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迪尽量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个毫无生气的房间里。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除非……他重新打开电视。有个频道正在播放午夜节目。另一个频道是全天节目结束后的简短布道。一位戴眼镜的牧师坐在扶手椅上,从屏幕里直视着“负罪的迪迪”。他是坐在演播间里,还是坐在真正的教堂的图书室里?牧师虔诚地祈求上帝护佑这片广阔的自由国土,护佑那些为了将自由传到全世界而在海外作战的孩子。接着,牧师渐渐隐去,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波涛拍岸的大海,背景依稀响起了风琴演奏的乐曲。不过,牧师虽然人不见了,声音却还在继续,并且与刚才一样自信乐观。“护佑强者,愿他们英明地发挥自己的力量。”这是指总统,还是指美国?“护佑弱者,愿他们从更幸运的弟兄那里得到帮助和关爱。”海水继续拍打着沙滩,隐身的牧师在缓缓吟诵:“你会问,什么是人生?人生是我们所有人必须踏上的一次旅程……”旅程!“如果在一天的旅程中,你与邻居产生了分歧,就要记住,邻居是你的弟兄。”分歧!接着是最后的结束句:“愿你得到安宁。”随后是赞助公司的鼎鼎大名,那是个家族公司,由严厉的父亲、富有爱心的儿子和不可预测的原则所组成。单纯的天性不可能装饰出如此伟大的签名。大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轮廓鲜明的十字架——这个图像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同时响起了教堂的钟声。
迪迪无法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他为什么会看呢?是什么吸引了这位资深无神论者呢?他现在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秘密地、断断续续地信仰禁欲主义了。十二岁的时候,他悄悄皈依了天主教,可到十五岁时,他就精疲力竭,被这类冠冕堂皇、自欺欺人的说辞耗尽了热情。(现在)又热情复发了吗?难道说这一天的打击让他太过心力交瘁,以至于可以从空洞的信仰中获得慰藉,或多少得到鼓励?不可能。
接着,迪迪恍然大悟。他把这位牧师与“私掠船”号列车上那位大腹便便的牧师联系了起来,那位牧师是迪迪第一次离开包厢的另一位证人。从隧道里回来后,他为什么没有向牧师坦白,而是找到那位姑娘?牧师惯于倾听各种骇人的忏悔,并发誓守口如瓶。而且牧师还会引导罪人如何重获清白之身,会对罪人说,去吧,你的罪被赦免了。倒不是说迪迪会真的相信牧师所说的“赦免”二字。但是,比起通过与那姑娘的云雨之欢来寻求的模糊而非正式的赦免或解脱,这样起码会更体面,更明确。他真是一个大傻瓜。重新爬回女人的怀抱,寻求那熟悉而温情的放纵。
一个多愁善感的傻瓜,没有丝毫的坚韧或起码的自尊。是牧师平板的声音和毫无生气的胖脸让迪迪对他敬而远之。然而,正是这些特点才使他具备了资格,才会让罪人相信他所做出的任何判决都会绝对公平公正。
随着这个令人烦恼的念头渐渐淡去,迪迪突然吃惊地发现,他的注意力早已离开了电视屏幕。有多久了?十字架已经被一个圆盘所取代,圆盘被频道的号码和联播网图标遮住了一半;教堂的钟声变成了恼人的嗡嗡声。图像和声音都固定不变。迪迪将频道调到午夜节目。虽然没有看到开头,故事却并不生疏:
生活平静的牧场主们正在被残酷的铁路开发商赶出自己的土地。是善与恶的冲突吗?既对也不对。铁路的到来意味着进步,历史最终会表明这些残酷的人所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此时此刻,被开发商雇来吓唬牧场主的歹徒正朝着酒馆猛烈开火。镜头切换。与此同时,两名歹徒正在纵火焚烧最强硬的牧场主的房屋。有个孩子骑着小马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奔来,翻身下马,冲进酒馆大声报告了这个消息。“爸爸,他们在烧牧场!”打成一团的人们连忙住手;坏蛋们捧腹大笑,而牧场主和他们忠实的雇工们则像涌向排水管的水一样冲出酒馆,跃上马背……
迪迪关掉了电视。拜托,再也不想看邪恶的铁路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串通起来对他讲话。如果隧道里的世界也这么能说会道就好了。如果铁路上那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当时马上回答迪迪的问题就好了,不管用什么语气都行。但是他没有。而车上那位牧师也没怎么跟迪迪搭话。
