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跟自己承认:他是很美的。他灰色的眼睛让我想起了皮塔多风多雨的水面。他伸手抚摩我的脸,胳膊上的结实肌肉互相挤压,形成了皱褶。他灵巧的手指拂过我的颧骨,指甲上沾着黄色的粉末——那是疗妒花粉,我能肯定。他触碰我,只是因为他想那么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抬起一只手去摸耳朵后面的那块银肤布。它很快就会和我伤口中的神经附着融合,感觉起来就像是自己的皮肤,只不过这块地方是不会再长出头发了。我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只有一多半的脑袋上有头发……算了,这不重要。
他想要触碰我。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一脸怪异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说,“只是你……看着挺好的。”
这话说得很傻。他风尘仆仆,汗流浃背,身上还沾着我的血,头发和衣服都乱七八糟、皱皱巴巴的。“挺好”并不是能够贴切形容这副模样的词语,但我所想到的其他词,又稍显过分,现在说为时过早。
然而,他好像心知肚明般地笑道:“你也是啊。”
“我的样子糟透了,”我说,“不过感谢你善意的谎言。”
我抓住桌子边,努力想要站起来,但一下地就踉踉跄跄的,双脚好像不是我的一样。
“需要我抱你吗?”他问。
“那很丢脸,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丢脸?也许你该考虑下用别的词吧,”他说,“比如……殷勤。”
“告诉你吧,”我说,“有朝一日你也试试看,我抱着你,像抱着个婴儿一样,在那些你渴望赢得尊重的人面前溜达一圈,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有多喜欢那感觉。”
他咧开嘴巴笑了:“懂了。”
“你扶着我走路,我是可以同意的,”我说,“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隔壁那位荼威首相。”我摇了摇头。“我很想知道,作为埃弥塔哈——神识派的门徒,把你们的首相带到敌对国这种事,应该接受什么处罚。”
“我觉得这应该归宗到胡耶塔哈,”他叹了口气说,“傻帽派。”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前走——确切地说,是往前蹭——来到了主舱内。这艘摆渡艇很小,尾部有一扇宽宽的瞭望窗,透过它,能看到下面的沃阿城,三面环绕着崇山峻岭,一面向海,森林在远山之上绵延,穷尽目力所及。以水力风能为主要动力的列车环绕着城郭,驶向城市中央,犹如一根根车轮辐条。但我从未乘坐过一次。
“为什么利扎克不会发现我们?”我问。
“因为有全息篷盖,”缇卡坐在艇长席上说,“它能让我们看起来如同普通的枭狄军需运输艇。我自己设计的。”
飞艇向下倾斜,滑入沃阿城边缘一处建筑上破烂屋顶的大洞里。利扎克不了解城市的这个部分——其实也没人想去了解。看得出来,这座建筑以前是个复式公寓,现在则是中空的,也许是因为拆迁、爆破,或别的什么破坏性的事,中途废弃了。飞艇开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些“半截”的生活迹象:半敞开的卧室里有一张床,上面放着不相称的枕套;半个厨房台案挂在外墙边缘,摇摇欲坠;红色的靠垫上满是灰尘,毁掉的客厅里散落着砖块。
我们着陆之后,几个起义军用绳子操纵滑轮,用一张很大的布遮住了房顶上的那个洞。外面的光仍然能照进来——飞艇甚至都有些闪闪发光,拼凑起来的金属板也微微发热——但是,要看清建筑内部的样子反而更困难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一半是泥铺的地面,一半则覆盖着一道道灰尘的瓷砖。在那些碎裂的缝隙之间,生长出了灰色、蓝色、紫色的枭狄野花。
