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椅子里站起身,离开了房间。转眼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罐莱茵戈尔德啤酒,两只印有裸体美人鱼的玻璃杯,还有一只开瓶器。把它们放在上过油漆的矮桌上。“绅士迪迪”动起手来;打开一罐啤酒。“我刚才说,”女人一边慢吞吞地说话,一边看着迪迪将半罐啤酒倒进一只杯子里,“不是天主教徒就要下地狱。这么说好像不大好,对吧?不过,我想我真的相信这个。我也没有办法。教义上是这么说的。我在学校里从修女们那儿学到的,然后就永远忘不了。”她喝了一大口啤酒。“你知道,她们教的我全都记得。她们很严格,没错!可不管她们教了什么东西,你都会学得很好。如果你耍滑头不好好做作业,或者发现你在课堂上传纸条,那就会让你好好领教一下了。叫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嗯,有几次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屁股已经通红,火烧火燎的。”她笑了起来。“原谅我这么说话,狄龙先生——”她咯咯笑着,一时说不下去。“真的,我的小屁股蛋儿又红又烫,她们简直可以用我来暖被窝了。”又是一阵大笑。接着沉下脸来。“不过你也知道,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孩子们如今可轻松了。对吧?我们家托米上的是一所修女办的学校,可她们从来不打他,布置的作业也不到我当时的一半。上个星期他——”
“尹卡多纳太太,您刚才谈到您丈夫的遗嘱,还有火化的事情。”
“哦,当然。我正要接着说呢。”她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倒进杯子里。“嗯,他们发现乔之后,就把他送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地方,但他们告诉我说,我得到星期一早上才能去。我还是去了,可他们不让我看遗体,而我也不想看,你明白吗?”她停了下来。迪迪点点头。“你瞧,是我的神经。我的神经有时很脆弱。”
迪迪等着她往下说。难道只有这些了吗?
“你真的不想来点儿啤酒吗?”
迪迪摇了摇头。
“嗯,我想也不能让它浪费了。”她咧嘴一笑。
迪迪开了另一罐啤酒,帮她倒进杯子。“他们不让您看遗体,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了家,那时已经是星期天的深夜了,家里来了许多人,都是我和乔的亲戚朋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哭,当然主要是喝酒。然后我们打开遗嘱。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妈的出问题了,所以我马上拿着它跑到楼上的电话机旁,给麦奎尔神父打电话。我就是这么干的,虽然当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而且我自己也有点儿喝多了,你知道,因为一直那么哭呀,难过呀等等。不管怎么说吧,我把事情告诉麦奎尔神父后,他说我应该别管什么遗嘱,而把乔弄到一家体面的天主教殡仪馆,比如教堂对面的多诺休殡仪馆,剩下的就交给他处理好了。可就在这时,乔的弟弟查理来了。他也有个意大利名字,可我们都叫他查理。他在凌晨三点左右赶了过来。他们家刚买了一辆庞蒂亚克新车。他住在马萨诸塞州的沃尔塞姆,他是从那儿一路开车过来的。我是九点左右给他打的电话,告诉他乔出事了。我是说,我不得不这么做,可他根本就没告诉我会马上过来。不过他有那么大一辆新车,你知道吧?不管怎么说,他来了,看了遗嘱,而他对教会可是恨透了,小时候上学时,修女们老是拿尺子打他,因为他是左撇子,而且牧师也总是跟着他,让他不得安宁,晚上总做噩梦。他和乔的童年真是惨极了。”
女人靠回到椅背上。一口喝光了啤酒,有几滴从一边嘴角流了下来。她要说的只有这些了吗?迪迪觉得越来越难以确定。
“抽烟吗?”迪迪说着,把烟盒从桌子上递过去。
“谢谢。我不介意来一支。”她探过身来,让迪迪帮她点烟;迪迪自己也拿出了一支。幸亏他没有喝啤酒,他已经觉得很累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这么说还有下文。“说到您丈夫兄弟俩的童年很不幸。”