牧师除了那虚胖的身体、古怪的声音以及毫无生气的面孔让迪迪敬而远之之外,还有别的地方不对劲。是什么呢?迪迪冥思苦想,终于想了起来。是集邮。他(现在)才意识到,他当时对此很厌烦。但至于为什么会厌烦他也说不清。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也有这种爱好,可似乎并不令人反感。不过话说回来,那人是邮票贩子。那些被人为地赋予价值的彩色方形小纸片是他的生意,做这种生意是他的谋生手段。而一旦到了温文尔雅的牧师手里,那些纸片就有了古怪、轻浮和自我放纵的意味。牧师该担负起牧师的职责;他的全部精力都应该放在抚平创伤、安慰心灵、抵制不义和宽恕罪过之上。
电视早已关掉,已经悄无声息。迪迪猜想,那部西部片的情节(现在)差不多该以令人欣慰的方式接近尾声了,好人会大获全胜。没必要再打开电视,因为其他频道的节目也都结束了。嗯,迪迪已经尽力了。除了自尽——那样的话,他就会连一个减轻痛苦、挽回错误或错觉的机会都没有了——之外,他做了一个颇有头脑的人所能想到的一切。(现在)只能耐下心来。他决定等待早晨那一期《信使公报》。如果报上只字未提的话,迪迪就不得不承认他自己那迫切而明确的记忆出了大问题。当然,到上午晚些时候,他可以去一趟火车站,去打听打听情况。他一定得去。如果仍然不能确定那工人死亡之事,他还可以……
但是想那么远没有用。报纸上一定会有消息。肯定会有。事已至此,迪迪宁愿发现自己是个精神正常的罪犯,而不是个没有犯罪的疯子。
迪迪脱掉衣服,疲惫地重新躺到皱巴巴的床上,踢掉毯子,将被单拉到下巴低下。床头柜上的灯仍然亮着。他又是同样不停地翻来覆去,全身冒汗,唉声叹气。另一处亮光渐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并终于使他烦躁起来。是窗外的一块黄色霓虹灯招牌在闪烁。迪迪的心跳不知不觉地与它实现了同步,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他知道这很疯狂——觉得到天亮的时候,随着霓虹灯招牌的熄灭,他的心跳也会停止。
这种怪异的念头使他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当时他体内的欲望节奏与火车车轮毫不费力的前进节奏合二为一。两者的区别只是在于,火车的节奏不仅像钟表一样精确,它还支持着迪迪,助了他一臂之力,使他更加高涨。令迪迪感到迷惑的是,正是这同一列火车可能用它沉重粗蛮的车身从那工人身上碾过,从而终结了迪迪的偷袭。当这同一列火车刚刚重新开动然后冲出隧道进入外面的时候,迪迪曾真切而痛苦地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和笨拙的速度,几乎可以感觉到它正在碾磨那工人的皮肉,蹂躏他的内脏,捣碎他的骨头。然而,当他和海丝特在洗手间里搂在一起的时候,这同一列火车似乎失去了重力,达到一种令人无比快意的速度,仿佛在飞翔,而不是在地面的铁轨上奔驰。他的身体,还有那姑娘的身体,也随之飞了起来。这是火车创造的奇迹。
(现在)迪迪不想让自己的心跳被那毫无感觉的黄色招牌的闪烁所控制。就算是胡思乱想吧,怎么说都行。“愚蠢的迪迪”可不想冒险。他掀开皱巴巴的汗湿了的被单,起身下床,重新穿好衣服,下了楼。也许可以找点吃的。他想起上一次来拉什兰酒店——那是几个月前,当时他已经患上失眠症了——的时候,曾发现沿这条街几个街区之外有个通宵营业的地方,叫迈阿密咖啡厅,货车司机和大学生们经常光顾。不过,等迪迪到了那里,坐进一个隔间之后,饥肠辘辘的他却发现菜单上提供的一切都让他倒胃口。哪怕是让自己想象出一份真正的鸡蛋沙拉三明治,或者一个真正的汉堡包,或者一份真正的熏肉加鸡蛋,他的胃里也会翻涌起来。但是他很渴,这个问题倒是不难解决。迪迪要了满满一壶咖啡。反正他显然无法入睡,不如干脆更清醒一些,好熬过明天而不至于倒下。喝了两杯热乎乎的淡咖啡之后,迪迪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那么焦虑了。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还开始真正有了疲劳感。很累,想睡觉。使他感觉好一些的不只是咖啡。他还想起了那姑娘,怀着难以抑制的柔情在脑海中移动着她。如果全神贯注地去想的话,他依然能闻到她身体的芳香,口中依然能尝到她肌肤上的一丝咸味,手指依然能感受到她下体的气息。此时此刻,她一定是穿着宽松的全棉病号服,平躺在铺得很整齐的病床上,稳稳地盖着没有一丝皱纹的粗布被单,暖暖和和地睡着了;她乳白色的眼睛被薄薄的眼皮遮住,嘴唇微张,几缕金色的头发耷拉在脸上。迪迪可以肯定她(现在)正是这样躺在几英里之外那座凄凉的、救死扶伤的新型城堡里。他能看到她的床头柜,她叠放在一只皮眼镜盒里的墨镜就在上面,旁边也许还有一塑料壶水和几只纸杯。还有一盏为了方便护士而留下的台灯,护士可能在早晨六点就开始一天的护理工作。
迪迪渴望能拥抱那个姑娘。他喝完咖啡,回到了酒店。向那位态度热情的夜班职员又问了一个问题。职员正在看一本《社会学简介》,迪迪靠到服务台上时,他抬起头来。附近有通宵营业的花店吗?“这个时候?哎呀,我想没有,先生。现在是凌晨四点。不过沿这条街过去三个街区有一家。我想那儿开门很早,因为它的侧街上有一家大殡仪馆。大概七点半钟开门。”
