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远离飞艇上的其他一切设施——除了发动机舱,所以要去利扎克的办公室,得走上很远一段路。他叫我去是为了给我安排巡游期间的日程:涤故更新正式启动前的联谊会,我得和他以及其他枭狄贵族一起出席;还要帮他拉拢皮塔的首领。我同意了,因为这些事只要装装样子、虚张声势就行了,用不着动用我的天赋赐礼。
正如那些愤世嫉俗的检测员的预料,利扎克将星际巡游的终点定在了皮塔——多水的星球,以其对抗天气的创新科技闻名。有传言说,皮塔秘密储备着先进武器,如果这是真的,埃加·凯雷赛特一定能预先知晓——他现在已经被利扎克的回忆置换弄得思维错乱了。要是埃加能帮利扎克找到这些最厉害的武器,我哥哥要对荼威发起战争,征服整个星球,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他可是为此谋划已久。
要回到我的房间,还有一半路程,但这时,灯突然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黑漆漆的,飞艇动力中心发出的嗡鸣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我听见了敲击声,有节律的:一下,三下,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我转过身,背靠在墙上。
一下,三下,一下。
潮涌阴翳一下子冲上我的胳膊,跃上了我的肩膀,我脚下的应急灯带开始闪烁,一个人影向我冲过来。我弯下身子,用胳膊肘狠击对方。肘部撞击到盔甲的时候我不禁破口大骂,同时身轻如燕地转了个身——之前练着玩儿的舞蹈,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变成了本能。我抽出潮涌之刃,冲着偷袭者狠劈过去,把她压在墙上,用锋刃抵住她的喉咙。她自己的刀则掉在了地上。
她戴着面具,一只眼睛那里是缝死的,一条厚实的头巾罩在头上,从额头到下巴遮得严严实实。她和我差不多高,盔甲是自己赢得的,奇阿摩的皮做的。
我碰到她的时候,她呜咽了一下。
“你是谁?”我说。
我话音刚落,飞艇上的备用扩音器就响了起来。这个扩音器很旧,是从早年间的飞艇上拆下来的,传出来的声音细弱扭曲。
“诺亚维克家族的长子,将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扩音器里说,“真相可以被遮掩,却不会被更改抹杀。”
我等着它继续,但没声音了,扩音器关上了。飞艇里的嗡鸣声重新响了起来。这个女人在我手上,我的胳膊或是利刃,随时能要她的命。这时她低声抽泣起来。
“我可以逮捕你,”我轻声说,“逮捕你,然后把你带去审讯。”我微微点头,“你知道我哥哥是怎样审讯犯人的吗?他用我,用这个。”我唤起更多阴翳逼近她,黑色的斑纹盘绕在我的前臂。她叫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莱蒂·扎伊维斯。
我放开了她,从墙边退开。
地上的灯带恢复了正常,自下而上地照着我和她。我能看见她仅余的一只眼睛闪烁着,看着我。舱顶的灯也亮了,她沿着走廊飞奔,在转角那里消失了。
我没去追。
我死死攥住拳头,免得双手发抖。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如果被利扎克发现的话……
我捡起了她的刀——如果这也能叫作“刀”的话。那只是一根带有锯齿的金属棍子,是手工打磨的,尾端包上了一圈胶带,聊作刀柄——我走动起来,不确定要朝哪个方向走,但我需要走动,一直走动。我没受伤,没有证据表明刚才发生了偷袭。但愿走廊里够黑,这样安保录像里就不会显示出,我放走了一个造反的。
我刚刚做了什么啊?
