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毛遂自荐,要向我哥哥发起竞技挑战的时候,我的嘴巴里尝到了中央竞技场四周泥土气味的空气。我仍能闻到它:汗流浃背的拥挤人群,地下监狱用来消毒的化学品,场地上方嗡鸣着的力障碍区……向起义军提起那里的时候,我极力要把这些记忆推开,表现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它们就在那里,逡巡不去。
鲜血四溅,惨叫连天。
阿珂斯的妈妈看见了我戴着护甲的胳膊——现在是用起义军的一条毯子盖着——她也许很想知道,这上面究竟有多少条杀戮刻痕。
我和她儿子多般配啊!他会为自己夺去的每一条性命心痛,我则根本记不清自己胳膊上刻痕的数量。
当炉子里的硫黄石差不多都化为灰烬的时候,我悄悄离开了,经过萨法浮艇的阴影,上了楼,来到之前我清洗伤口的地方。我能听见约尔克和扎尔正在楼下齐声唱着歌——有时跑调了,其他人就会插进来一阵笑闹声。浴室里灯光昏暗,我慢慢走近镜子,先是映出了一个黑色的轮廓,接着……
这没什么危险的,我对自己说,你还活着。
我摸索着头上和脖子上的银肤布,它已经开始和我的神经融为一体了,有些地方会感到刺痛。我的头发全都拢向一侧,另一侧平贴着的银肤布四周,皮肤发红,凹陷,适应着新的材料。一边是女孩,一边是机器——镀着金属。
我伏在洗手池上哭了起来。我的肋骨很疼,但眼泪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流淌。它们汩汩而出,掠过了疼痛,而我不想拒绝它们。
利扎克伤我至此。他是我的亲哥哥。
“希亚。”阿珂斯说。这是仅有的我不希望他在场的时刻。他碰碰我的肩膀,轻轻地,驱除了潮涌阴翳。他的双手冰凉,触碰极轻。
“我没事。”我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金属脖子。
“你没有必要现在就‘没事’。”
这个半毁半好的地方透进几丝外面的微光,照得银肤布也微微发亮。
我用极小极低的声音,问出了埋在心底的问题:“我现在很丑吗?”
“你觉得呢?”他问道。这不是夸张质问的反诘,而是他好像知道,我不希望他安慰我,于是就用一个问句来让我好好思考。我抬起眼睛,再次看着镜子。
我的头上只有一半头发,这看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但在枭狄,有些人就是故意留着这样的发型:一边剃光,一边留长。而那块银肤布,看起来有些像我妈妈多季巡游收集来的盔甲中的一件,有些像我手腕上的护甲。我总是戴着它,那样让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
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双眼。
“不,”我说,“不丑。”
其实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来的那么肯定,但是我想,假以时日的话,我也许会开始真的这么认为。
“同意。”他说,“只不过还没有太明确地标出我们吻过的地方。”
我笑了,转过身靠在洗手池的边上。阿珂斯的眼角有忧虑在拉扯,尽管他也在笑。自打起义军开始讨论我们的计划,他就是这个神情。
“怎么了,阿珂斯?”我说,“你真觉得我打不过利扎克吗?”
“不,不是这个。”阿珂斯看起来心神不宁,其实我也是。“只是你……你真的要杀了他?”