迪迪笑了笑,道了晚安。他很欣赏这小伙子的彬彬有礼,跟纽约人形成很好的反差。迪迪不愿意认为这种行为在值夜班的职员中很少见,虽然要这么想很容易,因为这年轻人——其实是个孩子——显然是一位大学生,目前在这家酒店做兼职。
走到电梯口,他又回头喊道:“别忘了六点五十分叫醒我。”
“哦,不会忘的,先生。”
到达自己那层楼后,迪迪走出自助电梯。穿过宁静的走廊。进了自己的房间,反身锁好房门;重重地坐在自己那张(现在)已经一团糟的床上。他能睡着吗?好像不太可能。但房间太小,家具也很简陋,除了这张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比较舒服地熬过后半夜。虽然没指望入睡,他还是再一次脱掉衣服,钻进(现在)已经熟悉了的被单之间。还是翻来覆去。伸展四肢趴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侧着身子,曲起双膝,抓过枕头抱在胸前。快天亮的时候,他可能睡着了。睡梦中,他可能梦见了小时候保姆送给他的一只布娃娃。
莱格迪·安迪有一张粉红色的大脸,头上有一头胡萝卜色的长发;
纽扣做的眼睛,厚实而光滑,像两颗生青豆;
扁平的三角形红鼻子,黑红两色的弯嘴巴;
脖子又粗又硬,但是没有肩膀;
粉红色的棉布身子——迪迪马上解开它的衣服检查了一遍——两腿之间没有接缝,没有性别;
两只粉红色的棉布手从蓝红相间的印花衬衣里伸出来;
红色条纹的双腿在海军蓝裤子下晃荡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迪迪没有布娃娃就睡不着觉。刚开始时,一定要带上安迪才肯去幼儿园。吃晚饭的时候,安迪坐在迪迪的腿上,迪迪还拿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象征性地喂它。安迪陪着他上厕所。玛丽给迪迪洗澡时,安迪就坐在浴缸边沿。每逢父母带他们兄弟去郊游这样的隆重场合,安迪也一同前往,而他们非常听话,因为玛丽提醒过他们“别像傻孩子一样胡闹,总是让大人不高兴,大人们想开开心”。在迪迪得到的所有礼物中,他最喜欢那个布娃娃;而且任何人都不如安迪跟他这样亲。比迪迪的父母还要亲。但是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害怕父母。比保罗还要亲。比玛丽还要亲。然而到头来,布娃娃还是被糟蹋得几乎面目全非,基本上是肢体不全了。有一次,迪迪从玛丽的钱包里偷了五美元给父亲买生日礼物,受罚后不出几分钟,他就把安迪鲜亮的头发扯下了一大把。接着是安迪的青豆眼:迪迪放学回家后,发现因为出麻疹而卧病在家的保罗正在床上拿安迪玩,让它从他曲起的膝盖翻到他的胸口,于是迪迪挖掉了安迪的眼睛。其实,迪迪这样做不外乎两种原因。要么是迪迪受到欺负,于是把怒火转移或发泄到他温顺的好友身上;要么是安迪自己受到欺负,这包括侵犯迪迪对布娃娃的独家所有权在内的一切行为,它们同样会以暴力的方式得到无情的证明。迪迪每生一次气,安迪的衣服或身体上就会多一道伤痕或破损。但是迪迪从没想到过他是在“毁掉”布娃娃,虽然玛丽——偶尔还有他妈妈——曾经生气地这么批评过他。迪迪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安迪每添一道新伤,就会成为愈发珍贵的历史图腾,成为记载迪迪无望的忧伤的史册。安迪渐渐地瞎了眼,秃了头,四肢不全,浑身是灰,衣身破烂,但却因此而更加光荣。正是因为不断地惨遭损毁,这只布娃娃才变成了迪迪的宝贝。
总而言之,这只布娃娃在迪迪十一岁那年被扔进了万圣节的篝火,而多少年之后的此刻,作为成年人的迪迪所梦见的正是它,如果他真的睡着了的话。在梦中,他又找回了安迪,模样不像他印象中安迪在最后一段时期那么破烂。当然,那双青豆眼还是不在。不过没关系,因为安迪(现在)能说话了。那张像印上去的刀口般的嘴巴几乎不用动就能说话。说的那个词开头是for-,要么是forgive,要么是forget。不管迪迪听到的是哪个词,他都正处于似梦似醒之中,因而感觉自己同时还在看一部电影,也许是在电影院里,也可能是在电视上,所以画面更小,图像也不太清晰。这是一部关于安迪的电影,是一部纪录片;它十分珍贵,因为安迪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多年以前,迪迪出于一种难以启齿的想讨好其他孩子、想融入街区里一起打垒球却从来不曾彼此搭过腔的淘气鬼之中的愿望,而将安迪扔进了万圣节的火堆。他们很难想到,这位板着面孔但水平高超的游击手竟然会私下里玩布娃娃。
