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飞抵海萨,浮艇绕着山峦拐了个大弯,掠过一片极羽草。它降落在他们家门口,将极羽草的根茎压在身下。阿珂斯手上的血已经干了。
伊赛先走出了浮艇,然后是奇西。阿珂斯跳出来的时候,浮艇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四周的极羽草被压住倾侧,倒伏成了一个圈。
奇西打头往他们家走。这很好,因为阿珂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墙上的每一扇窗子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上次离家时发生的一切。奇西打开大门,香料和切碎的盐渍果子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象着能看到爸爸仍然倒在客厅的地上,鲜血汩汩而出。
阿珂斯停了一下,屏住呼吸,然后继续往前走。
到厨房去的时候,他用指关节轻轻拂过那片木头镶板,这儿应该挂着一张全家福画像的,但现在没了。客厅也完全变了样子——看起来更像学者用的,多了书桌、书架,柔和随意的调子不复存在。但是厨房里手工打造的桌子和砍削粗糙的长凳还在,仍然和以前一样。
奇西摇了摇桌子上方的吊灯,让硫黄石复燃起来——它的光亮还是浅红色的,没有变。
“老妈呢?”他说着,脑海里跳出了一幅画面:她正站在嘎吱作响的凳子上,用缄语花拂去吊灯上的灰尘。
“神谕者大会,”奇西说,“他们这阵子一直在开会,得花上几天。”
“几天”就太晚了,那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想要洗手的欲望变成了需要。他走向水池,水龙头旁边放着一块自制的肥皂,里面混着漂亮的花瓣。他搓出泡沫,搓洗着两只手。一遍,两遍,三遍。他把指甲对准手掌蹭着,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等他洗好了手,手掌都搓得有些发红了,而这时奇西正在倒茶。
他犹豫着,一只手摸到了放刀子的抽屉。他想在胳膊上为那个枭狄士兵刻下刻痕。那些药瓶之中有一支装着极羽草精,可以用来涂染刀口。然而,他真的甘愿让如此“枭狄式”的行为变成一种本能吗?洗净手,擦净刀,新刻痕?
他闭上双眼,仿佛只有黑暗能帮他理清思绪。在某个地方,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士兵也有家人、朋友,他们会希望他失去的生命能被人铭记。阿珂斯知道——尽管烦忧纷扰也知道——他不能假装那死亡没发生过。
于是他拿出一把餐刀,把它放在火上,转动着刀刃消毒杀菌。他蹲下来,趁着刀刃还热,在胳膊上其他刻痕旁边割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又用叉子尖儿挑了一些极羽草精,涂在刀口上。涂得歪歪扭扭的,但是,非这样不可。
而后他就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抱着头,忍着疼。血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在肘弯那里积聚成小小的一摊。
“入侵者可能会来海萨,”伊赛说,“来找我。我们得尽可能快地离开这儿,还得去找欧力。”
“我们?”他说,“我不会把荼威首相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的,不论我的命运如何。那会让我彻底变成叛国者。”
她盯着他刻着几条刻痕的胳膊:“你是说你还不是?”
“噢,闭嘴。”阿珂斯咬牙切齿地说道。伊赛挑起眉毛,而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会如何实现我的命运?你知道我的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你以为你比我还懂?”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忠于荼威,却叫它的首相‘闭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不。我是在对那个在我家厨房里寻求帮助还见鬼地大放厥词的女人说‘闭嘴’。”他说,“我绝不会对我们的首相那样无礼的,大人。”
她向他倾过身子:“那就带你家厨房里的那个女人去枭狄。”而后又站直了,“我不是白痴,知道得靠你的帮助才能到那里去。”
“你不信任我。”
“再说一次,我不是白痴。”她说,“你帮我把我姐姐带出来,我帮你把你哥哥带出来。并无担保,当然。”
阿珂斯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清楚地知道该开出什么价码让他点头同意。他并不完全相信她能帮他,但不管怎么说,在答应不答应的边缘,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阿珂斯,”伊赛说,这样毫无恶意地喊着他的名字,多少令他有点儿吃惊,“如果有人跟你说,你不能去救你哥哥,因为你的生命极其重要,不能为此冒险,你会听吗?”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了,沁出星点汗渍,脸颊那里红红的,是被那个士兵打的。她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首相。她脸上的伤疤也透露着她的与众不同——她,像希亚一样,拿生命冒险的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冒险。
“好吧,”他说,“我答应帮你。”
这时奇西把她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很大的“咔嗒”一声,泼出来的热茶溅到了她的手上。她撇了撇嘴,在衬衫上蹭了蹭手,然后伸到了阿珂斯面前。伊赛一脸疑惑,阿珂斯却明白——奇西有话说,尽管他不想听,可是也绝无办法拒绝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
“我希望你们俩明白,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她热切地说。
“不行,”他说,“你不能陷入那么危险的境地。绝对不行。”
“你不希望我身处险境?”奇西的声音比以前粗哑得多,她已经坚强得像顶梁柱一样了。“你知道你回到这里来,我是什么感觉吗?这个家已经经受了太多不安,太多失去。”她愁眉不展,一脸伤感。伊赛大吃一惊,这也难怪,她可能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奇西——自由地说出她想要什么,自由地哭,自由地喊,让大家不舒服。“如果要死在枭狄,那就让我们死在一起,但是——”
“别那样谈论死亡,好像它一文不值!”