我在走廊里跑了起来,脚步声回荡在身后,几秒钟后我一头扎进嘈杂的人群里。一切都是喧闹的、紧急的,一如我的心情。我把双手缩在袖子里,免得不小心碰到别人。我不是回房间去,而是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见到利扎克——我必须确认,他相信我与此事无关。拒绝帮他折磨人是一回事,参与政变却是另一回事。我把那个偷袭者的刀子放在口袋里,藏起来。
我跑到利扎克的房间那里——他的房间在飞艇的尽头,距离生命潮涌最近的地方,但是卫兵们把我拦住了。他们让我到办公室去找他,在我还不确定他会不会让我进门时,他立刻就嚷嚷着下令让我进去。
利扎克光脚站着,对着墙壁,手里抓着一杯稀释的缄语花花水——我练了这么久,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没穿盔甲,当他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里的神色混乱极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
“我……”我停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除了自保。“我只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当然没事。”他说,“瓦什杀了两个叛贼,他们甚至都没能闯到这附近来,一声不吭地就死了。”他拉开了一扇舷窗上的窗帘——这舷窗比其他的都要大,几乎和他差不多高——他向外看去,凝视着正在变成深绿色的生命潮涌。它就要变成蓝色了,入侵别国、涤故更新的时候就快要到了——那是我们的祖先留下的传统。“你觉得几个刺客的把戏就能伤了我?”
我走近他,小心翼翼地,仿佛他是一头野兽:“利扎克,遭到袭击的时候有些慌乱是正常的,完全没关系啊。”
“我没慌乱!”他大吼大叫着,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缄语花花水洒得到处都是,染红了他的白色袖口。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星际巡游。那时候他帮我系紧安全带,动作又快又干脆,还会因为我紧张而嘲弄我。他变成现在这般可怕、残忍,并非他的过失,是我们的父亲把他塑造成了这样的人。拉兹迈·诺亚维克给过我的最大恩赐,就是他不在乎我——这比赐予我生命重要得多。
我理解利扎克的威胁、愤怒、轻蔑、恐惧。我也从未温和待人。我们的父亲以目的鲜明的胁迫和恫吓的静默作为武器,我们的母亲则以仁慈和蔼作为无声的利刃。此时此刻,我更像拉兹迈,不像伊莱拉。但这是可以改变的。
“我是你妹妹,你没必要这么对我。”我尽可能温和地说。
利扎克盯着袖口上的红色污渍,没有回答。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信号。
“你还记得那时候,咱们在我房间里玩儿那些小玩偶吗?”我说,“你还教我怎么用刀。我总是攥得太紧,指尖的血液都不流动了,是你教我怎么握刀的。”
他皱起了眉头。我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或许这部分记忆他已经置换给埃加了?抑或是有些痛苦的记忆已被埃加的温和记忆取代?
“我们不能总这样,你和我。”我说。
他静默的时候,我充满希望——希望他能多少改变对我的看法,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有所改善,慢一点儿也不要紧,只要他能释放掉自己的恐惧。他的目光与我的相交——就要成功了,我能看见,能听见。我们还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然后你杀了我们的母亲,”他干巴巴地说,“现在,我们也只能如此。”
我没什么好吃惊的,他这样像狠揍我的肚子似的丢过来一句话,我早就习惯了。但让自己抱有希望,这让我像个傻子。
我整夜未眠,忧心忡忡地想着他会对这次袭击做何回应。
第二天,问题有了答案,他冷静、自信的声音从远处的滚动新闻中传来。我一骨碌翻身下床,穿过屋子,打开了影幕。我哥哥出现了,苍白、瘦削,盔甲泛着光,怪异地映着他的脸。
“昨天,我们遭到了一次……分裂阴谋。”他撇撇嘴,好像在说一件可笑的事。这是有效的,利扎克知道不能表现出恐惧,要把叛徒的行动尽可能地描述成微不足道。“但那实在幼稚。嫌犯设法让飞艇降速,声东击西,躲过了安保系统。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把他们揪出来,斩草除根。”他的声音变得穷凶极恶,“飞艇数据库中的所有人都会被随机抽取,以接受质询,就从今天开始。全艇每晚八点到次晨六点施行宵禁,除维护飞行的必要岗位之外,全员有效。何时抓住叛徒,何时宵禁解除。涤故更新也相应推迟,我们能确保飞艇安全的时候再议。”
“质询,”阿珂斯在我背后说,“意思是‘刑讯折磨’吗?”