他必须创造一个“顽皮的迪迪”。为了让大家相信扔进篝火的牺牲品是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迪迪告诉他们说,这是住在他家里的一位表妹最喜欢的布娃娃。表妹当然是虚构的——迪迪既没有姐妹也没有表姐妹——但是有完整的名字、具体的长相,以及所有女孩子那种爱哭鼻子、不可救药的性格。伙伴们似乎很欣赏这种残忍的恶作剧,并且兴奋地设想着迪迪虚构的表妹在发现自己心爱的布娃娃被烧毁之后伤心不已的情景。他们谈论着安会怎么说,还编出一套她泪流成河的故事。泪流不止。夜深了,安表妹还躺在床上伤心得难以入睡。她泪如泉涌,浸湿了棉睡衣的前襟,然后流向床单,将床单浸得透湿——你知道大人们早晨发现后会怎么想。她的眼泪继续流着,越积越多,然后淌下床去;一大摊泪水从她所住的客房的地板上漫过。接着,它流出门外,经过走廊,然后“哗”的一声冲下楼梯,形成一道势不可挡的瀑布。这股泪水之流将冲开前门,淹过小路,涌到街上,填满德拉奇曼街,并将沟里的垃圾席卷而过,使下水道形成堵塞;在德拉奇曼街与中心大街的交汇处,它咆哮着涌上中心大街,再右转进入第六大街,淹没了中学、教堂、图书馆、杂货店。然后通过高速公路冲出小镇,淹没了农民秋天的庄稼,推倒了整整齐齐地码在地里的干草堆,泡湿了等待收获的干草而使它们毁于一旦。这尼亚加拉瀑布般的泪水继续往前奔涌,冲垮了青贮塔,淹死了母牛,掀翻了在乡间公路上疾驰的大客车和小汽车,冲跑了高速公路旁的汽车旅馆,冲倒了电话线杆和发电站,冲垮了铁路桥,使火车坠入深谷。最后,这大雪崩般的泪水终于奔进波浪汹涌的无边大海。
伙伴们所想象的这种难以抑制的悲伤让迪迪得意洋洋。他在其中看到的是热情之美,而丝毫没有残忍的成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一桩哪怕只是想象的残忍之举的同谋。他像鸟儿一般飞到那咸涩的浪涛之上,坐视那浪涛侵蚀和吞噬着小镇、土地及人们。犹如在梦中一样,他往前走去,离火越来越近。火焰开始炙烤着他的面孔,可他并不在乎。伙伴们远远地看着他。迪迪把布娃娃扔进火中,火焰并没有因为这新添的燃料而烧得更旺。于是伙伴们又笑又跳,高声叫着:“迪迪烧了安迪!迪迪烧了安迪!”迪迪觉得自己那颗吓坏了的心变成了一只金属保险箱。(现在)明白了。他们其实一直都知道他还偷偷地保留着儿时的一只布娃娃;肯定是保罗出卖了他。等一等!快停下!安迪烧黑了的尸体清晰可见,四肢笨拙地伸展着,斜躺在一块熊熊燃烧的木板上。可是为时已晚。布娃娃已经无可挽回。“宽恕,”迪迪喃喃道,他双眼刺痛,仅仅是烟熏所致。虽然他恨不得能痛哭一场。跌跌撞撞地走回家的时候,他肯定还对自己轻轻地说出了“忘却”这个词,而不是大声责骂他的朋友们。他们的残忍和保罗的背叛对他伤害太大,他无从还击。迪迪想不出报复或补救的办法。
总而言之,在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在酒店的客房里,迪迪(现在)梦见的就是这个安迪——被他无谓地牺牲的好友,只是身体被小化了。如果他真是在做梦的话。很显然,对于布娃娃及其被献祭的回忆这么准确清晰,根本就不可能是梦。而只是常见于似睡非睡状态的被放大的、栩栩如生的记忆。
之所以说这是梦,证据之一就在于他的回忆很像一部电影。迪迪独自一人坐在放映室里,惩罚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观看儿时的他如何容易上当,于懵懂无知中做出了可怕的、毫无必要的事情。通过观看而尽量从这巨大的错误中吸取一些教训,好在将来引以为戒。
另外的证据还有:常常有不属于他记忆中的别的人或事出现。在安迪被烧事件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在由于作为电影观看而拉开距离的安迪被烧事件再三重现的过程中。经过剪辑的电影在放映多次之后,渐渐出现了一个新人物,仿佛浸在摄影师暗房的感光液中的另一卷胶卷被慢慢冲洗出来,然后牵强地拼接了上去。最初的演员表里只有迪迪和他的小伙伴们。与真实情况相符。后来,迪迪看到另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是个陌生人,不过——迪迪猜想——却是那场景的真正主持者。是一位成年人,确切地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五官轮廓分明,穿着粗麻布束腰外套,戴着头巾,正在用尖利的牙齿啃着一个褐色的梨子。一位可怕的老太太。万圣节的巫婆。在梦中,迪迪尽量不去看她。发现这样并不难。她虽然总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附近以及与迪迪齐眼的高度晃悠,但双脚一直没有完全落地。可每当迪迪尽量对她视而不见,而将视线越过她,去关注噼啪作响的火焰或是盯着自己的脚时,图像就变得模糊起来。整个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摇晃、变形;就像透过火焰周围炙热的空气所看到的比利、艾拉、克里斯和马克那样。
他(现在)的怀疑不可能成立。会让一切都乱套。但是他心里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也就是说,他发现安迪根本就不是他的布娃娃,从来都不是。他嫉妒小表妹的宝贝,只是在假扮安迪的合法主人。所以,可怜的安真的会伤心一段时间了。等到发现“狡猾的迪迪”谋害了她心爱的、无助的安迪,她一定会痛哭流涕。不是淹没世界的尼亚加拉瀑布或红海。但仍然会有大量咸涩的泪水;她的双眼容纳不下。一旦发现迪迪偷走并烧毁了安迪,她会把眼睛哭瞎的。