“你以为就你懂得吗?”一阵震颤贯穿了她的胳膊、她的手、她的声音。奇西看着他,他凝视着她的眼珠,将目光聚焦在瞳仁的边界。“你被带走以后,妈妈回来了,她……她无知无觉。所以,是我把爸爸的尸身拖出去火化,是我清扫了客厅。”
他无法想象,无法想象把自己父亲的血从地板上擦掉的那种恐惧。难道不是应该一把火烧掉这座房子,然后永远也不回来了吗?
“你怎么敢说我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奇西说,“我懂。”
阿珂斯惊恐无措地抬起手,抚过她的脸拉向自己的肩膀。她的鬈发蹭着他的下巴。
“行。”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表达同意,这足够了。
他们商量好在出发之前睡几小时,于是阿珂斯自己上了楼。他想也没想就跨过了第六级台阶,他的身体似乎还记得,这一级台阶会发出更响的声音。楼上的走廊有些歪,过了浴室就开始往右偏,大概是某种设计上的失误。他和埃加共用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用指尖推开了门。
埃加的床上,床单卷成一团,仿佛那儿仍然躺着一个熟睡的人,角落里扔着一双脏袜子,脚后跟被鞋子染得发灰。而属于阿珂斯的那半间屋子,床单紧紧地罩在床垫上,枕头塞在床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阿珂斯总是不喜欢枕枕头。
透过圆形的大窗子,他看见极羽草在黑暗中摇曳着,天空中有星星。
他坐下来,把枕头放在大腿上面。床底下摆着的那双鞋,比他此刻穿着的要小太多了。他不禁笑了笑,然后哭了,埋首在枕头里,掩住了啜泣声。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不在这儿,他更不想在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之后又要离开。
眼泪渐渐平息下来,他穿着鞋子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醒来,站在浴室的淋浴头下,冲水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但是毫无效果。
走出浴室的时候,他看见门边堆着几件衣服——他父亲的旧衣服。衬衫的肩膀和腰线都很宽松,胸部却有些紧——他和阿珂斯的身材完全不同。裤子倒是够长,但也只能勉强塞进阿珂斯的靴筒里。
然后他回到浴室,准备把毛巾挂起来——这是他母亲一向要求的,湿毛巾和脏床单,不管是哪个孩子,一概都得——伊赛在那儿,穿着他母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用腰带束住。她照着镜子,戳了戳镜像中的一道伤疤,头也不回地:
“如果你想说什么关于这伤疤的深邃哲理,我就打爆你的头。”
他耸了耸肩,伸出左臂,把那些杀戮刻痕展示给她看:“我向你担保,你的疤并没有这么丑。”
“至少这些是你自愿的。”
是啊,她抓到了重点。
“你被枭狄的潮涌之刃伤成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他问。
他以前听过一些枭狄士兵彼此谈论关于伤疤的故事——不是杀戮刻痕,而是其他的伤疤,比如小时候不当心留在膝盖上的白色小疤,入侵海萨时被人用餐刀猛击,喝多了脑袋撞在门框上……他们聊起这些故事时都会忍俊不禁,乐不可支。但现在,伊赛的故事不可能是这种风格,他可以肯定。
“涤故更新,并不总是像他们灌输给你的那样,和平美好。”伊赛说,“那是上一次巡游时候的事。当时我的飞艇需要降落在欧尔叶进行维修,抵达那里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工作人员病得非常厉害,于是我们就去了医院。在那里,我们遭到了枭狄士兵的袭击,当时他们正在抢劫药房里的药。其中一个便砍向我的脸,把我丢在那儿自生自灭。”
“我很遗憾。”阿珂斯机械地说道。出于某些原因,他很想告诉她,欧尔叶的医疗援助都流向了哪里——利扎克的支持者垄断了它——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但这会儿可不是向她解释枭狄实情的好时机,她会以为他在为那些偷取药品、在她脸上留疤的士兵开脱。
“我不遗憾。”伊赛抓起水池旁边的肥皂,像是要把它捏成两半似的,然后开始洗手。“如果你也曾留下这种伤疤,你就很难忘记敌人究竟是谁。”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借了几件你妈妈的衣服来穿,希望你别介意。”
“我也穿着已逝之人的衣服,”他说,“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微微一笑,阿珂斯觉得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三个人谁也不想再多耽搁时间,阿珂斯尤甚。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离开的时候就越困难。最好是,他想,把伤口扯开,赶紧治疗完事,这样才好重新包扎。
他们打包了一些必备物品:食物、衣服,还有冰花,然后登上了另一艘备用的浮艇。燃料只够飞越极羽草原,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在奇西的触碰之下,浮艇从地面起飞,阿珂斯在自动导航屏幕上设置了目的地,看似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点。他们要先到约尔克家去,沃阿城外相对安全的地方,阿珂斯只知道这一个。
他们身处半空中时,他俯瞰着地面上的极羽草,它们俯仰、摇摆、转动,勾勒出风的形状。
“枭狄人是如何看待极羽草的?”伊赛突然说,“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看来,这是荼威先民为了把枭狄挡在外面而种植的,但显然枭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对吧?”