我点了点头。
“如果你知道任何牵涉此次恶作剧的人姓甚名谁,你最好的晋升机会就来了,”利扎克说,“而为了枭狄人民的利益,所有企图隐瞒消息或在质询中撒谎的人,将严惩不贷。请大家放心,巡游飞艇及艇内所有人员的安全,乃是我最为关注的事宜。”
阿珂斯冷哼了一声。
“如果你无所隐瞒,你也将无所畏惧,”利扎克说,“我们继续做好准备,向这星系中的其他星球展示我们的力量和团结吧。”
他的面孔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切换回了滚动新闻,用的是欧尔叶语——这种语言我还算能掌握。缇比斯的西部大陆目前水资源短缺——枭狄语字幕竟然对应无误,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展示我们的力量和团结。”我重复着利扎克的话,这并非对阿珂斯,而是对我自己说的,“现在,星际巡游的目的变成这个了吗?”
“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滚动新闻仍未间断。议会正在就每个星国神谕者的配给数量进行辩论,他们会在月底进行投票表决。枭狄语字幕是这么说的:“议会力图维护对神谕者的专横控制,以行掠夺之实,这项提案将在月底投票通过。”意思是没错,但充满了偏见。
一伙儿臭名昭著的星际劫匪已经入狱十五载。枭狄语字幕是:“一批佐德传统主义者因对议会的限制性规定发起抗争而入狱,迄今已十五载。”这翻译得就不太准确了。
“本来是为了向我们所依赖的生命潮涌及其幕后推手表示谢意,”我平静地说,“是一种宗教仪式,同时也是对那些先人的纪念和尊崇。”
“你所描述的枭狄,并不是我所看到的枭狄。”阿珂斯说。
我向后瞥了他一眼:“也许你只看见了你想看的。”
“也许我们都是如此,”阿珂斯说,“你看起来忧心忡忡,是不是觉得利扎克会再来找你麻烦?”
“如果事态更糟的话。”
“那,如果你还是拒绝帮他,他会怎样?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想你可能不会理解的。我妈妈受众人爱戴,几乎是凡间的圣人。她死的时候,所有枭狄人都痛哭流涕,仿佛整个世界崩塌了一样。”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的身影。“如果人们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他们会把我撕个稀烂的。利扎克对此很清楚,所以一旦情况棘手,他就会利用这一点。”
阿珂斯皱起了眉头。我很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他会有什么感觉——这念头出现过不止一次。这并非因为我觉得他恨我,而是因为我知道,每当看着我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自己的命运。那个他为之赴死的诺亚维克家族成员,很可能就是我,毕竟我们长久以来都在一起。而我也并不相信,自己就值得他付出生命。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寄希望于他别那么干。”
他侧对着我,我们之间不过几英寸之隔。我们经常如此靠近,争论的时候、训练的时候、一起做早餐的时候——他必须得触碰我,才能牵制缓解我的疼痛。所以,他的腰如此靠近我的肚子,我能看到他手臂上的肌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不过还是有。
“你那位朋友,库泽,怎么样了?”我说着往后退了退。
“我给了约尔克一些催眠药,让他加进苏扎早上会用的那些药剂里。”
“约尔克要给自己老爸下药?”我说,“真有趣。”
“是啊,有趣。我们就等着看苏扎会不会在午餐时溜桌吧。这应该足够激怒他向我发起角斗挑战了。”
“在你暴露之前得多来几次,”我说,“得让他害怕,也得让他恼怒。”
“难以想象,他那样的人也会害怕。”
“是啊,好吧,我们都会害怕,”我叹气道,“不过恼怒更重要些,我觉得。”
生命潮涌慢慢地由绿色变为蓝色,而我们仍然没在皮塔降落,正式的涤故更新被利扎克一推再推。我们沿着星系边缘滑行,远离议会的控制。急躁、不耐烦的情绪像湿漉漉的云汽一样笼罩着整个飞艇,只要我离开自己的房间,不论在哪儿都能嗅到这样的气氛。而这些日子,我极少出门。
利扎克无法无限期地推迟降落——他不能彻底放弃巡游,否则他就会成为枭狄历史上第一个无视我们百季传统的君主。