我所期待的问题并不全然是这一句。
“是的,我要杀了他。”我说。这三个字念起来一股锈蚀味儿,就像血的味道。“我想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了。”
他点点头,回过头看着仍然聚集在楼下的起义军。我循着他的目光,先是看见了他的妈妈。她正和缇卡密切地交谈着,双手紧握一个茶杯。奇西距离她们不远,放空地盯着炉火,自打大家开始讨论行动计划她就没说话,也不怎么激动。其他大多数人则聚集在摆渡艇旁边,一起蜷缩在毯子底下,枕着随身带的背包。我们将和太阳一同起身。
“我想求你一件事,”他转过头看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轻轻柔柔地。“请求你这么做有些不公平,但我还是想求你饶过利扎克的性命。”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差点儿真的笑出来。但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着玩。
“你为什么要我那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阿珂斯说着,放下了手。
“埃加。”我说。
除了埃加,还能是什么呢。
他说:“如果明天你杀了利扎克,埃加的头脑中就会永远封存住他最糟糕最坏的记忆,他就永远是那个样子,再也没有好转的希望了。”
我曾经跟他说过,让埃加恢复原样的唯一可能是利扎克。如果我哥哥可以任意地和埃加置换记忆,他当然也能再把那些记忆置换回去,让它们各归各位。我能想到一个让他这么做的办法——也许是两个。
而对阿珂斯来说,埃加就像极远之处的一点儿微光,只要他还有可能记起过去,希望就还在。我知道他不可能放弃,但是我也不能为此赌上一切。
“不。”我的声音很坚定,“首先,我们不知道他们置换的记忆对其各自的天赋赐礼有什么样的影响。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让埃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只要有一点儿机会,”阿珂斯说,“一点儿机会能让我哥哥复原,我都必须——”
“不!”我把他往后一推,“看看他都对我做了什么!看看我!”
“希亚——”
“看看这个!”我指着自己的半边脑袋,“我所有的杀戮刻痕!被他折磨的岁岁季季,身体上的深浅伤痕,你让我放过他?你疯了吗?”
“你不懂,”他急切地说道,用自己的额头抵着我的,“埃加变成这个样子是拜我所赐。如果我不曾试图逃出沃阿城……如果我早一点儿屈从于我的命运,事情就不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阵心痛。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利扎克置换了埃加的记忆,阿珂斯却把自己摆上了为此负责的位置。我很清楚利扎克对埃加的所作所为背后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但阿珂斯所知道的只是他失败的出逃导致了埃加所受的伤害。
“不管你有没有试图逃走,利扎克都会对埃加做那些事,”我说,“埃加如今的遭遇并不是你的责任。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事都应归咎于利扎克,而不是你。”
“不是仅此而已,”阿珂斯说,“我们从家里被抓走的时候——他们不知该抓奇西还是他,但我知道。因为我叫他快跑,是因为我。所以,我跟我爸爸保证,保证一定——”
“我再说一遍,”这次我更生气了,“是利扎克的责任,不是你的!当然,你爸爸也明白这一点。”
“我不能放弃他,”阿珂斯的声音都哑了,“我不能。”
“那么,我也不能继续参与你这荒谬的上下求索了,”我讥讽道,“我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送了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根本不想要被营救的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在了?”阿珂斯的眼神里尽是迷乱,“如果我跟你说你没有希望了,你会怎么样,嗯?”
我知道答案是什么:如果没有希望,我便绝对不会爱上他,绝对不会转而求助于起义军,我的天赋赐礼也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听着,”我说,“我必须这么做。就算你现在不承认,我也知道你其实全都懂。我需要……我需要利扎克从人间消失。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闭上眼睛,随后转身离开了。
所有人都入睡了,即使是阿珂斯,也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躺下了。可是我还醒着,只有飞速运转的思绪相伴。我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看着外面毯子下面的起义军起起伏伏的影子,看着渐渐熄灭的炉火。约尔克紧紧地缩成一个球,毯子遮住了脑袋。一束月光笼罩着缇卡,把她的一头金发映成了银白色。
我皱起眉头。正当一些回忆片段渐渐浮现时,我看见萨法·凯雷赛特穿过房间,从后门出去了。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做的时候,就已经蹬上靴子,跟上了她。
她就站在门外,双手交握,背在身后。
“你好。”她说。
这是沃阿城的贫民聚居区,我们四周全都是低矮的建筑,涂料剥落,窗框歪斜,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装饰品一样挂在墙上,门摇摇晃晃地悬在合页上。街道不是石头铺的,而是土路。不过在这些建筑之间,浮动着许多夜珠虫,闪着枭狄特有的蓝光。其他颜色的夜珠虫都在人工繁育中渐渐消除了,几十季来不见踪影。
“在我所看到过的所有未来中,这是比较奇异的一个,”萨法说,“也是具有无限可能的一个,因为善与恶势均力敌。”
“你看,”我说,“如果你直讲要我干什么,我可能会帮忙的。”
“我不能直讲,因为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正身处晦涩模糊的地带,”她说,“充满了令人困惑的幻象。几百种含混的未来已经铺张开来,我能看到的仅此而已。可以说,唯有命运是清晰无误的。”
“这有什么区别?”我说,“命运,未来……”
“命运是一定会发生的,无论未来以何种幻象呈现,由我看到。”她说,“如果你哥哥知道命运无可更改,毋庸置疑,他就不会浪费时间来试图挣脱了。不过我们总是更愿意保持神秘感,尽管太过克制也会另有风险。”
我试着想象出这样一幅图景:上百条扭曲缠绕的路径在面前徐徐展开,每一条都通向同一个终点。这观念让我自己的命运也变得更离奇了——不论我去哪里,不论我做什么,我都会跨越极羽边境。然后呢?又会怎么样?这意义何在?