该拿这笔糊涂账怎么办?面对自己的梦——如果真是梦的话——迪迪束手无策。他已经对伙伴们撒了谎——可能是一个谎,他但愿到头来还是一个谎,肯定是一个谎。关于布娃娃属于谁的谎言。所以他(现在)不能要求他们告诉他,他所说的是不是真话。对吧?他也不能向在他身旁热乎乎的空气中飘来飘去的巫婆发问:请问安迪到底是谁的,是他自己的还是他表妹的。巫婆面目丑陋,他很怕她。只有傻瓜才会指望这种令人讨厌的人会有一副热心肠。巫婆凭什么要大发善心,解开谜团,让他了解真相呢?迪迪必须自己去弄清谁是安迪的主人。让迪迪大喜过望的是,安迪帮了他,给了他建议,它奇迹般地复活了,(现在)正依偎在迪迪的怀抱里,而且会用印上去的嘴巴说话,发音还比较清晰。宽恕。忘却。迪迪不觉得各种事件之间有任何矛盾之处。他让安迪的预言性建议全盘占据自己的脑海,尽管这建议含糊、重叠、突兀而不确定。
不过,也许迪迪并不是梦见了那只布娃娃。也许只是想起了它。因为事情确实发生过:十一岁的时候,迪迪把安迪扔进了万圣节的篝火里。毫无意义的逞强之举,近来迪迪开始将它视为自己第一次的自杀企图。
六点五十分时,电话把他从某个很深的地方拉了回来。不完全是醒来。迪迪起了床,一边快速地沐浴、刮脸和穿衣,一边听着电视。几分钟的米老鼠;然后开始播送七点钟的新闻,仍然没有关于昨天下午铁路工人死亡的消息。还是战争,意大利的洪灾,印度的饥荒,中学生吸毒团伙东窗事发,本地新闻等等。迪迪打算再给传媒一次机会。他来到大堂,从服务台报架的最上面拿起一份新出的《信使公报》。那位值夜班的彬彬有礼的大学生下班了,接班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戴着眼镜,身穿一件麻花图案的橘黄色羊毛衫,手里织着绿色的毛线活。迪迪拿着报纸,扫了一眼看上去空荡荡的大堂,希望不要看到公司里的什么人从哪根柱子背后闪出来,或看到哪位同事坐在盆栽植物另一边的高背椅里打盹。不过现在才七点一刻,时间太早,大家还没有下楼。除了他自己以及推着吸尘器在地毯上走来走去的门童和那位前台职员之外,大堂里空空如也。在右边靠墙处有一张软沙发,沙发上方挂着一幅装帧华丽的关于大海的油画。迪迪在沙发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把报纸放在腿上,迫不及待地从第一版开始仔细读了起来。迪迪全面细致的阅读是多此一举吗?“最新消息”似乎与他半夜在楼上仔细读过的“城市版”相同。两版的内容一模一样吗?是恶作剧还是故弄玄虚?一份地方小报学着大城市报纸的样子,以表明自己时效性强,信息量大,其实却没有或无法提供那么多的新闻。迪迪有些忿然。不屑地翻过一面又一面。且慢!迪迪错了。在第16版的第二栏出现了如下标题:
工人葬身快车之下
铁路方面正在调查
接着是一篇包含四个段落的报道。迪迪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读时居然非常平静:
昨天下午,一名受雇于纽约波士顿标准铁路公司十三年的铁路工人不幸遇难。安杰罗·尹卡多纳现年三十七岁,家住枫木大街1863号,出事时正在距此以南430英里处的哈德逊山隧道铁路进行检修工作,很显然,他是被新型超现代化快车“私掠船”号撞倒身亡,该车每日一趟从纽约开往布法罗。死者的遗体被随后穿过隧道的下一列火车——“萨默顿号”区间车——的司机发现。
铁路官员称,“私掠船”号于下午三点十分准时从纽约市中心火车站出发。行程中未有异常,九点十五分到达这里,然后于十点零五分准时抵达布法罗市。接受调查时,“私掠船”号列车长——来自奥尔巴尼的马丁·培尔蒂——说,在穿越哈德逊山隧道时,他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没有看到尹卡多纳先生,而且鉴于“私掠船”号的速度,即使撞了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感觉。铁路官员强调,在铁路上施工的工人均掌握有列车时刻表。官员们无法解释尹卡多纳先生为何没能避开“私掠船”号。与该线路上的所有其他隧道一样,哈德逊山隧道也装有电子警报系统。火车驶近时,会触发隧道里的响亮警报,从而让铁路上的任何人都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躲到一个七英尺高、五英尺深、七英尺宽的凹槽里。隧道两边的墙壁上有许多这样的凹槽。根据铁路安全规定,火车路过时,工人必须完全站进凹槽。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铁路官员说,从尹卡多纳先生死亡的情况来看,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本地警方对自杀之说不以为然,但宣称他们无意马上结案。由亚瑟·G.马洛里警长负责的新成立的事故调查组已对此案展开调查,以查明铁路方面是否负有责任。马洛里警长昨晚在家中接受《信使公报》采访时说:“我并不是说肯定如此,但是,铁路部门为施工的铁路工人所制定的安全规程中也许存在着某些漏洞。”警长称,他计划对隧道里现有的照明设施、凹槽和储存间系统,以及电子警报系统的效果进行检查。纽约波士顿标准公司的代表已经指出,他们的安全规程比联邦法律和州法律的最低标准还要严格得多。但他们向警方明确表示,将继续全力配合各方面的调查。