我答应过他,会替他装点门面的,所以在袭击发生几天之后,他和最亲密的支持者齐聚于观测平台时,我也露面了。我一入场就看见窗子透出了外面的黑色太空,犹如巨大生物张开的大口,仿佛要把我们都吞噬进去一般。接着我就看见了瓦什,他抓着一杯茶,指关节正在流血。当他发现血迹时,扯过手帕擦了擦,又塞回了口袋里。
“我知道你感觉不到疼痛,瓦什,但是保护好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我对他说。
他抬眼看了看我,放下手里的杯子。其他人都聚集在房间的另一侧,端着玻璃酒杯,三三两两地站着。大多数人围绕在利扎克身边,就像排水孔四周散落的碎片。雅玛·扎伊维斯——白发映着黑色的太空,仿佛闪闪发光一般——也在其中,她浑身僵硬,显然非常紧张。
房间里的其他地方没有人,黑色地板油光锃亮,墙壁向窗子倾斜弯曲。我有点儿希望我们所有人都飘走了事。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对我的天赋赐礼还是知之甚少。”瓦什说,“我得上闹钟才知道该吃该喝了,还得不停地检查自己有没有骨折或者瘀伤,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我从未想过,瓦什在失去痛感的同时,竟然还会失去别的东西。
“所以我根本不管那些小伤,”瓦什说,“过于关注自己的身体,是会让人精疲力竭的。”
“嗯,”我说,“我想我对此还是有所了解的。”
不止一次,我惊异于我们如此对立——却又如此相像,我们的生命围绕着“疼痛”这一主题,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存在,都为肉体本身付出了过高的代价。我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共同之处呢?这真叫我好奇。
“你是什么时候获得天赋赐礼的?”我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是我十季岁的时候。”他向后靠在墙上,用手蹭了蹭脑袋。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紧贴着头皮,耳朵旁边有几道新的刮伤——也许他都没注意到这个。“在来庄园服侍你哥哥以前,我是在普通学校上学的。那时候我骨瘦如柴,是被欺负的目标,那些大孩子动不动就会对我拳脚相向。”他笑了笑,“我一发现自己不会感觉到疼痛,就立马把其中一个孩子头儿打了个半死,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碰我了。”
曾经身处险境,他的身体做出了反应,他的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的故事和我的何其相似。
“你看待我的方式,就是我看待凯雷赛特的方式,”瓦什说,“你认为我是利扎克的小宠物,而阿珂斯是你的。”
“我认为我们都是为哥哥服务的,”我说,“你、我、凯雷赛特,我们并无区别。”我瞥了一眼围绕着利扎克的人。“雅玛怎么也在?”
“你是说,在老公和孩子给她丢了脸之后,她怎么还在?”瓦什说,“据说她是爬着向利扎克摇尾乞怜,求他饶恕他们的大逆不道。当然了,这说法可能有点儿言过其实。”
我扔下瓦什,慢慢地靠近其他人。雅玛的手放在利扎克的胳膊上,正往下滑到他的肘部。我以为他会甩开她,因为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但他默许了,也许,甚至还向她那边靠了靠。
在他下令处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之后,她怎么还能站在那儿看着他?更不用说碰他了。我看见她正为利扎克说的什么话而大笑着,但她的眉头紧绷着,仿佛心有苦痛——或是绝望,我想。这两者的表情常常是一样的。
“希亚!”雅玛一叫我,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我努力让自己正视她,但这很难做到,因为是我杀了莱蒂。有时,当我梦见她女儿的时候,她也会出现在梦境里,伏在女儿的尸身上,号啕痛哭。“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在忙什么呢?”