“哦,听着,我根本就不相信查理说的话。他喜欢吹牛,而且爱记仇。再比如说乔,乔就不一样。他不像查理那样对教会怀恨在心,也没有为自己的悲惨童年耿耿于怀。我敢打赌,他挨的打一点儿也不比查理少。可乔总是喜欢看事物光明的一面。”她朝迪迪展颜一笑;一时间,她显得优雅迷人,几乎是宽宏大量。她捻弄着戴在黄色衬衫之上的一长串紫色珠子,时不时地直视着迪迪的眼睛。
迪迪觉得房间正变得越来越小,而弥拉·尹卡多纳却变得越来越大。尽管两人之间隔着约四英尺的距离,中间放有一张椭圆形的矮桌,两边才是两把一模一样的高靠背休闲椅,但是迪迪仍然能感觉到她的肉体,仿佛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一般。松弛、肥胖、气味刺鼻的肉体。她身体的某些部位对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催眠般的诱惑力,(现在)至少有好几分钟了:她的乳房、她的胖手、一笑就露出来的金牙、铜色头发的深褐色发根。
“不安的迪迪”。被各种互不相关的感觉所困扰。仿佛他的眼睛和皮肤出了什么问题。他需要一个缓冲物——一块坚硬、普通、冷漠的石板——隔在自己和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之间。当然,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必要望着她。只是迪迪又失去了头绪。必须费力地回想他们(现在)谈到了哪儿。弥拉·尹卡多纳可以失去头绪,而且毫不在乎。但是迪迪在乎。必须紧扣事实。事实之一就是:安杰罗——乔——尹卡多纳不介意有过不幸的童年。“但是您丈夫的弟弟态度就不一样,对吧?”迪迪大声问道。
“查理吗?那还用说!狄龙先生,你要是听到他的话就好了。他说话可刻薄了。跟他打交道之前可一定得三思!”
“那么,能不能这样理解,尹卡多纳太太:您把葬礼的事儿就交给您丈夫的弟弟来安排了?他到这儿之后,就由他全权处理了?”
“嗯,既然查理星期天晚上赶了过来,主动提出承担所有的费用,我就不能跟他争了,对吧?我是说火化的问题。钱是他出的,你瞧。当然我得承认,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掏钱。他和乔感情不是很深。我是说就亲兄弟而言。当他最先说要出钱的时候,我还挖苦了他一顿,说他是喝醉了。我想我自己也喝了不少。那是个很漫长的夜晚。”
“您说您丈夫的弟弟住在马萨诸塞州。他是干什么工作的?”迪迪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腔调跟火车上那位爱打探的、自以为是的内勃恩太太很相像;但是他没有办法。事情紧急,没有时间讲究什么腔调了。只要迪迪不断地提问,弥拉·尹卡多纳就不至于像个庞然大物。空洞的话语毕竟还是有点用处。
“他是泥瓦匠。泥瓦匠可挣大钱,你知道吧,狄龙先生?你瞧,是他们的工会争取的,这样他们在冷天——”
迪迪这一次连忙打断了。“那么如果依您的话,尹卡多纳太太,您就会让您的丈夫入殓,埋进教堂墓地,并举行所有的宗教仪式,对吧?”迪迪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因为他感觉自己有些发晕。提问并不是为了了解什么。对这个问题——(现在)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迪迪不用问就已经知道那女人会怎么回答。他心中的谜团在这里不会找到答案。每一个含有希望的话头总是很快又被推翻。
“喂,你是想暗示什么?”女人说。那令人不快的语气让迪迪吃了一惊;他习惯了她喋喋不休有气无力的温和声音。“你是想说即使乔自己愿意,他也不可能体面地下葬吗?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借我的口说话。就是因为报纸上那该死的报道,说你们那混蛋铁路公司有人说乔可能是自杀。真是厚颜无耻!这么胡说八道可是犯法的,你知道吗?那家报纸居然这样诬蔑我可怜的死去的乔,我敢打赌我可以起诉他们,要他们赔上个十万。还有铁路公司。我的乔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呢?”