这位不署名的作者似乎隐约感觉到,本案的背后还有更大的新闻,相关调查可能会引出一桩渎职诉讼,把本州第二富有的铁路公司送上法庭,他不会是为此而得意忘形了吧?忘记了他原本的主题——那位微不足道的安杰罗·尹卡多纳。不过最后,这位热情的记者还是不得不回过头来交待了讣告中常见的内容;根据公共档案上的信息极为粗略地总结了死者的生平。也许编辑不得不删掉作者对铁路方面长篇大论的假设,让读者重新回到尹卡多纳身上来,了解他从这个世界突然消失之前的情况。起码是有所了解。可以交待的内容很有限,出现在第四段,也是最后一段:
尹卡多纳先生出生于尤蒂卡,但在十四岁那年迁居本市。他毕业于威廉·麦金利中学,高年级时是优秀的橄榄球四分卫。毕业后应征入伍,朝鲜战争期间上过战场。他是美国军团701分会、铁路工会以及美国劳联产联的会员。他身后留下了妻子弥拉和一个十一岁的儿子托马斯·弗朗西斯。葬礼定于明天下午两点在舒尔勒大街303号的花园殡仪馆举行。
迪迪坐在那里,双手发颤,粗劣的报纸控制不住地抖动着。
所有疑问都消除了:昨天有人死了。真是无巧不成书,死者的家居然就在这里,在这座迪迪将不得不呆上一个星期的城市。
(现在)迪迪可悲地赢了海丝特。那乱麻般的、令人心绪不宁的不确定性已经告一段落,被报上这篇冗长但是准确的报道画了个句号。知道自己没有发疯,他无疑感到如释重负。如果说有谁头脑不正常的话,那就是海丝特。这时,他又想起《信使公报》上的标题,不禁对那位记者感到恼火。难道别人读不出来吗?那条标题非但不准确,还与报道的内容自相矛盾。对隧道里的事故进行或建议调查的是警方,而不是铁路部门。
由此看来,前面发生的一切(现在)都清楚了。但是迪迪该怎么办,在此时此刻?在今天上午?去向马洛里警长自首,告诉那位尽职尽责的警察,他所怀疑的渎职案其实是一桩谋杀吗?哦,从技术上说,也许不算是真正的谋杀。迪迪想,如果他马上坦白,也许会从轻判决。他是不是过分夸大自己的罪责了?就法律的角度而言,这不是一桩严格意义上的谋杀案。在“门外汉迪迪”看来,他对尹卡多纳的所作所为更像是过失杀人,因为攻击者与受害人素不相识,所以并不是有预谋的犯罪。而在谋杀案中,凶手了解受害者,因而能够事先进行策划。
迪迪的律师能让这种说法成立吗?如果能的话,他最多只会因为过失杀人或二级谋杀罪而受审。
不过等一等。迪迪想得太远了。已经在跟马洛里警长、火车站巡警以及地方检察官讨价还价了。未免为时太早,因为他还没有最终决定是否去自首呢。
他想让自己免受一种考验。被人嘲笑挖苦的考验。警察可能会不相信他。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因为内心有愧而渴望受罚的人走进警察局,高声坦白自己犯下了在报上读过——也许希望自己犯过——的罪行;但这显然是无中生有;“精神错乱的迪迪”成了其中的一员。不行,他的坦白必须有证据支持。要有证人。与他同行的旅客会证明他离开过包厢,有足够的时间作案。其他人不会像海丝特那样不可思议地失忆。老天,他为什么没有记下他们的姓名和地址!肯定可以找到他们。而且别忘了,他用来击倒尹卡多纳的撬杠上肯定布满了他的指纹——除非哪位白痴工头已经把死者的工具又分给了别的工人,而这位工人(现在)正挥舞着那些工具,用新的汗水和灰尘清除了迪迪的指纹。最后还有尸检;它可能会证明,火车也许碾碎了尹卡多纳的身躯,但不可能还压破他的头骨。没时间耽搁了。不要等到牧师和邮票贩子像糖人一样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等到尹卡多纳的尸体被殡仪馆的化妆师用骗人的技术重新整容,然后埋进泥土,开始腐烂。
但是等一等。不,不行。情况有些不对。报上说“私掠船”号在行程中未见异常,火车穿越隧道时根本就没有停留。迪迪知道世界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但他们干吗要编造这么弱智、这么容易露馅的谎言呢?铁路部门肯定是想拼命掩盖自己的错误,否认发生过故障或未曾预见的事故。不能让那些逃避责任的王八蛋官僚蒙混过关。“私掠船”号上的所有乘客都能证明,火车停了四十分钟左右。连海丝特也记得这一点。
那就赶快。行动起来。要么采取行动,要么干脆不动。“犹豫不决的迪迪”没有从酒店大堂的软沙发上起身。他不由自主地想,干吗要这样?既然没有人怀疑他是罪魁祸首,既然只要他愿意就完全可以逃脱受罚,他干吗一定要去自首呢?迪迪刚才还觉得行动的理由十分清楚,可片刻之后它就变了,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内心独白,声音小得听不见。但这并不是说,一旦做出决定之后,就不允许迪迪继续思考了。不是这样。那就想想吧。再想想。也许迪迪所期待的并不是审判或惩罚,而是澄清事实,消除疑虑。他一直满心盼望的就是如此,可付诸实现的希望却很渺茫,所以,他可能轻而易举地把这种期待误解成了对审判和惩罚的盼望。
但是他(现在)既澄清了事实,也消除了疑虑,两者都得到了,紧紧地攥在他的手心里。就像碎玻璃片一样,可奇怪的是并没有划破他的手掌。干吗还要追根究底呢?他不想活了吗?“心灰意冷的迪迪”。不,他想活下去。然而这算得上是在沙发上坐着不动的充分理由吗?