我没有问她。尽管我觉得她应该告诉我,她不会说的——我也不想知道。
“各个星国的神谕者每一季都会聚集起来,开会讨论我们看到的幻象。”萨法说,“我们会彼此交换意见,就每个星国最具决定性的那个未来达成一致。对于这颗行星,我的工作——除了记录幻象之外,这是我唯一一项工作——是确保利扎克统治枭狄的时间尽可能地短。”
我说:“即使以您的儿子为代价?”
我不太确定自己指的是她的哪个儿子:阿珂斯,或是埃加,或是两者皆然。
“我是命运的奴仆,”她说,“我没有偏袒的奢侈特权。”
这说法让我从里到外一阵寒凉。理论上,我能理解为了“人间大爱”而做事,但实际上,我对此全无兴趣。我总是会选择保护自己,现在是保护阿珂斯,只要我能。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让我心甘情愿偏离自己的路径。也许这意味着我不够善良,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同时充当母亲和神谕者,或是妻子和神谕者,并不容易。”她说道,这次她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坚定了,“我曾经……犯险试过很多次,以至善为代价,保护我的家人,但是……”她摇了摇头,“我必须坚持到底,必须抱定信念。”
否则会怎样?我想问她。至亲所爱被横刀夺走,自己却逃得远远的,拒绝担负起从未想过的责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善良”?
“我有个问题,您也许可以回答,”我说,“您听说过雅玛·扎伊维斯吗?”
萨法偏了偏头,密实的头发搭在一侧肩膀上:“听说过。”
“您知道她嫁给尤祖尔·扎伊维斯之前的姓吗?”我说,“她是不是命运眷顾者?”
“不是,”萨法深吸了一口夜里的冰凉空气,“他们的结合乃是一种失常的越轨行为,似乎不足以被枭狄的神谕者记录在册。尤祖尔是自行缔结婚约,出于爱——看起来是。而对方是个普通女人,有个普通名字:雅玛·苏尔库塔。”
苏尔库塔。这是缇卡和佐西塔的姓。她们都有浅色的头发和眼睛。
“正如我所意料,”我说,“我可以待在这儿再聊一会儿,不过我有些事需要去做。”
萨法摇头道:“对我来说,不知道他人的决定为何,乃是一件奇事。”
“拥抱不确定性吧。”我说。
如果沃阿城是个车轮,我此刻正走在它的轮圈上。扎伊维斯家在城市的另一边,他们的房子建在能俯瞰沃阿城的山崖上。我能远远地看见那处房产里面闪烁着灯光,而脚下的街巷仍旧破破烂烂。
生命潮涌在我头顶之上的天空中蜿蜒盘绕,深紫色正渐渐变成红色,看起来就像鲜血。鉴于我们明天的计划,这个颜色还是挺相称的。
起义军安营扎寨的这个贫穷破败的街区,让我感觉很自在。大多数时候,这里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不过有时候我能看到小提灯映出一团团人影,还看到过一所房子里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玩着从佐德搜罗回来的纸牌,其乐融融。以前,我不敢行走在这样的街巷里,因为我是利扎克的妹妹。但现在我身败名裂,统治阶层中再没有我的朋友,我终于是安全的了,在这里。
步入比较富裕的城区时,我就觉得没那么舒服了。沃阿城的每个人都宣称对诺亚维克政权效忠——这并非可选项——但利扎克将整个枭狄资格最老、最得他信任的家族排成一圈,安置在他的周围。只凭建筑我就能肯定我已经到了这个圈子里面:房子更新修缮过,重新粉刷过,脚下的街道也变成了石头路面。路旁立着街灯,能看到大多数窗户里面的景象:人们穿着干净光鲜的衣服,在餐桌旁看着影幕,或是关注着滚动新闻。