“枭狄人说这是他们种的,”阿珂斯说,“为了挡住荼威人。但极羽草的原产地是奥格拉。”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也能听见,”奇西说,“那些极羽草草丛里的声音。”
“谁的声音?”伊赛对奇西说话的时候,声音里的尖厉少了很多。
“我爸爸的。”奇西说。
“我能听见我妈妈的声音,”伊赛说,“是不是我们只能听见逝者的声音?”
“她过世后多久你开始听见的?”
“几季之后吧。就是我被砍了一刀的那一季。”伊赛已经开始更多地使用非正式的措辞了,她的姿势也变了,脊背没那么挺了。
她们继续交谈着,阿珂斯默然不语,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希亚那里。
如果她死了,他此刻一定能感觉得到她,就像利器刺穿胸膛一般。失去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却无知无觉,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吗?尽管他的身体中没有生命潮涌流动,她的生命也会让他有所感知的。她护他周全已久,是她让他有了生的希望。如果他此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他想,就算相隔甚远,他也能为她做同样的事。
傍晚,太阳正要被夜色吞没的时候,他们的燃料告急了,浮艇开始摇晃震颤。这时下面的极羽草草丛变得稀疏,间或夹杂着低矮的、棕灰色的草,在风中像头发似的摆动着。
奇西将浮艇降落在一丛野花旁边。这里更靠近赤道,虽然仍然结着霜,空气里却已经有了一波波来自海洋的温热,充溢着沃阿城所在的山谷。其他种类的植物可以在这里生长,并非只有冰花独活。
他们出了浮艇,开始步行。在地平线那里,生命潮涌犹如一团团紫色的浓雾缭绕着,其间隐着几座建筑物的模糊轮廓和枭狄飞艇反射的亮光。约尔克告诉过他怎样走到他家,但阿珂斯上一次来这儿,是他杀死卡麦伏·拉迪克斯之后,瓦什和其他人给了他一顿胖揍,所以他对这里的记忆并不深。地势平坦,一览无余,要找到一座小镇并不太难——幸亏。
这时,前面草丛摇晃传来了嚓嚓声,透过草茎,阿珂斯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他左手抓住伊赛,右手抓住奇西,让她们都停了下来,静止不动。
那个东西正在前面潜行着,螯爪发出的咔嚓声从各个方向传来。它相当大——宽度跟他的身高差不多——身上覆着深蓝色的鳞甲。它的腿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唯一能看清的是它的头,因为那一口尖牙在它宽阔弯曲的嘴巴里闪闪发亮,每一根都跟他的手指一样长。
这是一只奇阿摩。
他的脸上感到一阵凉飕飕的风。它在呼气——像是在叹气似的——它的眼睛,肿泡泡的、黑色的眼睛,也掩盖在一块鳞甲下面,闭着。在他身旁,奇西吓得直发抖。
“生命潮涌令奇阿摩着迷癫狂。”他对着这庞然大物轻声低语。它开始昏昏欲睡,真是不可思议。他慢慢地向后退。“它们之所以会攻击人,是因为人是潮涌的最佳导体。”
他的双手摸到了它的螯爪,手心都出汗了。
“但是,”伊赛的声音里透着紧张,“你的身体里没有潮涌,所以……”
“所以它们几乎不会察觉我在这儿,”他答道,“快来。”
他领着她们绕过了这只沉睡的巨兽,还回过头去看看它有没有追上来。它没动。
“我想我们知道你是如何得到盔甲的了。”伊赛说。
“那个东西可以做盔甲?”奇西说,“我还以为关于猎杀野兽的说法只是愚蠢的荼威人的流言。”
“不是流言,”他说,“但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取胜的故事。它睡着了,我杀了它。我把它的死刻在胳膊上,那感觉糟透了。”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伊赛问,“既然你不想的话。”
“我想要一件盔甲,”他说,“不是所有枭狄人都能拥有一件那样的盔甲,那其实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我想让他们平等地看待我,也别再说什么我是个‘薄皮儿荼威人’。”
奇西冷哼一声:“他们一定没体验过海萨的冬天。”
他继续往前走,朝着远处的那些建筑,脚下的野花很脆弱,一踩就在脚下碎成了粉末。
“你是想告诉我们所去何处呢,还是希望我们什么也不问,只要往前走就好?”伊赛问道。这时他们已经靠近了那些房屋,看清了它们是用什么建造的——蓝灰色的石头,用不同颜色的玻璃拼起来的小小窗子。房子就只有那么几幢,几乎称不上是个小镇。玻璃窗反射着落日余晖,石墙上钻出了星点野花,这个地方其实很漂亮。
他来这儿只是碰碰运气,不过,不管他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们麻烦缠身的现状,所以有的可选已经不错了。