在飞艇伸出的升降台阶最下面,是伊赛·贝尼西特,那双冷硬的眼睛,我和阿珂斯曾经在录影带里见过。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脸上的那道疤,那是被枭狄的潮涌之刃所伤。
“你好,”我对她说,“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
她答道:“彼此彼此。”
这我能肯定。她一定听说过我是如何把疼痛带给别人,然后让所有我碰过的人都死掉。也许她还听过其他的传言:我疯了,神志不清,不能讲话,如同病态的动物。
我确认了一下,阿珂斯仍然扶着我的胳膊,于是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很是好奇她会不会接受。她没拒绝。她的手看起来很纤弱,但其实结满了老茧——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把手弄成这样。
“我想我们应该互相了解一下。”我小心地说。如果起义军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告诉他们的好。“找个没人的地方。”
缇卡朝我们走了过来。看她戴着那色彩艳丽的眼罩,我差点儿笑出来,虽然我还不太了解她,但她似乎很愿意用那失去的眼睛引人注目,而不是遮遮掩掩。
“希亚,”她说,“看你状态还不错,这很好。”
我躲开了阿珂斯扶着我的手,于是那些潮涌阴翳重新覆上了我的身体。它们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像鬈发缠在手指上似的蜿蜒盘绕,而不再像血管那样埋在体内。我的衬衫上血迹斑斑,敷着缝合布的地方敞开着,瘀青和擦伤更是不计其数,尽管如此,我仍然做出颇有尊严的样子。
“谢谢你来救我,”我对缇卡说,“基于我们过去的交情,我想你一定想要些什么作为回报。”
“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缇卡撇撇嘴说,“不过还是称之为‘利益结盟’更安全些。如果你想洗一洗,这里有自来水,热水。选个房间吧,哪间都可以。”
“简直奢华至极,”我说着看了看伊赛,“也许你应该跟我们一起来,有不少信息需要交换。”
我尽全力装出自己完全没事的样子,但是一走到楼梯间,避开了众人的视线,我就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面墙上,上气不接下气,银肤布周围的皮肤一下一下跳着痛。阿珂斯的触碰能中止来自我的天赋赐礼的疼痛,但其他的痛苦他就无能为力了,比如我脸上的这道割伤,比如我为活命而不得不面对的那些杀戮。
“好吧,这真是够可笑的。”阿珂斯说着,一只手伸到我双膝之后,把我打横扛了起来——并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温柔动作。不过我实在精疲力竭,没法拒绝。他抱着我往楼上走,我的腿则一下一下地甩着,靴子尖踢到了墙上。
我们在二楼找了个相对完整、不那么破败的房间。这里满是灰尘,有一半客厅能俯瞰到飞艇停放的空旷地带,所以也能看见那些起义军在干什么:撑开折叠床,将物资分类放好,在一个小炉子里生火——那很可能是他们从别的房间拖过来的。
客厅旁边是浴室,又宽敞又舒适,中央有个浴缸,靠边是洗手池。地板由蓝色的玻璃砖铺就。阿珂斯打开水龙头试了试,一开始叽里咕噜作响,不过还是出水了,正如缇卡所说。
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为难,想着是先把自己收拾干净呢,还是先跟伊赛·贝尼西特聊聊。
“我可以等你,”伊赛看出了我的犹豫,“如果你就这样浑身是血地跟我进行严肃谈话,我可能会走神的。”
“是啊,这模样可不适合跟首相对谈。”我忍不住尖刻起来——好像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是我的错,干吗非得提醒我那些事不可?