另外,那位住进医院的漂亮姑娘怎么样了?迪迪不是给自己制定了两项任务,要在星期一早上完成吗?其一是弄清自己是否是凶手,其二是给海丝特送花。他已经完成了一项任务。在自首之前,他得完成另一项任务。迪迪撕下《信使公报》第16版上的那篇报道,塞进钱包里。然后离开酒店,朝街上走去。他呼吸着早晨潮湿而清新的空气,心情出乎意料的轻松,只是正在形成的交通高峰——犹如对曼哈顿的微型模仿——让他有一丝不快。公共汽车里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和购物狂。他穿过街道。花店老板右边胳膊下夹着一只褐色的小纸袋,正在拉起铁皮卷闸门、打开店铺门时,他的第一位顾客迪迪到了。迪迪在花店里转了两圈,这里又暗又潮,香气扑鼻。所有阴暗的地方都应该是这种气息。花店老板耐心而宽容地看着他,一边喝着纸杯里的咖啡。
真是个不错的早晨。
是呀,很不错。
为看不见花的人挑选鲜花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对他们而言,除了常人所重视的好看之外,花儿必须在所有其他方面都美丽怡人。迪迪挑选了清香诱人的紫丁香和手感柔和的褪色柳。还有六支形状非常奇特的安祖花。“我得提醒你,它们可都很贵。是从夏威夷直接空运来的。”迪迪说他知道,这没关系。
随花束还附了一张卡片。“希望今天能见到你,道尔顿。”做完这一切后,迪迪开始返回酒店。他(现在)走得更慢了。离开生命,返回死亡。的确,他几乎已经说服自己,到警察局自首并无益处。但最后一步还没有想明白。所以还不是确信无疑。所有的推理也都是徒劳无效。迪迪准备去坦白、受辱和蹲监狱。他将走进拉什兰酒店,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警察打电话。只要一步一步朝前走就行了。然而,当迪迪还没有完全穿过大堂,在距离电梯口还有二十步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喂,喂,道尔顿!”是销售部的吉姆·艾伦在喊他。迪迪知道吉姆是纽约选派来参加会议的人员之一。可吉姆在这里有多久了?可不可能早先就在大堂里,看着迪迪迫不及待地翻阅报纸,找到想要的东西,并把它撕下来藏进钱包,而迪迪却没有发现?“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道尔顿?”
“昨天快傍晚的时候,”迪迪一边回答,一边不安地转过身来,却发现吉姆就在他身后,不禁暗吃一惊。两人相隔很近,对方已经伸出手来准备握手。迪迪握了握他的手。“我乘坐的是‘私掠船’号,”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心里不确定这么说是否太大意。于是,不容吉姆想起可能在早晨的报纸上看到的消息,他又连忙加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吉姆?”
“几分钟之前。我搭的是早班飞机。我实在是没有耐心坐火车了。”
迪迪该怎么接话呢?
“我说,杜瓦会不会来开会?我从那家伙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简直是个老滑头。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跟他共事。”
迪迪说,杜瓦如果要来的话,将在星期三到。他无法相信这些话是出于自己之口。听起来这么若无其事。
吉姆“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大堂,然后又望着迪迪。“吃早饭了吗?”