我尽可能迅速地掉转方向,找到一条通往山崖上方的路。很久以前,枭狄人在崖壁上凿出了石阶,它们陡峭狭窄,年久失修,胆小心虚的人可走不了这条路。但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胆小心虚”这几个字。
因为昨天受的伤和我的天赋赐礼带来的双重疼痛,我一只手扶着左边的墙壁,靠了上去。出发的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么千疮百孔、精疲力竭,而现在每登上一级台阶,我那仍未痊愈的脖子和伤口就一阵阵地痛。我停了下来,掏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从阿珂斯的包里拿的。
不同颜色的药瓶整齐排列,大多数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安眠药、止痛剂,放在最里面的是红色的缄语花花精,用两层蜡封住了瓶塞。这个剂量和纯度,足以杀死一个人了。
我喝下半瓶止痛剂,然后把其他的药瓶包起来,塞回我的小背包里。
一路上,我不得不停下来多次休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爬上山顶。从这里望过去,沃阿城变得很小,亮着灯的窗子也变成了点点星光。我总能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位于城市中央、闪着白光的诺亚维克庄园,还有被力障碍区保护起来的中央竞技场。在它之下的某个地方,欧力芙·贝尼西特就在那里,等着死亡逼近。
我一到山顶就尽可能快速地远离峭壁。我不胆小心虚,也不意味着就能拿死亡开玩笑。
我沿着通往扎伊维斯家的路,一直走进他们驯养繁殖夜珠的林子里。路两旁安装着金属隔栅,以防有人来偷窃那些值钱的昆虫。树丛顶部蒙着网子,免得夜珠跑出去,因为它们喜欢在最高的细枝上筑巢。树又高又细,树冠幽暗,极深的绿色层层叠叠,像金属丝一样,和我平时见过的那些松软的树叶完全不同。
终于,扎伊维斯家的房子出现在视野中。门前有个警卫,但他还没来得及防备,就被我一拳击中下巴,打翻在地。我拽起他软绵绵的手,打开了大门。我站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想起了在诺亚维克庄园时自己无法打开利扎克的房门。我的血液,我的基因,怎么会打不开它呢?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我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了些,继续往前走。我觉得不会再碰到其他的警卫了,现在住在这儿的只有雅玛一个人。
这是拜我所赐,我当然能够确定,不是吗?
这房子原本是通风良好的石头城堡,不过如今修葺一新,充满了现代感,大块的石墙被玻璃代替,圆球形的小灯里装着夜珠,发出蓝色的光,覆盖在树顶上,映在窗玻璃中犹如明亮的华盖。房子前面有些奇怪的树木,它们虬结在一起,有的攀上了石头,有的盛开着,巨大的花朵来自异域,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奇特色彩:舌头般的粉色、浓郁的蓝绿色、宇宙般的黑色。
我来到了前门,从腰上挂着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小巧的潮涌之刃,以防万一。想到要打破四周的寂静,我甚至有点儿害怕,但我还是敲响了门,用力地用刀柄敲门,直到雅玛·扎伊维斯应声而出。
“诺亚维克小姐。”雅玛说。她没笑——这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而是盯着我右手里的武器。
“你好,”我说,“介意我进屋吗?”
