车祸中丧生,那是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北普拉特,马戏团在当地的一个集市上表演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当时小海华沙年仅十四岁。
这个孤儿很快就被马戏团里的一个被他父母视为至交的人——吞剑表演者林登——所收养。海华沙从记事起就认识并喜欢林登,早就把他当做最亲的叔叔。但是作为养父,林登却表现出孩子从未料到的卑鄙一面。非但不管不顾,而且冷嘲热讽,外加各种羞辱和打击。最后是极端残忍的伤害。有一天,吞剑表演者在无缘无故地对孩子大发雷霆之后,冷冷地告诉他说,他死去的父母并非他的生身父母。“现在你以为自己是个弃儿了吧?也许还觉得很刺激。有点儿酷。没准你是哪位王子或电影明星的儿子。且慢!别期望太高,小子。有你好听的呢。”林登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止住笑声。然后弹了弹吊裤带,平静下来。“这可是个精彩的故事。只是没有你喜欢的那种感人泪下的大团圆结局。”
海华沙·肖不仅不是肖夫妇的儿子,而且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儿子。事实上,他是马戏团里多年前参与表演具有非洲风情的节目的两只大猿之子。他的出生是一种变异,一种畸变,是大自然开的一个玩笑,在医学上史无前例。当然,那个没有长毛的粉红色人形婴儿被迅速抱离他的动物父母。在大猿笼子里的草垫上出生几分钟之后。那对心地善良、没有子嗣的夫妇收留了他,并将他抚养长大。
“这事儿马戏团里的人都知道吗?”海华沙一边问,一边尽力抑制住抽泣。
“是的,都知道,”吞剑表演者说,“当你从大猿的屁股里掉出来时,大家可吃惊了,虽然演马戏的人难得大惊小怪。当时就想开枪干掉你。甚至不为你进行出生登记。为你做一件好事。一件善事。谁也不会为此惹麻烦。谁会相信你曾经存在过呢?记得我当时是赞成这样的。经理也赞成。他说你是对上帝的亵渎,上帝希望你死去。当然,我根本就不信那些宗教的废话,可我赞成他的意见。”
“后来呢?”伤心至极的孩子小声问道。
“哦,最后他当了缩头乌龟。一帮软心肠的家伙占了上风。不过有几个年轻人情绪十分激动,一定要干点儿什么,我们就筹了一笔钱,以便事后用它封住经理的嘴巴,然后开枪结果了你的长毛畜生爹妈。”
狼孩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他一边哭,一边给迪迪讲述这个故事。他擤了擤鼻子,接着讲了下去。
听到这不可告人的身世不久,海华沙逃走了,离开了吞剑表演者林登,离开了马戏团,离开了一切。开始是搭火车四处流浪。但是发现这样与人接触太多。渐渐地,他小小年纪就过起了隐士生活。藏身在人迹罕至的岩洞、地沟、峡谷或者离小农场不远的废弃的棚屋里——起初是在内布拉斯加,然后是科罗拉多,最终来到亚利桑那州。事实证明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多么悲惨的命运啊,简直是悲惨极了!迪迪在梦中想着。并感觉到泪水涌上了自己的眼眶。仅仅是为了狼孩吗?抑或也为自己难言的孤独?
