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等待着,希望听见她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可是却没有听到。看来她就在门外。不过仍然有一门之隔。
“海丝特,我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刚才是不是太残忍了?我只是一定得跟你单独在一起才行。”
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手。“在下雨,你一直在外面走。走了很久吗?”
“有几个小时。从我四点半来这儿开始。他们不让我来看你。”
“你本来可以呆在医院里,这样就可以早些见到我了。大约半小时前我醒来的时候,杰茜婶婶就在门外。”
“海丝特,别责备我。你说的没错。可是一想到在这儿等你醒来,就得跟那个女人一起呆上几个小时,我就实在受不了。所以只好出去。”
“我真为她难过,”姑娘说,那异样的微弱声音迪迪以前从未听过。
“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丝特,暂时别想她的事儿好吗?告诉我你感觉怎么样。你觉得痛吗?”
“我全身都痛,我想是麻醉过后的缘故。除此之外,我就说不清了。不,我想我并不痛。”
“那你的……脸,你的眼睛呢?”
“不痛。那儿没有感觉。”
“那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不知道。”
“嗯,你感到难过吗?”
“我一直都很难过。你也清楚,我早就知道手术不会有用的。”
“还有一件事。这非常重要。你婶婶告诉过你我下午来的时候跟她说的话吗?”
“是的,她说你想娶我。”
在此之前,迪迪一直弯着身子面对着海丝特,他的头在她的上方,双肘和前臂分别撑在海丝特脑袋两侧的床垫上,上身与海丝特贴得很近,但是他很小心,避免压着她。这种姿势很不舒服,因此他稍稍直起身子。她(现在)说到了对他至为重要的事情,即两人共同的未来;可她的语气却如此古怪,如此淡然。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应该留到明天,等她体力有所恢复再说。可他已经是欲罢不能。一定得多了解一下她的感受,或者起码是她(现在)所能体验的感受。
“你听了很意外吗?”真是个愚蠢的问题。把它收回吧。不。
“嗯,你昨晚的电报……”海丝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迪迪应该到此为止。哦,拜托!只有一个问题了。
“你很高兴吗?”
“我也不确定。”
迪迪的四肢一僵。“不确定什么?不确定跟我一起你能否快乐吗?”
“哦,”姑娘疲惫地说,“我想,我几乎跟任何人在一起都会快乐。关键在于我,在于我内心是否快乐。”
“但是跟你婶婶一起生活你并不快乐吧?对不对?”
“对,我不快乐。”
“你愿意离开她,跟我一起生活吗?”
“我试试吧。”迪迪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低下头去,亲吻海丝特的面颊。只有这些吗?真的只有这些吗?不需要一番特别的宣言吗?他再也无话可说了吗?的确没有了。不过迪迪还是想再说点儿什么,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海丝特动了动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她的声音很小,他得很费力才能听见。
“你说什么,亲爱的?”
“现在我们能叫杰茜婶婶进来了吗?她肯定就等在外面。”
接下来居然是这些话吗?迪迪不禁有些受伤。“你不想单独跟我在一起吗,海丝特?哪怕只是几分钟?”
“我现在无法单独跟任何人在一起。我累极了,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切成了上千片。你难道不明白吗,道尔顿?这里不存在一个完整的人可以单独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嫉妒我婶婶了。”
“我尽量吧。”迪迪的行为有些失当,因为一腔柔情而变得专横起来。他自以为是什么人呢?竟然强调自己比她婶婶更适合海丝特。
他为内勃恩太太打开房门。老太太不自然地走到侄女的床边,开始对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迪迪站在窗前,心里有了几分悔意,知趣地任由两位女士对他视而不见。
门再一次被推开一条缝,有位护士探进头来。“探视时间结束了。明天再来吧。”迪迪走到床边,握起海丝特的右手凑到唇边,又用沙哑的声音对内勃恩太太道了晚安,然后快步来到走廊上。
到了街上之后,迪迪看了看手表。八点过五分。七点到九点之间,有一场鸡尾酒会在国会酒店的格林厅举行,那是本城最大的酒店,距离拉什兰酒店四个街区。酒会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但是九点钟,在国会酒店的泰利斯厅还有公司为庆祝会议结束而举行的宴会,他(现在)实在没有借口不出席了。没有必要让里格尔和瓦特金斯不高兴,明天上午他还要与他们一起录制电视节目呢。迪迪上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拉什兰酒店,重新刮了脸,换了一身衣服,在九点差几分时抵达国会酒店。
吉姆坐在一张长桌旁,正示意迪迪为他留了座位,但迪迪假装没有看见。他另找了一个位置,周围都是他不大认识的生产部门的人。晚宴期间,他几乎只顾埋头吃饭,对左右两边的邻座都没有理睬。饥肠辘辘的迪迪想象着他不仅是在为自己吃饭,而且也在为海丝特吃饭,她现在大概只能吃流食。他今天晚上得强壮,为了他们两个人。