没等她回答我就走进了门厅。地板是木头铺成的,木料可能来自房子外面那些黑乎乎的树,和诺亚维克庄园里用的一样。屋子里没有多少隔墙,整个一楼一览无余,所有的家具都是光秃秃的白色。
雅玛穿着一件有光泽的浅色袍子,头发散落在肩上。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面容平和沉静,“我想,你开的头,由你来结束,是再好不过的了。先是我的丈夫,然后是我的女儿……”
我很想告诉她,我根本就不想杀死扎伊维斯父女二人,他们的死至今仍在我的噩梦中挥之不去。我总是会听到尤祖尔的心跳声,而后猛地惊醒,也总是会看见莱蒂站在我房间的屋角。不过,我没有必要跟她说这些。
“我只是来跟你谈谈,”我说,“这刀子不过是防身用的。”
“我觉得你用不着什么刀子。”雅玛说。
“有时候刀子更有效,”我说,“微妙的胁迫感,仅此而已。”
“啊,”雅玛转身往里走,“那么过来吧,请坐。”
她把我领到起居室——其实站在门厅里就能看得见——这里的矮沙发摆成方形。她轻轻触碰,打开了几盏灯,沙发底下便亮了起来,玻璃茶几上的提灯里也挤满了夜珠。我一直等着,她整理好袍子,盖住双腿,才坐了下来。她真是个优雅的女人。
“你比我上次见到时好一些了,”她说,“我不能违心地说什么不愿意看到你流血。”
“是啊,我知道那能让不少人觉得开心,”我锋芒毕露地说,“不过当你饥渴地看着别人血洒当场时,也就很难占领什么道德制高点了,不是吗?”
“是你有罪在先。”
“我从来没说过我和你站在同样有利的高地,”我说,“搞不好你和我一样身处低洼地势呢。”
雅玛笑了起来,我能肯定她是想另起话头羞辱我,但我抢在她前面说:“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憎恶我哥哥。我发觉这一点已经蛮久的了。我之前对你没什么好感,因为你为了活命和他保持亲密的关系,我还以为你只是绝望了,所以不得不那么做。”
雅玛的脸一阵抽搐,她扭过头,透过宽大的窗子看着外面的沃阿城。在这么高的地方,能看见城外的海洋,但也只是空旷一片,就像宇宙的边缘。
“以为?”她终于应道。
“今天我才开始明白,你并不是绝望——至少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绝望。一切都在你的完美掌控之中,对吗?”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一下子冷峻严厉起来。我的话起作用了。
“你所失去的远比我想象的多。在我把手放在你丈夫身上之前,你就已经失去他们了。苏尔库塔,这是你的姓。”我说,“佐西塔·苏尔库塔是你的姐姐,她因为向邻居教授外语被驱逐出境,逃到了其他星球上,随后又在巡游飞艇上的行刺事件中被处以死刑。在她被抓住之前,你的外甥因此而死,你的外甥女缇卡,被我哥哥剜去了一只眼睛。”
“我家人的这些罪行是背着我干的,”雅玛说,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要我为此负责也太牵强了。”
“我没有要你负责,”我笑了一下说,“我只是在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你是叛军的一员,而且由来已久。”
“天啊,你是在编故事,对吧?”雅玛说道,她那古怪的笑意又回来了,“我就要跟你哥哥结婚了,即将成为枭狄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我和尤祖尔·扎伊维斯的婚姻不过是个手段,而这手段已如此告一终结。一步步地晋升社会地位,我对此颇有技巧。这些是你所不能理解的,因为你生来就在特权阶层。”
“你知道是什么出卖了你吗?”我没理会她的解释,接着说道,“首先,告发尤祖尔的人是你。你很清楚我哥哥会如何处置他。一个绝望的人是不可能算计得如此精准的。”
“你——”她想插话,但我抢先继续说下去。
“第二,你警告我他们会找个无辜之人充当叛军的替罪羊,是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为此采取行动。”
她冷哼一声:“你先是列举了那些我失去的家人,然后又谴责我把我姐姐卷进来送了命?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最后,”我继续说,“是你轻敲出的那些暗号。你和缇卡要传递什么消息?那可算不上什么完美的暗号系统。”
雅玛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是叛军的一员,”我说,“正因如此,当我哥哥夺去了你的一切之后,你仍然可以站在他的旁边。你知道你需要接近他,好完成你的复仇大计。”
她站起来,袍子在身后飘摇,随后走到窗前立定。她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犹如月光之下的一尊白色柱子。接着,她垂在身体一侧的手,开始用食指和拇指轻敲:一下,三下,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这确实是暗号,”她仍然背对着我,“以前,我姐姐和我学过一首歌,来记住诺亚维克家族的命运。她把这首歌也教给她女儿缇卡了。”她说着唱了起来,声音干涩,“诺亚维克家族的长子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我看见她的手指敲着拍子,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这首歌的节拍就是一、三、一……”
像是一支舞。
“你说得没错,”她慢慢地说,“当我需要力量完成眼前的任务时,我就会在心里唱起这首歌,并且用手指敲出拍子。”
在她姐姐的死刑现场,她的手放在栏杆上,在我哥哥的宴会上,她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都是这样轻轻敲击着。
她转过身看着我。
“所以呢?你是来寻找可图之利的吗?还是打算用我来换取你的自由?是什么?”