他紧张得微微痉挛,因为那些房子里一定都安装着枭狄的滚动新闻影幕,他们会在这里得到关于希亚的消息。他一直把左手放在右肩上,这样一旦有需要,他就能直接抽出刀来。他不知道在那些明亮的窗子背后,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这时,有一扇门开了,一瞥之下,他本能地举起了他的武器。然而走出来的只是一个身材矮小、神情腼腆的女士,她手里拿着衣服,滴着水。他认出她来了——阿雅·库泽,苏扎的遗孀,约尔克的母亲。
好吧,至少他们没找错地方。
“你好。”阿雅的声音比阿珂斯想象中的要低沉许多。他只见过她一次——杀死她丈夫之后、走出中央竞技场的时候,当时她紧紧地拉着约尔克的手。
“你好,”他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阿珂斯,”她说,“我是阿雅。不过我想你也早就知道了吧。”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他点了点头。
“何不进来呢?”她说,“你的朋友们也进来吧,只要不惹麻烦就行。”
伊赛挑起眉毛看了阿珂斯一眼,便由阿雅领着他们进了屋,走上楼梯。阿雅的手悬在身体两侧,像是要拉起并不存在的长裙。她可能习惯了华丽衣饰,如今也是头颈高昂、肩膀挺直,一举一动仍然像个上层社会的贵妇人。当然,她从未经历过海萨的冬天,但人生里有的是比天气更艰辛难熬的东西。
他们跟着阿雅,踏着一条咔嚓作响的狭窄楼梯,来到了楼下的厨房里。地板是用蓝色的瓷砖铺就的,颜色有些不均匀,墙上的白色涂料也有几块剥落下来。不过这里很暖和,一张又大又稳的桌子边放着好几把椅子。它们都是拉开的,好像不久之前有很多人曾聚在这里。远处的墙上嵌着影幕,正在播放滚动新闻——旧得掉渣的墙上映着人为投射的光影,实在有些不和谐。然而,新的和旧的结合在一起,遍及枭狄皆如此。
“我已经传了口信给约尔克,他很快就会回来。”阿雅说,“你的朋友会讲枭狄语吗?”
“我会,”伊赛说,“不过我只是在几季之前学过一点儿。所以……请慢点儿讲。”
“不必,我们可以用荼威语来谈话。”阿雅说道。她的荼威语有些生硬,但完全可以听懂。
“这是我姐姐奇西,”阿珂斯指了指,“这位是——”
“拜赫。”伊赛简短地说。
“很高兴见到你们。”阿雅说,“不过我得承认,阿珂斯,你没接受我的礼物,这让我有些不高兴。那枚戒指?”
她看着他的手,他则有些微微发颤。
“哦。”他说着把大拇指伸进衬衫领子下面,挑起一条链子,末端摇晃着的,正是那枚阿雅托儿子转赠给他的戒指。说真的,他更想把它丢进垃圾桶里,而不是挂在脖子上——苏扎的死并不是他愿意去回忆的事情。但是,他需要提醒自己记住。
阿雅满足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奇西问道。阿珂斯却在想,她是不是刻意把声音放柔和了,好让此刻的情境惬意些。完全没有必要,他想。
“那个,”阿雅说,“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
阿珂斯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要无礼,”他说,“但我必须知道希亚现在情况如何。”
阿雅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你是说诺亚维克小姐?”
“她是不是已经……”他无法吐出那个字眼。
“她还活着。”
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允许自己想起了她。在他的记忆中,她是那样真实而有生气:在训练室里拼杀,格斗仿若舞蹈,在漆黑的太空里寻觅,如在画中。她似乎是把丑陋的东西变美了,而他永远也不会懂。不过,她还活着。
“要是我不会这会儿就庆祝。”背后有人说话。阿珂斯转过身,看见一个瘦削的姑娘,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一只眼上遮着粉色的眼罩。他认出她是巡游飞艇上的人,但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身后是约尔克,他卷曲蓬松的头发挡住了眼睛,下巴上长出了胡子。
“阿珂斯?”他说,“你到底……”
瞥见奇西和伊赛之后他就把话咽了回去。
“奇西,拜赫,”阿珂斯说,“这是约尔克,这位是……”
“缇卡。”那个面熟的女孩说。对了,就是她——涤故更新之前被处死的那个刺客,是她的妈妈。他们起程前往皮塔之前,希亚曾经走过去跟她说过几句话。
“嗯,缇卡。”阿珂斯说,“奇西是我的姐姐,拜赫是……我的朋友。都是从荼威来的。奇西不太会讲枭狄语。”他顿了顿,“你刚才说‘不会庆祝’,是什么意思?”