迪迪说还没有。
“那就一起吃吧!我也没吃呢。我们十点钟要赶到工厂。十点差一刻时,酒店会派车送我们和另外两个人……你知道,比尔·凯茨和弗雷德什么的。”
迪迪知道,而他的坚定目标也动摇了。他决定要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还没有完成。“拖拖拉拉的迪迪”。可他该怎么回答吉姆呢?“对不起,我得上楼去给警察打个电话。”“是吗?为什么?”“去自首,因为我昨天下午杀了人。”“什么!别胡说了!”迪迪神情严肃地摇摇头。“得了,道尔顿,别想糊弄我了。”直到最后,用另一种语气说:“天啊,是在哪儿?”迪迪回答:“在火车上。不,是在火车外面。”然后自嘲地说:“很遗憾,我倒是有耐心坐火车。”“滑稽的迪迪”。
迪迪不能出这种愚蠢的、老一套的洋相。那就干点别的吧。他从电梯口退开一步,犹豫着。就在为人随和的、大果冻般的吉姆·艾伦身旁,迪迪的生命轨道在向前延伸。他只需继续前行,不要回头。就算这轨道有急转弯。但转弯是自然的。谁也不会知道。只有海丝特了解迪迪的底细,而她并不相信。她凭什么(现在)会相信呢?今天早晨在医院里,会有人从头到尾给她读本地的报纸吗?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没有哪个疯子跳出来,编出一个故事来增强它的趣味性的话,报纸对这件事迟早会不了了之。马洛里警长的热情也许会淡去,或者铁路部门会买通他,让他放弃调查。一旦《信使公报》不再报道,那姑娘就永远不会有机会听说此事了。不会有任何人把迪迪与一位名叫尹卡多纳的铁路工人的偶然死亡联系在一起。
这是迪迪的指令吗?与吉姆·艾伦一起穿过大堂时,迪迪将它视为生命的指令。向警方自首并不能让尹卡多纳复活。只是迪迪自杀的一种方式而已,这次会一举成功。而他(现在)不想死了。迪迪对自己变平和了。开始爱惜自己,甚至爱惜自己瘦削的身体,这身体自上个月的可悲决定之后已经变得苍白。随着这种意识的增强,所产生的热情给他的身体注入了一种少有的活力。迪迪(现在)甚至愿意呼吸城里有毒的空气了;能想象自己轻快地步行,还有跑步和游泳;迫切地希望工作。冉身上缠结的毛需要梳理。他想继续给琼寄钱,好让她完成法律学院的学业。他想让吉姆·艾伦觉得他容易相处,他想跟海丝特关系更近。
“我饿了,”迪迪微笑着说,“昨天晚上我都没有吃饭。”
跟吉姆一起,迪迪胃口大开。两人各吃了一大份早餐。他们谈论着即将召开的会议,不知道会不会收到成效。
公司所取得的成就有可能会付之东流。长期以来,他们习惯了安守现状,而没有真正的外来竞争,所以毫无准备。一直生产显微记录仪,也就是备忘录和报表上常说的“21号显微仪”。它是公司的招牌产品和稳定的收入来源,创造的利润占公司总利润的一半。这种仪器约8英寸高,将高性能放大镜的特点与优质照相机的功能合二为一。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仪器。
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四年前,市场上出现了一种瑞典生产的显微照相机,在各方面都能与显微记录仪媲美。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两者的制造原理几乎完全相同。瑞典仪器平分了“21号显微仪”在欧洲的销售市场。但是,由于该仪器的价格高于“21号显微仪”,瑞典人没有打算进入美国市场。
今年有了大麻烦。贝尔格莱德的一家据说是法国人投资的公司生产出了一种性能很高的仪器,其制造原理与“21号显微仪”有别,但它同样小巧、灵敏和高效。而且更便宜,即使算上关税。自从南斯拉夫人在纽约设立办事处之后,他们的显微照相设备已被本公司几家最好的客户所采用。比如,费城的一家大医院,芝加哥的生物研究所,还有东北部一所知名医学院的所有实验室。
(现在)又有了更糟的情况。日本货来了。
几个月以来,纽约办事处出现了各种传闻。有人说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迪迪猜想,这也许正是公司高层散布的谣言,意在促使中层管理人员更加卖力,或让部分人为减薪和裁员做好心理准备。
“很难说,”吉姆说,“我倒不是认为他们太诚实,不至于耍弄这种伎俩。我怀疑他们是否有这么聪明。不,我相信日本佬造得出这种玩意儿。”
迪迪不敢肯定。要消除某种疑问,断然下结论说某种危险的东西是真是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往最坏处想不是更好吗?
“你说的我很赞成,道尔顿,”吉姆说,“特别是当你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时,没想到接着就是更糟的情形,这是常有的事。所以,让灾难到来吧,”他乐呵呵地说,“我们仍然会占领先机。”
迪迪说,他觉得瓦特金斯公司的形势不至于这么严峻。
“严峻!他们死定了,却还蒙在鼓里,”吉姆说,“你知道公司的问题出在哪儿吗?在那该死的经营理念。他们死要面子的那一套让我恶心。知道吗?口口声声都是科学和公众服务。其实他们是一群又肥又懒的鸵鸟。软销售,品牌推广,这都说得过去。但生意终归是生意。现在可要完蛋了。”
公司有这么糟糕吗?迪迪以前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想到吉姆会这样牢骚满腹。
问题在于是否还有补救措施。“坦白地说,”吉姆继续说道,“我觉得瓦特金斯和里格尔根本就不知道公司面临的是什么局面。一看到销售额下降,他们就总是以为你我这种人会有办法,比如更加卖力地推销,然后就能使销售额回升。”
迪迪谈起自己关于新的广告宣传的想法。相关内容已经打印、分类,绘制在标准规格的黄色纸张上,然后装订起来放在迪迪的公文包里。
“得了吧,道尔顿!你真以为这样就能力挽狂澜吗?”
不是。
在对会议能否取得成效冷嘲热讽一番之后,吉姆转而又抱怨起公司老掉牙的经营方式,抱怨公司高层的位置上坐的全是公司创始人那帮无能的亲戚或平庸的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