“我必须赞美你为这潜伏伪装所做的一切,”我说,“你交出了你的丈夫——”
“尤祖尔感染了Q900X。贸易协议中的很多条款是有违我们的信仰原则的,”雅玛咬牙切齿地说,“他是为这个原因而牺牲了自己。我向你保证,那并不是我意图之中的事,而应该归功于他忘我的献身精神——这是你完全不理解的东西——而我巩固了在利扎克身边的地位。”
我的潮涌阴翳流动得更快了,它们仍然受我情绪波动的影响。
“我想你和其他的起义军没怎么说过话吧,”我说,“你知道是他们救了我吗?我已经有一阵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了。”
“是吗?”雅玛干巴巴地说道,冲我皱着眉。
“利扎克对我施刑之前,他所陈述的那些我的罪行,你根本就不相信,对吗?”我说,“我帮助起义军潜入诺亚维克庄园行刺他,计划失败后我又放走了他们。我就是因此才被抓起来的。缇卡,你的外甥女,当时就在场。”
雅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她脸上的纹路也更深了。她并不老,离长出皱纹的年龄还远着呢,还有过早变白的头发——这些都源自悲伤。现在我明白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是什么了——那只是一副面具。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她叹了口气说,“他们都不知道我。佐西塔和缇卡是——唯一知情的人。这和我们的计划休戚相关,不管怎么说,我和其他人的联系只会带来更多危险。”
我站了起来,走向窗边,和她站在一起。窗外的生命潮涌已经变成了深红色。
“明天,起义军将揭竿而起,对抗利扎克,”我说,“就在他处死欧力芙·贝尼西特之前。我将在竞技场向他发起挑战,让他无从拒绝。”
“什么?”她惊讶地说,“明天?”
我点点头。
她笑了一声,双臂环抱胸前:“你这个傻孩子,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在竞技场打败利扎克·诺亚维克吗?你只会这么一根筋地思考,像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当然不,”我说,“我有个计划要跟你商量,你的任务非常简单。”我把手伸进随身的小背包里,掏出一个药瓶。“你要做的只是把这个倒进利扎克早上要喝的镇静剂里。我猜那种时候你应该在他身边。”
雅玛一脸愁容地看着那个药瓶。
“你怎么知道他会喝镇静剂?”
“他杀人之前一贯如此,”我说,“这样就不会吐了。”
雅玛轻蔑地冷哼一声。
“你怎么看待他,我根本就不在意,”我说,“但是每当他强迫我公开杀人,他就会服用镇静剂,所以我可以跟你保证,他在出席观看欧力芙·贝尼西特的行刑仪式之前,也一样会服用。不过我对你有个要求,那就是只做这件事,其他的都不要碰。这样如果我失败了,你还是可以安全地待在他身边。他没有理由怀疑你。而如果你和我都成功了,我答应你绝不碰他一下,你便可以手刃仇人,不必先跟他结婚了。”
她接过药瓶,仔细地看了看。药瓶上用来封口的封蜡,是阿珂斯从我书桌上拿的——我曾经用它来为信封封口,扣上诺亚维克家族的徽章,妈妈和爸爸也都是这么做的。
“好的,就这么办。”雅玛说。
“很好,”我说,“我相信你会很小心的。千万别被抓住,我会承受不了。”
“从你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我就很小心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雅玛说,“我由衷地希望,诺亚维克小姐,你不是出于赎罪补偿才如此行事,因为你不会得到原谅。我不会原谅你,为你曾经作过的那些恶。”
“噢,我真的没那么高尚,”我说,“对我来说这只是纯粹的报复,你放心好了。”
雅玛看着玻璃窗里我的倒影,轻蔑地笑了。我离开了,我必须得尽快回到起义军所在的公寓,赶在其他人醒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