缇卡挑了一张空椅子,整个人瘫了下来——她的两膝向外撇着,胳膊挎在椅背上晃来晃去。
“据观察,小诺亚维克撑不了多久了,”她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看怎样把她救出来。既然你来了——很蠢,我得这么说——也许你能帮助我们。”
“救出来?”阿珂斯转向约尔克,“为什么你们想要那么做?”
约尔克靠在奇西对面的台案上,对她笑了一下,眼神便恍惚起来。靠近奇西的时候,人们总会变成这样,阿珂斯知道,那是她的天赋赐礼在起作用。那不仅仅是束缚奇西的枷锁,让她失去了哭的权利,同时也给了她控制他人的能力。
“是这样,”约尔克说,“这里是起义军的大本营,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阿珂斯根本就没猜到。约尔克似乎知道些别人不了解的事情,但那不意味着他也是反抗者中的一员。缇卡少了一只眼睛,她应该不会是利扎克的支持者,不过也不能就此断定。
“所以呢?”阿珂斯说。
“呃,”约尔克看起来有些困惑,“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阿珂斯问。
“希亚跟我们是一伙儿的。”缇卡说,“巡游飞艇遭到攻击的时候,我原本打算除掉她——就是扩音器里公开利扎克命运的时候,我当时是要把‘利扎克的鞭子’杀了的。”
“别那么叫她。”阿珂斯说。他感觉到了来自伊赛的目光,不受控地脸红起来。
“行,行,”缇卡甩甩手,“好吧,她制住了我,然后把我放了。后来她找到我,要求见见我们的人。她同意提供我们想要的任何东西——情报、协助——什么都行,只要我们答应她的要求:把你救出枭狄。”缇卡看着约尔克说,“所以她不能告诉他啊,因为她想让他走,可他不会丢下他哥哥一个人离开。”
约尔克咂了咂嘴。
那时候,利扎克以阿珂斯作为筹码,要挟希亚对佐西塔施刑,要挟她在皮塔公开露面,她一件不落地全都照做了。她让阿珂斯看到最不堪的自己,其实却一直在和这些反抗者合作,付出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只为让他离开枭狄。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自己,而他却浑然不觉。
“她协助我们刺杀利扎克的时候被抓住了。她掩护我们撤退,自己却没来得及跑出来。”缇卡说,“但是我们可没放弃她。我们偷偷溜回去时,她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不过我们找到了你,当时你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动弹不得,饿得半死,于是我们就把你劫了出来。我们认为你可以让她一直站在我们这边。”
“我也想帮你们的。”约尔克补充道。
“是啊,你是个英雄,当然。”缇卡说。
“为什么……”阿珂斯摇了摇头,“为什么希亚要这么做?”
“你心知肚明。”缇卡说,“在她看来,只有一件东西比她对她哥哥的恐惧更重要。”阿珂斯没说话。缇卡叹了口气,恼火地直接说了出来,“是你!是你拥有这非凡的尊荣!”
伊赛和奇西愣住了,一个满腹狐疑,一个困惑不已。而阿珂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希亚·诺亚维克,这是每个荼威人都知晓的名字,是出现在大家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里的骇人角色。当你发现这个角色根本名不副实的时候,你能说得出什么呢?
什么也说不出。你无话可说。
“利扎克把她怎么了?”阿珂斯沉声问道。
“给他看看。”缇卡对约尔克说。
约尔克走到墙边,碰了碰上面的影幕,切断了正在播放的新闻。他的手指点了几下,一段录像画面跃然而出。
镜头由远及近,那是枭狄的中央竞技场,白色的灯光溢满了它的敞顶。竞技场中座无虚席,低处的一排排长凳是石质的,高处的则是金属的,但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峻阴郁,可见这并不是什么节庆的好日子。
镜头继续推进,聚焦在一个圆形的平台上,它以木梁和金属支撑,高高凌驾于其他看台座位之上,利扎克站在正中央,黑色的靴子、胸前的盔甲,全都擦拭得油光锃亮。他的头发刚刚剃过,能看得见他的头皮闪闪发亮。一看见利扎克,奇西和伊赛就立刻向后退了几步,而阿珂斯已经不再怕他了,曾经的恐惧转变成了纯粹的厌恶。
站在利扎克左边的是瓦什,右边是……
“埃加!”奇西屏住呼吸,“怎么回事?”