“我前半辈子几乎都是在小巡逻艇上度过的,那儿闻起来一股脚丫子味儿,”她说,“我可能也不太适合跟自己相处,如果以普遍定义来说的话。”
她拿起客厅里的那些大靠垫,用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扬起一阵阵灰尘。把它们弄干净之后,她就坐在上面,以一种优雅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奇西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怎么客套地冲我暖暖一笑。我被她的天赋赐礼弄迷糊了:它是如何放缓了我狂躁混乱的思绪,又是如何让我最惨烈的记忆犹如渐渐远去一般的呢?我觉得待在她周围,可能会让人上瘾,如果你特别不安的话。
阿珂斯还在浴室里,他已经把浴缸的塞子塞紧了,然后拧开了水龙头,这会儿正用他灵巧敏捷的手指解开自己盔甲上的带子。
“别跟我说你不需要帮助,”他说,“我才不信。”
我从客厅那儿走开,想要拉起衬衫,把它从头上脱下来,但只拉到肚子那儿,就不得不停下喘气。阿珂斯把他的盔甲放下,拉住我衬衫的褶边往上拽。他把衬衫掀过我的头,又把我的胳膊放下。我轻轻笑了:“这可真尴尬。”
“确实。”他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脸红了。
我从来不敢想象这样的景象: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胳膊,他的嘴唇亲吻的感觉是那样贴近,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得到。
“我觉得我能自己搞定裤子。”我说。
我并不介意裸露肌肤。我可不是个纤柔少女,我的腿又粗又壮,也没什么胸,这些我都不在乎。这副躯壳帮我挺过了艰难的人生,它看起来就是它本来的样子。然而,当他的眼神往下扫的时候——只是那么一瞬间——我忍住了紧张的笑声。
他扶着我跨进浴缸,我坐下去的时候,内衣全都浸湿了。他在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找了找,翻出一堆诸如刮胡刀、没标的空瓶子、缺齿的梳子等杂物,然后才找到一块肥皂递给我。
我擦洗掉身上那些殷红的血迹时,他一声不吭地把一只手放在我身上,压制住那些潮涌阴翳。最困难的是从银肤布的边缘弄掉几天以来淤积在那儿的血痂,所以我先冲那儿下手了。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免得疼得叫起来。他用拇指按着我的肩膀和脖子,揉散那里瘀结的肿块。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用手指拍打着我的肩膀,寻找着需要按摩的地方。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温柔甚至还有些害羞。我真想吻他,吻得他再脸红起来。
等一下。
我瞥了一眼外面的客厅,确认奇西和伊赛看不见我,然后解开了我左臂上的护甲,把它脱了下来。
“我需要再刻几道。”我小声对阿珂斯说。
“那些逝去的生命可以等等再纪念,”他说,“你现在失血已经够多了。”
他从我手里拿过肥皂,搓出泡沫,然后用手指上上下下地、轻轻地拂过我这满是杀戮刻痕的胳膊。这,从某种角度上说,甚至比被他亲吻更好。对我的良善之处,他不曾抱有不堪一击的幻觉,目睹真相的时候也就无从破碎。无论怎样他都是接受我的,无论怎样他都是在乎我的。
“好吧,”我说,“可以了,我想。”
阿珂斯立即起身,抓住我的手帮着我站起来。水从我的腿上和背上滑落。他在柜子里找了一条毛巾,还有几件衣服——伊赛的裤子、奇西的内衣、他自己的衬衫和袜子,还有我那双没坏的靴子。我看着那堆衣服,颇有些沮丧:他看着我身着内衣是一回事,但帮我脱掉它们的话……
嗯,如果那种事非得发生,我希望是在完全不同的环境场景之下。
“奇西,”阿珂斯也盯着那堆衣服,“也许你得过来帮个忙。”
“多谢。”我对他说。
他笑了:“要我只盯着你的脸确实非常困难。”
他走出去的时候我冲他做个了鬼脸。
奇西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平和的气息。她帮我脱掉束胸——据我所知,这是枭狄独有的样式,不会让胸部显得丰满,但是可以在坚硬盔甲之下起稳固作用。她递给我换上的那件束胸,则更像是衬衫,布料又暖又软,穿起来很舒服——这是荼威款。虽然太大了,可我也没得选。
“你的天赋赐礼,”奇西帮我系紧束胸的时候我说,“会不会让你很难信任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拉起毛巾,好让我换掉内裤。
“我是说……”我穿好内裤,开始套上长裤的一条裤腿。“你无法确定,人们是因为喜欢你才想要跟你相处,还是只因为你的天赋赐礼。”
“天赋赐礼是从我内心生发出来的,”奇西说,“那是我性格的一种表达。我觉得这两者并没有不同。”
这个说法,本质上就是费德兰医生在办公室里跟我妈妈说过的那个意思:我的天赋赐礼乃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展现,只有我改变了,它才会改变。我看着手腕上缭绕的黑色阴翳,它们就像手镯似的。它们的转变,是否意味着从那场审讯中醒来的我,已经变成了不同的人呢?也许更好点儿,变成了更强大的人?