10频道位于一幢两层楼的建筑里。星期六中午,录制完《咱们的社区》之后,迪迪走了出来,与瓦特金斯、里格尔和其他人依次握手道别。他们纷纷赞扬他在开会期间的表现,特别是在头几轮上的发言。接着是祝他回纽约旅途愉快。迪迪听着这一切,却强迫自己尽量少开口。
“哈伦,你乘的是飞机还是火车?”瓦特金斯问。
“火车。”
“乘‘私掠船’号吧,”里格尔说,“那是从这儿到纽约的最佳车次。没有哪趟车比它跑得快。两点四十分发车,所以你还有大把的时间,能赶得上。”
“我知道,”迪迪有了几分勇气,回答说,“我来时就是乘的那趟车。”
将本星期初所发生之事和盘托出的冲动消失了。涌上迪迪的喉头、冲向他的唇边、恨不得一吐为快的不是尹卡多纳的故事。(现在)希望脱口而出的话语关系到他的未来。今天上午我们都显得很友好。迪迪觉得心里软软的。对上司和同事说出自己的真正打算肯定很惬意。
不要。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迪迪回到拉什兰酒店,先在前台停了一下。让服务员准备好账单。然后上楼回到客房,收拾好行李。
当然,他并不是要去火车站搭乘“私掠船”号。他疯了吗?没有。迪迪带着行李下了楼,结完账,走出酒店,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告诉司机开往华伦医院。“我是说到医院附近。”他问司机能否推荐一家在那一带较好的酒店。
“如果是我的话,就选择加拿大酒店,”司机说,“除非你想找个很便宜的地方。”
那好吧,迪迪说,我们就去那儿。
(现在)是十一月份,昨天刚下过雨,在这个星期六的午后,经过门罗公园。昨天的风和雨将树上残存的秋叶几乎一扫而光。
有带淋浴和浴缸的单人间吗?
不出一个小时,迪迪就打开行李,安顿了下来。这里有一张床,房间比拉什兰酒店的要大。整个酒店也比拉什兰更舒服,因为他(现在)离开了市中心。往窗外看去,公园的景色尽收眼底。而越过公园,迪迪能看到两座乳白色的石塔,那里是华伦医院的主体建筑。
两点半钟。迪迪给医院打电话,得知可以在六点左右短暂地探视一下海丝特。可以午睡两个小时。还剩下足够的时间做另一件事情。五点一刻时,迪迪坐在与床尾相对的那张有玻璃板的小桌前,给杜瓦写另一封信,要求请病假。迪迪解释说,在开会的这个星期里,他去华伦医院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想进一步弄清一个月前让他再度卧床不起的病毒感染到底是怎么回事。检查报告今天上午出来了,医生建议进行一个疗程的治疗,以便彻底根治不断复发的感染,为此要求住院十天左右。迪迪需要在州北再呆上至少两周。
迪迪下了楼。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枚邮票,然后把信投进大堂的邮箱。在街角的杂货店里吃了一份三明治。漫步穿过公园。太阳已经下山,公园里几乎空荡荡的。看到两个小姑娘在荡秋千,大约一个八岁,另一个十岁。聪明,健康,壮实,视力健全,他和海丝特有朝一日也会有这样的孩子。
他踏进海丝特的房间时,内勃恩太太尴尬地连忙站起身。“我过会儿就回来,亲爱的。”然后急步走了出去。
迪迪站在海丝特的床边,很不自在。“你怎么样?”
“精神好些了。”她已经重新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很好。
他坐到床边,也就是老太太刚刚匆忙腾出的椅子上;椅子还留有她的体温。海丝特没有再说什么。迪迪握住她的手时,她的肌肤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担心她是因为内勃恩太太的离开而生他的气。“亲爱的,对刚才这件事我很抱歉。对不起,我是说,如果你为此不安的话。或者如果我让你婶婶不快的话。”
海丝特朝迪迪转过脸来。厚厚的白绷带比墨镜更多地遮住了她的面庞。迪迪隐约有些惊惶,害怕自己(现在)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你心里明白我的感受,对吧?”迪迪接着说,“我太想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
“恐怕等我们共同生活时,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就会太多了。到时候你会讨厌的。”
“绝对不会,”迪迪热切地说,“你考验我吧。”
“好吧,”姑娘说,“我会的。”
“我只有这个要求。”
“但是你别忘了我提醒过你的。”
“保证不会忘。”迪迪很想拥抱她,但是她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他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她的难过与昨天有些不同。“你怎么了,亲爱的?”
“你是来告别的吧?”
迪迪开心地笑了起来。“不!不!你在说些什么呀!”
“你现在不是要回纽约吗?会议不是开完了吗?”
“没错,会议是开完了。上午忙完之后就结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得离开。你不了解我,海丝特。我会呆在这里。这样我就可以每天见到你。事实上,今天下午我从市中心的酒店搬了出来,在附近找了个房间。从那个房间的窗口,我甚至可以看到医院的大楼。”
“你能在这儿呆多久?”
“一直呆到你离开。呆到你离开这间病房,乘电梯下楼,然后我们一起从这儿走出去。说到这儿倒提醒了我。等今天下午他们把我从你这儿赶出去后,我要去找你的医生谈谈,了解一下他打算让你住多久的医院。有谁告诉过你时间吗?”