但狼孩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它开始于一年多的流浪之后,那时海华沙刚满十六岁。这些事情与他的外貌相关,也涉及与外貌相关的各种深层次的内容——历史的、生物的、心理的、精神的内容。十三四岁之前,他的长相与普通的美国孩子无异。身高不及大多数同龄的孩子,但随马戏团巡诊的医生消除了海华沙的忧虑。发育迟缓;这种情况不常见,但绝非不正常:男孩子到十八岁才进入青春期尽管很少见,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却完全正常。用不着担心。也许有朝一日,他还会为此而庆幸呢:他很可能到头来会高大魁梧。可想而知,十六岁的时候,当孩子发现自己脸上长了毛时,不由得非常兴奋。尽管在过去的三年里,他甚至没有长高一英寸。到了这时,海华沙住在亚利桑那州北部的一间被废弃的矿工小屋里,主要以野浆果和小猎物为生;他已经学会设陷阱,有时赤手空拳也能有所收获。他兴高采烈地查看了自己的脸部、胸前、腋下、胳膊、后背、下腹以及双腿之后,马上来到最近的公路边,搭了一辆顺风车,赶到附近的弗莱格斯塔夫镇。他站在一家电影院门边的角落里,讨了一把硬币,凑足钱到杂货店卖了一把刮胡刀和几枚刀片。然后又搭车离开小镇,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刮胡子。
狼孩对迪迪解释说,正是第一次刮过之后,他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他发现脸上刮掉的茸毛底下还有一层硬茬,不出一个小时又重新长满了毛。不仅出现在该长的地方——两腮、下巴以及上嘴唇之上——而且满脸都是。比如额头上,还有两颊上部。脖子两侧、耳朵下面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全身上下长出的浓密的毛了。只有手掌、膝盖内侧和脚背得以幸免。
简单地说,海华沙·肖正在变成狼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变化而无能为力。这是一种虽被延缓却无可挽回的变形。自从吞剑表演者林登残忍而毫无来由地说出他的身世之后,海华沙本来就已经害怕见人,害怕他们的假面具,害怕他们无所顾忌地背信弃义,(现在)大自然给小海华沙的这一打击成为最充分的理由,使他彻底与人隔绝。尽管他睡觉时一向很警醒,但还是练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只要一听到人声,就拔腿跑开。
他对迪迪说,就这样,他熬到了今天。整整四个年头。(现在)才二十岁。迪迪很高兴狼孩说出了自己的年龄;从他的外貌来看,迪迪根本就无从猜测。狼孩尽管个子很矮,还不到五英尺高,但胳膊和腿却粗壮有力。平日里,他穿的衣服往往是从垃圾筒或公路边捡来的。而到了星期天,他就稍稍讲究一些,穿着偶尔从小牧场的晾衣绳上偷来的衣服。充饥的是从牧场厨房里偷来的食品,以及野餐者吃剩的食物。狼孩告诉迪迪,在过去的一年里,主要是野餐者的剩菜剩饭——不仅数量很多,而且品种丰富——在维持着他的生命。
他最近的栖身之处是萨比诺峡谷的一个岩洞,它曾经是一头山狮的地盘,但(现在)狮子早已离开,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多。峡谷位于卡塔林纳山脉的丘陵地带,就在图森城外。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十分优美,是周末野餐的好去处,城里的人们常常携家带口或成双成对来到这里。狼孩的岩洞在一堵七十英尺高的峭壁上,他藏在里面,俯瞰着下面的人们,倾听他们的谈笑以及他们的半导体收音机。看到他们饱餐一顿之后,老人在树阴下打盹,情侣到小溪边亲热,而上中学的男孩子们则在一起玩橄榄球。狼孩既向往又害怕人与人之间那样和谐相处,他一度也有过那样的时光。有时候,人们把各种美味就摆在他的峭壁底下,他从约五十英尺高的地方往下看去,一切都尽收眼底。另外,由于峡谷具有很好的传音作用,他们说的话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几乎不存在被发现的危险。陡峭的岩壁上只有很小而且间隔很远的踏脚处。对业余攀岩者来说很危险,会让他们知难而退,但对职业攀岩者而言,其高度和危险性又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趣。