于是我问她:“所以,你也认为我让人们觉得疼痛,是我个性的一部分?”
她帮我套上干净的衬衫,拉着我的胳膊穿好袖子——袖子太长了,我把它们卷起来,露出了胳膊。她一直皱着眉,最后说道:
“你希望远离人群。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你的天赋赐礼会以疼痛的形式来达成这一目的。我还不了解你。”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很奇怪,通常我不会和别人随意说起这些的,更不用说,我才刚刚见到你没多久。”
我们对彼此笑了笑。
客厅里,伊赛仍然坐在那儿,盘着腿,还给我留了一个小坐垫。我坐了进去,全身放松,把湿头发拨到一侧肩上。尽管我们中间的那张桌子已经碎了——桌子是玻璃的,所以四周的木地板上到处散落着玻璃碴儿——坐垫也脏兮兮的,低低地铺在地上,伊赛还是用临朝听政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臣民一般。这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你的荼威语怎么样?”伊赛说。
“很好。”我换了荼威语。阿珂斯猛地回过头,因为听见他的母语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虽然他以前也听过,但这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所以,”我对伊赛说,“你是为你姐姐来的?”
“对,”伊赛说,“你见到她了吗?”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不过他总要移动她的,那就是你应该好好计划的事。”
阿珂斯又把手放在了我肩上,这次他站在我身后。我都没留意到潮涌阴翳又动起来了,其他地方的疼痛实在让我分心。
“他会伤害她吗?”奇西温柔地说着,在伊赛旁边坐下。
“我哥哥不会没有理由地折磨人。”我说。
伊赛嗤之以鼻。
“我是说真的,”我说,“他是一种特别的怪物。他害怕疼痛,也从不愿意看别人疼痛。我想是因为,那会让他想起疼痛的感觉。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他不会随意伤害她,如果没有目的的话。”
奇西拉起伊赛的手,紧紧握住,但是没有看她。她们的手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手指相交,我只凭着那略深的皮肤颜色就能分得出哪个是奇西的。
“我的推测是,无论他打算如何处置她——可能性最大的是死刑——都会当着公众的面,因为这样可以引你现身。”我说,“他更想要杀的人是你,而不是她,而且他想按自己的意图去做。相信我,拂逆他的意思可不好玩。”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阿珂斯说。
“我的帮助已经是你的了。”我答道。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握紧了,仿佛那是一个承诺。
“关键是说服这些起义军,”阿珂斯说,“他们不会在乎要不要救一个贝尼西特家族的人。”
“让我来吧,”我说,“我有个主意。”
“我所听过的关于你的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伊赛说,“你遮挡着胳膊,用你的天赋赐礼对付别人,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所以,那些流传的故事也必然是真的了。这样我怎么能信任你?”