“科林斯医生说,要两到三周。”
“很好。那么等你出院之后,只要你觉得身体好转可以旅行了,我们就回纽约去。”
“可你怎么能呆在这儿呢?”海丝特悲切地叫道。听上去有了哭腔,那双缠着厚绷带的做过手术的可怜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泪水。“你会丢掉工作的,道尔顿。”
“让我来处理好了,”迪迪宽慰她说,“我已经想好一个不错的借口。我干了十一年了,不会因为请两周的假而被解雇的。”
“但这么说来,我们一到纽约,你就会回去上班了。对吧?”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大实话。迪迪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打算回瓦特金斯公司。自己每天去办公室,而将海丝特独自留在家里,这种前景似乎不堪设想。一方面要考虑她的人身安全。再说,迪迪的占有欲很强,而且已经开始嫉妒全世界了。不,不要小觑这一点。
他没有工资以外的个人收入,因此将需要工作来维持两人的生活。肯定会有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不过这都可以留到以后再说。没有必要仓促决定。他和海丝特在纽约安家之后,他也许会需要现在这份工作,所以下午才写了那封信。是一种缓兵之计。
“你从来没有在纽约住过,对吧?”
姑娘点了点头。
“你也许不会喜欢那儿。空气很脏,那些陌生人都很无礼,甚至很凶,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不过,那座城里有些方面也许会让你高兴或感兴趣。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到另一座城市,或者是一个小镇。或者干脆去国外。”
“你能那样吗?你很有钱吗?”
“也不是,”迪迪说,“但我总能有办法。只要我自己愿意,我还是很能干的。”
有人敲门。外面响起婶婶的声音,有些不满地问她(现在)能否进来。“请稍等片刻,内勃恩太太。”
“道尔顿,你不该这样。让她进来吧。”但这一次海丝特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迪迪倍受鼓舞。“亲爱的,我会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催促你婶婶过几天就回去。我想来照顾你,明白吗?我已经告诉内勃恩太太,我会尽量帮你支付住院的费用。我希望能全部由我承担。所以,请让她尽快回去吧。你得答应我。”
“我答应你。”海丝特扬起脸来迎接迪迪的亲吻。
于是迪迪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内勃恩太太站在门外,双眼哭得通红,灰白的头发比以往更加凌乱,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迪迪顿时懊悔莫及。他对这个女人是多么不公正,他的心胸是多么狭隘啊!在他眼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情感的人,而只是一种生物。是在显微镜下观察的对象。他没有看到她真心实意地爱海丝特,打心底里为她难过。他为什么这样跟她过不去呢?为什么自从第一眼看到海丝特,就再也容不下别人?早在火车上,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要完全拥有这姑娘了。要实现这个目的,就需要丑化她婶婶,需要在海丝特面前尽力败坏她的形象。
“请您原谅我!”迪迪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昨天海丝特手术失败后本该流出的泪水。他张开双臂,拥抱住老太太。“原谅我!”
每当他自以为已经了解和
同时流出的泪水带来了释怀和快慰。犹如共同的爱好所带来的欢乐。迪迪但愿海丝特能看见他们站在她的床边,他的胳膊搂着内勃恩太太的肩膀。不过,海丝特尽管昏昏欲睡,却肯定明白眼下发生的事情。
几分钟之后,格特鲁德走进海丝特的病房,用毫不通融的语气说,我们的病人太虚弱,今天晚上不能再见客了。这倒是在意料之中。迪迪俯身与海丝特吻别时,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他会带内勃恩太太出去吃饭,并且在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会一直陪着她。海丝特点了点头。突然之间,她似乎真的累极了,甚至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出了医院,迪迪正忙着找出租车,没有注意到婶婶又哭了起来。等他发现之后,说出的话又显得不妥。“请别哭了。我们一定得像海丝特那样勇敢。”
“我知道,”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我只是控制不住。”
上车后,迪迪让司机开往市中心的一家牛排馆。“内勃恩太太,您还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吧?”
“没有,”她抽泣着说,“我只是在医院和租住屋之间来回跑。”
迪迪大度地接受了这种责备。“后面会不一样了,您等着瞧吧。”他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膀。“您瞧,我想叫您杰茜。这会让我觉得跟您更近。”
“好呀,道尔顿。要不你也可以叫我杰茜婶婶。”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我现在没有婶婶或姑姑之类的亲人了。不过以前有过一位,我很喜欢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叫安妮,可我直到长大之后才知道她的名字。我总是听大人们叫她,还以为她的名字就是安妮姑姑。”
内勃恩太太的脸色(现在)好了一些。“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九岁那年,她跟我们镇上一位已婚的中学教师私奔,跑到加利福尼亚去了。我父母再也没有提到过她,后来就听说她死了。”
“有亲人多好啊,”内勃恩太太叹了口气说。
“哦,”迪迪几乎忍俊不禁,“我才不会发这种感慨。”听了他的话,内勃恩太太不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反而微微一笑。迪迪不禁如释重负。如果不是他此前其实错看她了的话,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肤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