他住在岩洞的这一年里,只有一次,有位野餐者真正想爬上峭壁。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材瘦长,留着黑色的长发,脚穿运动鞋,身上是蓝色牛仔裤和红格子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缀有流苏的皮夹克,可能是在图森南边的比马印第安人居留地的旅游商店买的。她脖子上的皮圈上挂有一只铝哨子,在那个炎热的下午,狼孩曾看到她用哨子来唤狗,那是一只被她称为“妞妞”的小猎犬。小姑娘根本就不知道攀登峭壁有多么危险;狼孩忧心忡忡地望着下面,清楚地看出她爬起来既没有经验,动作也不是很协调。但是也没有掉下去。无知、无畏、自负以及丝毫也不恐高,使得她虽然气喘吁吁,却一路平安无事地爬了上来。已经爬了二十英尺。她十分难受地休息了片刻;抓在手里当支撑的岩石很锋利,划破了她的掌心,渗出了鲜血。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往上爬。狼孩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很聪明地直奔他的岩洞而来。这是一个天然的、也是她整个攀援路线上唯一的休息之处,到崖顶只剩下约四分之一的距离。
迪迪静静地听着,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故事会怎样结束呢,是快乐还是悲惨?不愿意去设想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谷底的岩石上。狼孩拉了拉迪迪的衣袖,不让他走神。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好的听众呢?听吧。
迪迪深吸了一口气,而狼孩则接着回忆往事。
小姑娘还在一步步地往上爬。离狼孩的洞穴越来越近。他不禁恐慌起来。如果她爬到位于洞口的倾斜的岩架,并双手一撑跃了上来,然后终于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模样,那他该怎么办?再过几分钟她就会上来了。他能否不等她爬到洞口,就模仿那只已经离去的山狮大吼一声把她吓跑?也许吧。但如果她惊吓过度,就可能不慎失足,径直坠入五十英尺下的崖底。
越来越近了。狼孩从窄小的额头到穿着鹿皮靴的脚底的毛发都汗涔涔的。他警觉的小脑袋上,一道道汗水使毛发耷拉下来,并分隔成了许多片。他既犹豫不决——这是他渐渐消退的最后一点人性——又恐惧万分。狼孩蹲坐在岩洞的地上,用自己整齐的小尖牙咬着上嘴唇,然后又闭紧双唇。一边是人性的对小姑娘的同情之心,不忍看到她的悲惨下场,另一边是动物性的自我保护的正常需求,狼孩左右为难。
狼孩不想成为动物。他羡慕人类的高级痛苦。迪迪早就注意到狼孩在讲述的时候,还优雅而随意地盘起了毛乎乎的双膝。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呀,迪迪心里想着。一个假孩子。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玩偶。
他不想成为动物,可是又别无选择。恐惧猛烈地撞击着他瘦小的身躯,狼孩担心自己会爆炸,担心他的毛皮会绷裂。藏在里面的野兽(现在)会自动跳出。而不是通过开刀将它释放出来。作为大自然的受害者,他无足轻重。但是作为一只真正的动物,狼孩也许会渐渐变成狼人。
他心中善良的天使死去了,狼孩打算杀人。那位对他并无恶意的小入侵者即将死去,他接受了这个现实。狼孩张开嘴巴,人一般的泪水淌下他毛乎乎的面颊,他正准备跳到洞口,发出猛狮般的狂吼。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得救了。两个人都得救了。也许多亏了妞妞,它已经不高兴地叫了十分钟,小姑娘的父母刚刚从装食品的柳条篮里抬起头来,东张西望一番之后,终于仰头一看,发现了女儿的去向。连忙站起身。开始又喊又叫,求女儿马上下来,不要这样吓唬他们。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她怎么能这样!狼孩松了一口气。谁也不想杀人,除非是迫不得已,对吧?迪迪不敢肯定。
但小姑娘会听父母的话吗?她会不会很任性,只考虑她的自尊,而不顾可怜的父母在为她的安全而提心吊胆呢?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而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则是否定的。她也只是个孩子。孩子毕竟是孩子。攀岩取消了,危险也随之排除。狼孩重新回到洞内,听见小姑娘就在他脚下几英尺的地方喘着粗气。听见她叹了口气,她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她稚气的声音在嘟哝着:“哦,真见鬼!”接着又提高嗓门朝她父母喊道:“好吧!好吧!等一会儿,我马上就下来。”狼孩的下巴松弛下来;狮子的怒吼,未来的狼人的呐喊,没有发出,被咽进肚子里。他的膝盖一阵发软。