“他被……洗脑了,姑且这么说吧。”阿珂斯小心地措辞,约尔克却冷哼了一声。
镜头摇向左侧,对准了平台的边缘,在那儿,一群士兵团团围住一个跪倒的女孩——希亚。她穿的衣服还是他几天前看到的那一身,现在却破破烂烂的,还沾着黑色的血迹。她厚实的头发垂下来把脸盖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利扎克会不会也挖掉了她的一只眼睛。他想羞辱谁的时候就会那么做,因为少一只眼,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希亚抬起头,露出了脸上青紫色的瘀伤,和阴沉无谓的——两只眼睛的——目光。
随后利扎克开始讲话:“今天,我给诸位带来一些令人难堪的消息。我们曾认为是最忠心耿耿的人——我的妹妹希亚·诺亚维克——自首坦白,犯有叛国重罪。她与极羽边境另一边的敌人勾结,为他们提供事关我们国策、军事及部署方面的情报。”
“他不想承认真的有起义军存在,”约尔克的声音压过了录像里看客们声讨的咆哮,“于是就说她和荼威人有联系。”
“他还挺会挑瞎话说的。”伊赛说道,她的口气里可听不到一丝褒扬。
利扎克继续说:“而我也是最近才找到了证据,这个女人——”他指着自己的妹妹,恰到好处地展示着从手腕到肩膀满满当当的杀戮刻痕。“——对我母亲伊莱拉·诺亚维克的过世负有责任。”
阿珂斯捂住了脸。利扎克对希亚的重击和伤害,没有什么比这更甚了。她一直都知道。
“我承认,手足之情影响了我对此事的公平审判,但现在我知晓了她的背叛和……”利扎克停了停,“和她残忍地谋杀了我们的母亲,我的思绪便清晰了。我决定,对这个枭狄的敌人处以与之相称的刑罚——尼姆赫拉。”
镜头切回到希亚,她抬起头,双肩颤抖着,眼睛里却没有泪水。她在笑。潮涌阴翳随着她的笑而跃动起舞,但不再像血管里流淌的血液潜行在皮肤之下,而是像香炉内外缭绕的烟雾,蜿蜒在皮肤之上。同样的景象,在利扎克逼迫她伤害阿珂斯的时候也出现过,那些阴翳飘浮在他们四周,如同薄雾。
她的天赋赐礼有了变化。
利扎克冲瓦什点了点头,瓦什便从平台另一侧走过来,抽出了背后的刀。希亚周围的士兵们向后退开,为他让出了路。希亚冲着瓦什冷冷一笑,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利扎克回答她的话也听不清楚,他走近了一些,向前倾着身子,嘴唇动得飞快,谁也分辨不出那些词句。瓦什揪住希亚的头发,把她的头往斜后方拽,露出了喉咙。当瓦什的刀子斜刺进去的时候,阿珂斯咬紧了牙齿,移开了目光。
录影画面结束了,屋里一片死寂。“现在你明白了吧。”约尔克说。
“那是在干什么?”阿珂斯哑哑地问。
“是……黥刑,”缇卡清了清嗓子,“从喉咙到头骨,选取一片皮肤剥掉留痕。不太清楚是为什么,但整个仪式鲜血淋漓,要的就是容貌损毁,尊严扫地。”
她比画着,在自己的脖子正中直到头盖骨那里画了一条线。阿珂斯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用的那个词,我没听过,”伊赛说,“尼姆——赫卡?”
“尼姆赫拉。”约尔克说,“那是一种对某人身份的虢夺,意义上的或实际上的。这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向她发起角斗挑战,不死不休,也意味着她已经不再被视为枭狄的一员。她受利扎克所迫伤害的那些人,还有爱戴她母亲的那些人……好吧,想要发起挑战置她死地的人多不胜数。利扎克会放任他们那么干,然后以此取她性命。”
“而且她头上有这么一道伤口,失血极快,”缇卡说,“虽然他们给她缠上了绷带,但就他们的酷刑来说,那远远不够。”
“她会在那个中央竞技场接受所有挑战?”阿珂斯问。
“是的,大部分都会,”缇卡说,“这应该是公开的,不过竞技场上方的力障碍区会把所有摸过去的人都烫熟了——”
阿珂斯打断了她:“你们有飞艇,没错吧,否则你们不可能把我推下去,落到医院的起降台上。”
“没错,”约尔克说,“一艘高速的、可隐形的飞艇。”
“那么,我知道该如何营救她了。”阿珂斯说。
“我可不记得同意过什么绕远路的营救行动,”伊赛讥讽道,“尤其是营救利扎克·诺亚维克的恐怖小帮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她都干过什么好事吗,凯雷赛特?整个星系都听过那些枭狄传闻了好吗?”