迪迪几次想打断她连珠炮似的责难,但没有成功。女人(现在)住了口,带着一脸的怒气。
“尹卡多纳太太,您完全没必要这么生气。我能理解您对那篇报道上的说法的感受,可我的问题跟它毫无关系。真的。我想了解的只是您丈夫为什么会火化。所以才问了您一个简单、直接的问题。我的问题是,如果依您的话,您是否宁愿让您丈夫按天主教徒通常遵循的方式下葬。”
可她仍然不喜欢这个问题。“听着,狄龙先生!”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我觉得有件事情你没有弄明白。我是修女们教出来的,上帝保佑她们,我一辈子都是天主教徒,到死还是天主教徒。如果我的托米回来跟我说,他要娶一个不是天主教徒的姑娘,我一定会揍他个半死。我会揍得他不知道——”
“您瞧,”迪迪又打断了她,“我只是需要了解您丈夫葬礼的情形。”
“哦,你以为我在跟你说什么?”她没好气地说,“别那么急慌慌的。又用不着去救火。”
“尹卡多纳太太,我很感激您的热情和坦诚,可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我知道,”她叹了口气。“你为铁路工作。请稍等片刻,我得再拿点儿啤酒。你真的不想陪我喝一杯吗?那好吧。”她走出房间,迪迪靠回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弥拉·尹卡多纳回来的脚步声。“听着,”她重新坐在椅子里说,“有一点我得说清楚。你来到我家里,问了我一连串的问题,我没有跟你正经八百地假应付。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可干,我就陪你说话。但是有一点我想让你明白,从我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百分之百的大实话,上帝可以作证。你明白了吗?”迪迪睡意模糊地点点头。“就拿火化那摊该死的事儿来说吧,你好像对它特别感兴趣,虽然我怎么也想不通,铁路公司怎么会关心可怜的乔的后事是怎么处理的。你想知道我是赞成还是反对。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制止。尽管你跟我素不相识,可我告诉你的一切跟我今天在‘完美心灵’教堂对麦奎尔神父所说的完全相同。你知道那家伙可凶了,就在今天下午,我一去他就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一通。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吧,就因为让乔火化的事儿。他对我说,乔的灵魂将永远在炼狱里腐烂,在最后审判日不会从坟墓中复活,还有诸如此类的可怕的话。想让我不好受。就像是我对乔犯下大错似的。”
“真抱歉,”迪迪说。这是真心话。
弥拉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着自己滔滔不绝。“我跟他说,麦奎尔神父,我说,请原谅,神父,可是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说话。我管不了葬礼的事儿,我跟他说。做主的是查理。如果你想训什么人一顿,想让他不好受的话,你去找查理好了。天啊,”她笑了起来,“我真想看到那一幕!查理一准会驳得他哑口无言。可是查理已经回了马萨诸塞州。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对付他了。我还干得不赖。你瞧,麦奎尔神父很年轻。刚从神学院毕业不久的牧师都有满脑子的想法。他有点儿严肃,什么事情都很较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还是太嫩了点儿。但是我让他开了窍,他现在明白了。”
迪迪叹了口气。跟这女人谈话简直像掉进水里快要淹死一般。再问几句吧,然后他就离开,也许去看场电影。但是关于尹卡多纳及其家人他还有些情况不是很清楚。比如说,兄弟之间的关系。迪迪试探性地问道:“在您看来,您丈夫对教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喂,我能再抽支烟吗?我自己抽的那种牌子糟透了。谢谢……好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关于乔……嗯,你知道,他也有很多不满。跟查理一样。情绪上来的时候,他简直让人受不了。他总是说教会的坏话,还嘲笑我和托米每个礼拜天雷打不动地去教堂望弥撒,而他自己则穿着内衣窝在家里,不停地灌啤酒或杜松子酒,一边吼呀,骂呀,闹个不停。”
这才是迪迪遇到过的那个尹卡多纳。真相开始浮出水面。
“他……尹卡多纳先生……是不是很粗暴?”
“不是你说的那种粗暴。而是有点儿坏脾气,一旦情绪不好的话。我倒不是说他对我怎么样。必要的时候,我能保护好自己。可托米就不同了。我跟你说过,乔一向都不怎么喜欢孩子,不过你也许会认为他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对吧?但是他跟托米一直都合不来。”
“托米怕他吗?”