迪迪糊涂了。一时忘记了小姑娘。事情怎样发展才对狼孩最为有利呢?我们不应该要求任何人凭空设想自己的本性。不应该要求任何人判断自己是好还是坏。
后来,顶着绚丽的荒漠晚霞,狼孩邀请迪迪与他分享了一袋烟,烟叶是晒干的野草,这种草在卡塔林纳丘陵一带满处可见。狼孩说出了更多的心事。迪迪几乎无法相信,但狼孩向他发誓说,他与那位黑发小姑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彼此也不曾交谈,而且对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这段经历却是他与人类最为亲密的一次接触。多年以来,他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任何人。(现在)成了他的珍贵记忆,不断地给他温暖。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常在心里与她默默长谈,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往往是当他在岩洞里刚刚睡着的时候。但偶尔也有其他的情形,比如半夜里,人们早已离去,他悄悄地下到谷底。在铁丝网做成的垃圾筒里寻找剩菜剩饭。或者自哼自唱,并欣赏峡谷的回声。或者到小溪洗浴喝水。有时候,他在拂晓前早早醒来,便爬下悬崖,在峡谷外的丘陵散散步。跑一跑,翻一串筋斗,朝月亮呐喊几声,给躲在洞里的灰不溜秋的小鼹鼠来一场偷袭,然后用他锋利洁白的牙齿将它们开膛破肚。
“那是我多年来与人类接触最近的一次,”狼孩伤心地重复道。他与迪迪一起盘腿坐在洞口的粗糙的岩石上。“我是说,在你到来之前。”
迪迪被这孩子深深地打动了,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他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呢?仅仅是了解到世界上存在着这么巨大的痛苦,就已经令人不堪忍受了——更不用说去承受。能为狼孩尽一点微薄之力吗?迪迪在梦中想着。
这时,也许是为自己感情的流露而尴尬,也许是突然意识到该尽地主之谊,狼孩说声对不起,起身朝洞内走了几步,片刻之后拿回两只仙人球当作晚餐。“我只有这些了,”他简短地说,“吃一个吧,很不错的。开始时我也不喜欢它的味道。但很快就会习惯的。”
狼孩伸出手来,迪迪接过那沉甸甸的绿色球状果实,果皮上还有小刺。“别划伤了自己,”狼孩说,“等一等,还是给我吧。我该先把它削好的。”
狼孩(现在)已经进去拿刀为迪迪的仙人球削皮。但不应该是他——一个残疾的流浪儿——来伺候我,迪迪心里想着。应该是我来帮助他。
不过,迪迪也许不仅仅是怀着满腔的怜悯之情。也许他还在想,一会儿转身回来的到底会是什么,是人还是动物;如果是动物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动物。而且还拿着一把刀。
(现在)一切都暗了下来。不过没关系。只是一种自然的间隔,因为下面就应该称为梦的“第二部”了。第一部的主体内容是狼孩和他的身世。迪迪只是一位满怀同情的听众,有时甚至不相信自己也在梦中。这个梦更像是他正在观看的一部电影,或者像他在复述的曾经读过的一部小说。但是到了第二部,迪迪在梦中的地位十分明确。他的感情占据着中心位置。而狼孩则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像个影子一般,乃至模糊不定。迪迪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狼孩的外形在不断地变化。或者是另有原因。
因为他对这一部分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关于梦中的这一段情景,迪迪能想起的往往只是些零星的片断。以及他自己的一些痛苦感触。
在这一部里,狼孩身上的毛一度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是因为迪迪第一次将狼孩看了个清清楚楚吗?还是因为狼孩的确在变化?是因为他退化成兽类的过程在加快,所以在迪迪的眼皮底下,显得越来越像动物?但是迪迪并没有多加琢磨。最让他关注的是,狼孩那又密又长的毛不仅很脏,而且乱蓬蓬的。夜幕降临后,他们得下到溪边去,迪迪暗暗地想;到了那里,他要帮这家伙洗一洗毛发。而此时此刻,在这高高的岩洞里,他起码可以把那些乱毛梳一梳。迪迪很有经验,不会梳得发痛。以前为冉梳过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