“你的想法如何,我完全不在意,”阿珂斯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吗?需要的话就先等我办完这件事再说。”
伊赛抱着胳膊。阿珂斯占了上风,她清楚得很。
阿雅给奇西和伊赛腾出一间楼上的空房间,又在约尔克的屋里给阿珂斯支了张床。不过,当她们走到楼梯顶端时,奇西看着弟弟的表情,明显表示出她不想让阿珂斯就这么离开。于是阿珂斯跟着她来到了她们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又大又软的床垫,屋角还有个炉子。五颜六色的光斑映在地板上,那是日落的余晖透过窗玻璃洒了下来。
他脱下了盔甲,但靴子里的刀仍然留在那儿没动。谁也说不好这里会发生些什么。阿珂斯觉得瓦什和利扎克像是会出没在每一个角落。
“伊——拜赫,”奇西说,“要不你先去洗漱?我有话要跟阿珂斯说。”
伊赛点点头走了,用脚后跟带上了门。阿珂斯在床上坐下,挨着奇西,蓝色、绿色、紫色的亮点落在他的靴子上。奇西抓住了他的手腕。
“埃加。”她就说了这么一句。
阿珂斯都告诉了她,包括利扎克抽取了埃加的记忆,又将他自己的记忆注入埃加的头脑中;包括埃加用的新词语,以及他转动刀子的方式和利扎克一模一样。但是利扎克伤害自己时埃加的漠然旁观——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他却没告诉奇西;埃加用看到的幻象助纣为虐,他也没提起。没有理由让她现在就陷入绝望。
“就是因为这些,你才没试着逃跑,”奇西柔声说道,“你得哄着他跟你一起走,那更……更困难。”
其实几乎是不可能的,阿珂斯心想。
“是因为这些,而且,”他说,“我回到荼威,未来又会如何呢,奇西?你觉得我会是星系中第一个拒绝自己命运的人吗?”他摇了摇头,“也许我们看到真相能更好点儿,那就是,我们再也不能一家团聚了。”
“不。”奇西非常坚定地说,“你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可我就在这里,不是吗?你不知道命运会以何种方式实现,我也不知道。但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我们要拼尽全力,穷极一切可能。”
她把手放到弟弟的手心里,紧紧握住。她隆起的眉骨,悲天悯人的神情,还有她脸颊上的酒窝,都让阿珂斯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肩碰着肩,听着走廊另一边浴室里水花溅落的声音。
“希亚·诺亚维克是个怎样的人?”她问他。
“她……”他摇摇头——要怎样才能描述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呢?她坚韧强硬得像一块儿风干的肉;她喜欢太空;她会跳舞;她极其擅长害人;她领着一些反抗者把他扔到荼威,却不顾埃加的去留,因为她不赞同他拯救宇宙的什么破决定,而他还傻乎乎地挺高兴;她……好吧,她就是希亚。
奇西笑了:“你很了解她。当你非常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就很难一以概之地描述她。”
“是啊,我想是吧。”
“如果你认为她值得营救,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相信你的判断,”奇西说,“尽管这很难。”
伊赛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的湿头发用发网紧紧地向后拢住,像是漆在脑袋上似的。她换了件衬衫,是他们母亲的另一件,领子那里绣着小花。她抖了抖一件湿衣服,好像是刚刚手洗过的,把它晾在了炉子旁的椅背上。
“你的头发里有草叶。”伊赛笑了笑,对奇西说。
“这是我尝试的新造型。”奇西回答。
“挺适合你的。”伊赛说,“那么,一切就定下来了,是吗?”
奇西的脸涨红了。伊赛躲开了阿珂斯的目光,转过身去,对着炉火暖暖手。
奇西、伊赛和阿珂斯下楼来的时候,那低矮阴暗、墙皮剥落的屋子里已经挤进了不少人。约尔克忙着为他们引荐介绍。头上戴着绣花头巾的是索维,她是阿雅的朋友,和他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扎尔比他们年长不少,眼睛和伊赛的十分相像,也许他俩的族人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正弹奏着架在腿上的一件乐器,按下琴键,拨动琴弦,动作快得连阿珂斯都看不清。大桌子上放着食物,他们已经吃了一些。
阿珂斯挨着奇西坐下,往盘子里盛了些吃的。肉很少——在这儿,在沃阿城以外的地方,肉是不易得的美味——但盐渍果子很多,都要满出来了。扎尔呵呵笑着递给伊赛一棵油煎极羽草,但她还没接过来,就被阿珂斯一把抢走了。
“你不会想吃的,”阿珂斯说,“除非接下来六小时你都想在幻觉中度过。”
“上一回扎尔这么捉弄在座的某人时,他们绕着这座房子转了好久,还聊起了跳舞的巨型婴儿呢。”约尔克说。
“是啊,是啊,”缇卡说,“想笑就笑吧你们。但要是你们也看见什么巨型婴儿,也会吓得够呛的。”
“这一点儿也不亏,不管那人会不会原谅我。”扎尔做了个鬼脸。他讲话的口音很柔和,还很爱吃字。
“这个对你无效吧?”奇西问阿珂斯,冲他手里的草茎点点头。
阿珂斯咬了一口,这东西吃起来就像泥土和盐混在一起似的,还有点儿发酸。
“你的天赋赐礼真是奇怪,”奇西说,“我想老妈肯定对此有些含糊而睿智的说法。”
“噢哟,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约尔克交叠起双手,凑近了阿珂斯的姐姐,“那时候他真的是个小孩吗?还是某种等着长足身量、忧心忡忡的家伙?”