“那小家伙?没有的事儿。完全是跟他对着干,什么都不怕。我已经见过好多次了,乔动不动就抽出皮带把托米打得半死——那孩子非常淘气,可没什么恶意。但是托米特别有胆儿,口里说着,打吧,爸爸,只要你打得下去,我就受得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迪迪不无钦佩地问。
“哦,还不止这些呢。托米也有脾气。我想是像他爸爸。他有时候会对乔破口大骂。我听了都觉得好笑,但是乔可不喜欢。”她笑了起来,把啤酒凑向唇边。“哎呀……”
迪迪对生活在这个乌烟瘴气的脏窝里的一家人看得比之前更清楚了。就像一张各摆姿势所照的合影:粗壮凶狠的父亲,性感懒散的母亲,莽撞大胆的孩子。这一切都变了,就因为他。但他(现在)正在陷入情感之中,陷入主观的负罪感之中。这可不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来到这里,是要尽可能地确定自己在客观上是有罪还是无罪;顺便也了解一下尹卡多纳火化的原因。别管这个了。对这家人来说,安杰罗·尹卡多纳化成灰烬的事情显然无关紧要。尽管迪迪觉得这无异于一项可怕的、令人沮丧的判决。其作用之一就是让人忘却。迪迪可不能让真实的尹卡多纳变得模糊,变得可疑。那工人是确有其人,而且已经死去;尽管作为证据的尸体已经化作灰尘不复存在。
“喂!”弥拉·尹卡多纳在迪迪的眼前挥着手,“天啊,你这会儿真是在魂游九天吧。我还以为你真的赶时间呢。还记得吗?刚才你还迫不及待地问我问题。”
难道这女人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吗?“我是要赶时间,”迪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我今晚还得去见一个人,然后才能回家,上床之前还得把报告赶出来。”
弥拉·尹卡多纳对迪迪的话似乎也没怎么听。也许听进去了三分之一,其他的都是靠自己的想象。对迪迪冠冕堂皇的谎言,她似乎只听进去了一个词:工作。“我知道你有工作,”她开口道,脸上泛出一丝慵懒的笑意,“你在铁路公司工作。”
迪迪点了点头。
“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看起来可丝毫不像我所见过的铁路公司那边的任何人。你穿的衣服太讲究了。你的裤子不像在铁路上做事的人的那么肥。我也从没见过铁路上的人系这么漂亮的领带。好好打量你一番之后,我觉得你看上去就像是广告里的人。还有你的脸。看得出来你小时候从没长过粉刺。哦,只要看看一个男人怎么刮脸,我就可以了解他很多。”她顿了顿。“你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为你干杯。”女人举起啤酒罐向迪迪致意。“英俊。你自己知道吗?”
迪迪耸了耸肩膀。突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她喝进去的那些啤酒开始产生作用了。在这女人动手脱衣服之前,他最好赶紧离开。
“哦,弥拉可了解了。”她的话语开始模糊不清,脑袋似乎在肩膀上放置不稳。“我敢打赌,很多姑娘一准对你这么说过。所以,当一个快四十岁的丑老太婆这么跟你说的时候,你根本就无所谓。对吧?”
迪迪决定不置可否。集中精神唤起全部的力量,以便从椅子里站起身,再迈步走到前门。离开这所房子。可就在这时,弥拉·尹卡多纳飘忽不定的性欲又平息下来,她的举止重新变得友好,不再具有明显的挑逗性。但是谁知道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呢?几秒钟?还是几个月?她比迪迪更有力量。迪迪只是在想着站起身,而她已经又一次冲出了房间。又去拿酒喝吗?
女人可能是在厨房里,大声喊道:“喂,你叫什么?我是说你的名字。我总是把你的姓弄混。”
“保罗。”
“你说什么?等一等,我听到了。是个好听的名字。”她的声音(现在)离得更远了,不过迪迪还能勉强听清她的话。“我以前认识一位叫保罗的。全名叫保罗·福里特。是个大块头,非常强壮。当时住在这附近。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真遗憾。”弥拉又拿着两罐啤酒出现在客厅门口。“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也许会喜欢他的。”她坐了下来。“不,仔细想来,你不会喜欢他。”这一次,“绅士迪迪”没有主动帮忙。弥拉自己用开瓶器开了啤酒;拿着罐子就喝了起来。“你多大了,保罗?”