看着她我就有种感觉,她似乎希望周围的世界,包括其间的人,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存在。也许她肩负着一个星国的命运,非得这么行事不可,不过我已经渐渐明白,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需要而变成其他的样子。
“你总想把人一分为二,好的或坏的,值得的或不值得的,”我说,“我知道这样更简单明了,但人并不是这样的存在。”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弄得连奇西都有点儿坐立不安了。
“而且,不管你是不是信任我,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最终说道,“我是一定要把我哥哥千刀万剐的。”
大家到了楼下,还没跨出楼梯间时,我拽了拽阿珂斯的袖子,让他等一下。这里很黑,看不见他困惑的表情。我一直等着,等到伊赛和奇西走出很远,不会听到我们谈话了,才向后退了退,松开了手,让潮涌阴翳像烟雾般地在我们之间缭绕。
“怎么了?”他说。
“没什么,”我说,“只是……给我一点儿时间。”
我闭上了眼睛。那次审讯之后醒来,潮涌阴翳就从之前的潜行于皮肤之下,变成了悬浮于皮肤之上。从那以后我便总是想起费德兰医生,思考着我的天赋赐礼究竟从何而来。似乎它和我生命中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与利扎克有关。利扎克害怕疼痛,于是生命潮涌就给了我令他恐惧的赐礼,也许只有这天赋赐礼才能保护我免受他的伤害。
生命潮涌并非给了我诅咒,是它帮我变得强大。但费德兰医生所说的另一个观点也不能不承认——从某一层面讲,我觉得,我和其他所有人,都理应承受疼痛。而在我内心最深处,却认为阿珂斯·凯雷赛特不该如此。我这样想着,伸出手去,碰到了他的胸,摸到了衬衫的布料。
我睁开眼睛。阴翳仍然环绕在我身体四周,尽管我没有碰到他的皮肤,我的整个左臂,从肩膀到指尖,全都没有阴翳覆盖,洁净无物。虽然现在他已经能够感觉到我的天赋赐礼了,我却还是可以做到不伤害他。
阿珂斯那双总是保持警觉的眼睛,此刻因好奇而瞪得大大的。
“当我以触碰杀人的时候,我决定将全部疼痛加之于他们,自己一丝不留。因为我实在已经厌倦了忍耐疼痛,想要暂时放下这副重担。”我说,“但在那次审讯中,我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已经足够强大,能够承受全部疼痛。除了我自己之外,谁也做不到这个,而在没有与你相遇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我眨眨眼睛,挤掉了眼泪。
“你总是视我为更好的人,”我说,“你告诉我可以自己选择不同于以前的生活,告诉我环境条件不会永远一成不变。而我开始相信你说的话。承担起所有的疼痛,这几乎置我于死地,但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天赋赐礼真的变了。它没有那么痛不可当了,有时候我甚至可以控制它。”
我收回了手。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称呼我们之间此刻的关系,”我说,“但我希望你知道,你的友情……对我来说有全然不同的意义。”
好半天,他就那么盯着我。我在他的脸上有了新发现,尽管我们已经足够亲近地生活了好几季:颧骨之下的淡淡阴影,划过眉毛的一道小疤痕。
“你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个?”他终于开口道。
他把盔甲“咔嗒”一声扔在地上,向我伸出手,一只胳膊揽着我的腰,把我拉近他,然后在我耳边低语道:“赛弗拜尔,泽西提特。”
一个枭狄单词,一个荼威单词。赛弗拜尔的意思是“最亲爱的朋友”,失去他们便如同失去肱骨手足。而那个荼威单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们还不太知道怎样唇齿相交:嘴唇湿乎乎的,牙齿也总是撞到。但这都无所谓,我们一试再试,犹如摩擦迸发出的火花,犹如身体之中能量激荡。
他紧紧搂着我,拉住我的衬衫。他的双手灵巧敏捷,这双手曾划下刻痕,撒下极羽草精,而他此刻闻起来也是那种气味:植物、草药、水蒸气。
我用力拥抱着他,感受着双手之下楼梯间墙壁的粗糙,感受着他在我颈间急促而炽热的呼吸。我曾经想过,总是想着,没有疼痛的生命是什么样的感觉,此刻却并非我渴望已久的“没有疼痛”,而是正相反。这是一种纯粹的知觉:柔软、温暖、疼痛、沉重,包容万物,万物合一。
这时我听见有什么声音,这安全的房子里似乎起了某种骚动。但在我抽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之前,我轻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泽西提特’?”
他看向别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见他连脖子根儿都红了。
“挚爱。”他柔声说道。他又吻了吻我,然后拿起盔甲,朝着那些起义军跑了过去。
我则忍不住笑了。
那阵骚动的原因是,有一艘浮艇要降落在这座建筑的屋顶上,刚好把那张遮挡入口的布撞破了。飞艇上的灯带是深紫色的,周身溅满了泥。
我呆住了,惊恐地看着那暗影渐渐逼近,这时我看见它圆圆舱底那儿有一行不太熟悉的字母:载客快艇6734号。
是荼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