阿珂斯瞪着他。
“他小时候又矮又胖,”奇西说,“爱发脾气,尤其是事关他的袜子时。”
“我的袜子?”阿珂斯说。
“是啊!”奇西说,“埃加跟我说,你总是要把袜子从左到右摆得整齐完美,黄色的那双是你最喜欢的。”
他想起来了:芥末黄色的,带有宽宽的波浪纹,不穿的时候看起来蓬蓬的——那是他最暖和的一双袜子。
“你们是怎样互相认识的?”奇西的问题巧妙地缓和了因为提起埃加而引起的紧张。
“我小时候,索维给整个镇子的小孩做糖果,”约尔克说,“可惜她的荼威语讲得不好,不然就能亲自控诉我的斑斑劣迹了。”
“我跟约尔克头一回见面是在公共浴室,那时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扎尔停了一下,“一边方便,他大概是觉得哨声和鸣很有趣吧。”
“他不懂那种音乐的魅力。”约尔克说。
“我妈妈是起义军的……呃,某种领导吧,反正是他们中的一员。”缇卡说,“大约一季之前,她从诺亚维克政权流放犯聚集的地方回来了,帮我们出谋划策。是那些流亡的人为我们提供各种支持,去了结利扎克的性命。”
伊赛的眉毛拧在一起——其实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皱着眉,好像不喜欢两条眉毛之间的空间,想要把它藏起来似的——不过这一次,阿珂斯知道她为什么皱眉。流亡者和反抗者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他并不感兴趣,他想要做的只是确保希亚安全无虞,然后把埃加带离枭狄。至于还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他全都不在乎。但是伊赛不同,她是荼威的首相,了解到反对利扎克的人如此之多,国内国外都有,这对她来说显然相当重要。
“你们——我是说起义军——一共有多少人?”伊赛问。
“我看起来像是会回答那种问题?”缇卡这么说,明显是无可奉告。于是伊赛迂回前进。
“是因为你与起义军有牵连,所以才……”伊赛在面前摆了摆手,“我是说眼睛?”
“这个?噢,我有两只眼睛,只是喜欢戴眼罩而已。”缇卡说。
“真的?”奇西问。
“不。”缇卡说完,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食物乏善可陈,甚至没滋没味,但阿珂斯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样更像是在家里,而不是诺亚维克庄园里的那种华衣美食。缇卡开始和着扎尔的旋律哼起歌来,索维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拍子,弄得阿珂斯的叉子总是撞在盘子上叮叮咣咣的。
接着缇卡和约尔克站起来双双起舞,伊赛则凑到正在演奏的扎尔身边问道:“那么,如果这个起义军特别小组的工作是解救希亚……其他起义军都在干什么呢?我是说假设有那么些人的话。”
扎尔眯起眼睛看了看她,还是回答说:“假设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枭狄人需要用到那些无法获得的东西,就需要有人帮忙走私了。”
“比如说……假设的武器?”伊赛说。
“可能吧,不过那不是最重要的。”扎尔拨错了几个音,低声骂了几句,又返回去重弹了一遍。“最重要的东西是食物和药品。很多运往欧尔叶的又被走私了回来。要人为你上阵厮杀之前,总得喂饱他们的肚子,对吧?而越是远离沃阿城中心,生病和挨饿的人就越多。”
伊赛的脸绷紧了,不过她点了点头。
阿珂斯没想过这么多,没想过在他深陷其中的诺亚维克乱麻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但他记得希亚曾经谈起过,利扎克把所有的资源供给都垄断了,把它们分给拥戴他的人,那些人便奇货可居、洛阳纸贵。他觉得有点儿难受。
缇卡和约尔克翩翩起舞,旋转摇摆。约尔克长胳膊长腿的,动作倒是优雅得令人惊讶。奇西和伊赛肩并肩坐着,向后靠在墙上。一切都太家常了,伊赛露出了厌倦的笑意。这神情在她脸上有些不太对劲——不是欧力的笑容,却是欧力的面孔,尽管伤疤明显可见。阿珂斯意识到自己不得不适应这样的她。
索维和着扎尔的音乐唱了一首新曲子。他们继续吃着,直到身暖腹饱,倦倦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