“三十三。”
“三十三?”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不会是骗我吧!天啊,你可看不出年龄。你倒是有些白头发,这我看得到。但是分布很均匀。我总是说,男人有白发会显得很性感。可你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你看起来,嗯,差不多二十八吧。”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没错,我觉得就是二十八。”她放下啤酒罐,缓缓地打量着迪迪。“喂,”她咧嘴一笑,“我想到你应该干什么样的工作了。从你的衣服、你说话的方式还有你的脸来看,你不该是在铁路上工作。那帮家伙都是些粗人。你应该在保险公司或银行工作。在银行最好。当然,如果想多挣点钱,你可以去上夜校,拿个注册会计师证书。”
迪迪困惑了。这女人是开始怀疑他了呢,还是用这种手法来勾引他?尽管他的本能告诉他很可能是前者,他还是无法确定。为什么无法确定呢?为什么他只能空洞地、友好地微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且慢,有事情正在发生。弥拉燃着的香烟从烟灰缸边沿掉到了咖啡桌上,迪迪捡了起来。“嗯,实不相瞒,尹卡多纳太太,我的确不是铁路公司的——”
“是吗?”女人叫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其动作之快,迪迪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不禁吃了一惊,并感到不解。“那你到底来我家干什么?这是一场玩笑还是怎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先生,我会马上把你轰出去。”
“喂,喂,”迪迪说,“冷静点儿,尹卡多纳太太,您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我正要跟您解释,其实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我们公司负责调查纽约波士顿标准公司的事故索赔。我正想告诉您这些,”他淡淡地一笑,说,“因为您说我不像铁路上的人。就是这么回事。我的确不是。”
“哦,”女人说。又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幸亏我没有心脏病。你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保罗?你是叫保罗吧?我还以为你是冒名闯进我家里的坏蛋呢。比如盗贼,或那个什么来着……波士顿杀人狂。”
迪迪笑了起来。在尹卡多纳家里终于第一次觉得开心。他编的那一大堆谎话已经变得太荒唐,太滑稽,似乎快要真假难辨了。如果他不是这么困得要命就好了。
此时此刻,弥拉·尹卡多纳正在说她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就凭他那身衣服。“主要是你那条古怪的领带,”她说。
迪迪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在迪迪看来,这条领带很普通,很保守。
女人望着他。“你真的不想来点儿草莓冰淇淋吗?还在那边的冰箱里放着呢。”迪迪摇了摇头。“要不我给你调点儿威士忌加苏打水。也有杜松子酒。壁柜里还藏着两瓶红酒。乔喜欢那玩意儿,但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喝那东西的。”
“不用,谢谢。您太客气了,这样就很好。我过几分钟就要走了。”
“哦,这可难办了,”她打趣地说,一边靠在椅子上跷起腿来。“我还从没见过不喜欢好东西的男人。而这里的好东西可不少。”她探究地望着迪迪。“不过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挑剔的人,对自动到手的东西你是没兴趣的。我说得对吧?”
迪迪突然感到累极了。似乎有一阵巨大的疲惫之浪朝他当头打来;正在将他淹没。
“对吗?”她再一次问道。
“对,”迪迪机械地应道。感觉一阵晕眩,难以自制。就像被麻醉了一般。他暗暗想着,如果请求尹卡多纳太太允许他躺一会儿,会不会是个错误?
“您瞧,”迪迪说,“我突然觉得不舒服。如果我脱掉鞋子,在那张沙发上躺一会儿,您不会介意吧?”
她站了起来。“当然,你尽管躺好了。也许是什么东西没吃好。”迪迪摇摇头,自己还是没有起身。“要我给你拿一瓶矿泉水吗?”
迪迪又说不用。“我只是躺一会儿就行。不想给您添任何麻烦。请别为这个担心,因为我知道没事儿的。”
女人陪着迪迪走到沙发旁。“我没担心。你也没给我添麻烦。听着,我有个主意。这张沙发的弹簧坏了,不是很舒服。你干吗不上楼到我房间的床上去躺会儿呢?”她把手放在迪迪的衣袖上,而迪迪这时正坐在沙发边;在低头解鞋带。“上面安静得多,你可以休息一阵子,多长时间都行。我去让托米上床睡觉。然后就来看看你怎么样,看能为你做些什么。”
迪迪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她那张大脸。就像是用了放大镜一般,能看见她鼻子上的粗大毛孔,脸上涂得很难看的腮红,下巴上的几层肥肉,以及脖子上的褶皱。还有她脸上那可怕的死人般的表情——丝毫也不像想做爱的样子。
尽管他(现在)正准备躺下,可也许他并不想这样。晕眩的感觉在渐渐消退;迪迪(现在)开始觉得恶心。担心自己会吐出来。她会明白是什么原因,那样的话可就太难堪了。的确,这女人很恐怖。可她也是一个人;也许像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爱抚她的人,也没有人可以让她爱抚,因而失去了生气。迪迪但愿自己没有觉得她这么丑陋、这么不堪忍受就好了。
“我觉得我又不想躺了,”迪迪语气坚决地说,并开始重新系鞋带。
“喂,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迪迪说,“那一阵过去了,仅此而已。我跟您说过没事儿的。我现在需要的是新鲜空气。”迪迪缺乏钢铁般的意志,不敢在此刻直视弥拉·尹卡多纳的面孔;他知道她把这一刻当成了拒绝。他也没有一副硬心肠,能够(现在)径直走出前门扬长而去。
“你要走吗?”
“过几分钟吧。我想再抽一支烟。我们还是坐到那儿去吧。”
迪迪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在刚才的半个小时里,他几乎忘了自己来这儿的原因。什么原因呢?因为迪迪杀了这个女人的丈夫。还因为迪迪必须了解自己在何种程度、何种意义上是有罪的。
两人重新坐在那两把一模一样的高背休闲椅上。“我猜你还想了解一些情况,”女人阴沉着脸说,“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愿意回答任何问题。也许你最好换个时间再来。”
真的还有问题要问吗?弥拉·尹卡多纳不是把可能有用的东西都告诉迪迪了吗?当然,她没有解决迪迪对自己的相互矛盾的看法——既有罪也无罪,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但她提供的情况至少维持了有不同选择的可能性;没有因为另一方证据不足而结案,或对迪迪做出明确的有罪判决。根据尹卡多纳的遗孀的描述,她丈夫一贯性格残暴,因此,迪迪将来也不必因为想到那家伙当时对他可能并无恶意而负疚终生。
还有可能获得更有力的无罪证明吗?在今天晚上之前,迪迪没有敢去设想这种可能性。但也许是他太急于自责了。根据有关尹卡多纳性格的有利而可靠的证言,迪迪的行为可以被解释为正当防卫。尽管现场没有证人。
突然,迪迪意识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膝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既没有听到一个字,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抬起头,发现那女人正望着他,那是一种令他费解的眼神。“喂,你到底是不是还想问我问题?时间晚了,我可不能浪费一整个晚上。”
迪迪知道她(现在)满腹怨气,但是想不出该说什么才不至于使事情更糟。他的计划是:让保罗·道尔顿先生尽快离开这所难闻、破旧的房子,这里弥漫着污浊、残忍和自欺欺人的气息。但是,他只要还在这里,就必须把侦探和演员的角色扮演到底,为律师建立好档案,方便他在庭审时为道尔顿先生辩护。
“我想我该问的只有一个问题了。之所以把它放到最后,是因为我觉得您可能会产生误会。您丈夫喝酒吗?”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得更阴沉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指偶尔喝点儿啤酒。他经常喝醉吗?”
“你是想证明乔上班的时候喝醉了吗?想证明他就是那样才死的吗?简直是太卑鄙——”
“等一等,尹卡多纳太太。”平息女人的怒火非常关键。如果她生气了,等迪迪想起别的什么问题时,想再来拜访就不可能了。迪迪伸出一只手。“我没想证明任何事情。只是在问您一些普通的问题。”
“我不是也在回答你这些问题吗?我很配合,对吧?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你知道,我可以起诉你们这些人。因为乔的死,我也许可以得到一百万美元的赔偿。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官司。我和托米下半辈子可就享福了。法律会支持我的,而你们那狡猾的铁路公司非赔不可,趾高气扬的先生——”
“尹卡多纳太太,请别这样!”
女人站起身,几步走到电视机旁,打开电视。她眼里闪出仇恨的怒火。“现在几点了?”
“尹卡多纳太太,没有人批评您丈夫,我只是想——”
“托米!”那孩子立刻出现在门口。他会不会一直就躲在外面?“什么事儿,妈妈?”
“回这儿来看你的电视。我知道时间很晚了。但是狄龙先生说的话你没有什么不能听的。你爸爸是个好人。我要你知道这一点。我才不管谁知道呢,我要站出来对全世界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