我飞速地和利扎克交换了眼神。
“希亚是我的特别助手,”利扎克轻巧地说,“她替我看着凯雷赛特呢。”
他是在讥讽我。
“那个小凯雷赛特有那么重要?”雅玛问道,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这还有待观察,”我说,“但他毕竟出生在荼威,了解很多我们不知晓的敌情。”
“啊,”雅玛轻快地说,“我倒觉得你应该在最近的质询里大显身手,希亚,就像你以前干的那些事一样。”
我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可惜啊,质询需要伶牙俐齿和见微知著的本事,”利扎克说,“这两点我妹妹偏偏都没有。”
我被刺痛了,但根本不想反击。也许他是对的,我确实没有伶牙俐齿。
我只是让自己的潮涌阴翳四散蔓延,当他们的谈话转向其他主题之后,我便走到房间一边,看着外面包围一切的黑暗。
我们正位于星系的边缘,只能看见那些因人口不够稠密而未能加入议会的行星——或是星体碎片。我们称之为“外围次要行星”,或者更随意一点儿,就称之为“外次”。妈妈曾经力主枭狄应将它们视作手足,一起争取合法主权,但爸爸却在私下里笑话她的想法,说枭狄比那些边缘小玩意儿要强大得多。
我就在这便利的角度看着其中的一颗行星,它只是一个很大的光斑,大到无法融入我们所在的星群。一道明亮的生命潮涌向它伸展,如一条腰带似的包围着它。
“P1104,”雅玛·扎伊维斯从杯子里啜了一口饮料,对我说,“就是你正看着的那颗行星。”
“你去过那儿吗?”我站在她旁边,有些紧张,但尽量让声音保持轻快。在我们身后,亲戚瓦克莱茨说了什么,人们爆发出一阵笑声。
“当然没有,”雅玛说,“近两代的枭狄君主不允许人们到外次行星上去。他们——这决断很正确——想让枭狄和那些外次行星保持距离。这是做给议会看的,如果我们想要被严肃看待,就不该和那些未开化的地方有什么瓜葛。”
听起来像个诺亚维克忠臣——或者更准确地说,诺亚维克辩护士。她很懂这种话术。
“是啊,”我说,“那么……想必质询还没有屈打成招出什么结果吧。”
“只找到些小喽啰,主谋者还没有头绪。不幸的是,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我们?我想着。她就这么自信,把自己当作我哥哥亲密小团体里的一员吗?也许她真的求得了他的原谅。也许她找到了另一种讨好他的办法。
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生命潮涌几乎要变成蓝色了,每天都有变化。”我说。
“确实。所以,你哥哥必须得找到什么人,公开示众,赶在巡游之前展示权力。在这样动荡的时期,谋略尤为重要。”
“那么,如果他不能及时找到那人,又要用何种谋略呢?”
雅玛冲我怪异地笑着:“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既然你是他的特别助手,难道他没对你提过?”
我敢说我和她都明白,“特别助手”的说法不过是在扯谎。
“当然提过,”我干巴巴地说,“但是你知道,像我这种无聊又迟钝的人,这些事总是说忘就忘。啊,今天早上我可能还忘记关掉炉子了呢。”
“我觉得,对你哥哥来说,赶在涤故更新之前及时地找到嫌犯,没什么难的,”雅玛说,“他们要做的只是关注这次事件,不是吗?”
“他是要诬陷什么人吗?”我说。
利扎克需要个替罪羊,一个无辜的人便将为此而死,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浑身发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几个月之前——甚至几周之前——我对这种事还无动于衷。但阿珂斯说过的话,以某种方式对我产生了影响:我之为我,不必永远一成不变。
也许我可以改变。也许我正在改变,就因为我相信自己可以。
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放走的独眼女人。她瘦小的身材,独特的动作,只要我想,就能找到她。我能肯定。
“为了你哥哥的政权,这只是小小的牺牲,”雅玛轻轻点头,“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们都得做出牺牲。”
我转向她:“请问你做了什么样的牺牲?”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非常用力地攥着,用力得我都觉得她自己无法承受。尽管我知道,我的潮涌阴翳一定已经蚀入了她的身体,她却仍然没有松手。她把我拉近她,近得可以嗅到她的呼吸。
“我放弃了看着你血尽而亡的快乐。”她轻声说。
雅玛放开我,回到人群里去,轻快地甩着胯。长长的白头发垂过她的背,直且顺滑,从后面望过去就像一根白色的柱子,身上的浅蓝色裙子也是那么相称。
我揉了揉手腕,皮肤被她抓红了。会留下瘀痕的,我能肯定。
我走进厨房,盘子锅子的哗啦声戛然而止。巡游飞艇上的工作人员比诺亚维克庄园里的少,不过我认出了一些面孔——还有一些天赋赐礼。一个洗刷工正让水壶飘起来,肥皂水从他的手背上滴下;一个砧板工正闭着双眼忙着,菜切得干净利落又均匀。
敖特佳正半身探在冷藏柜里,周围静下来的时候,她直起身子,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啊,希亚,”她说,“没人会像你一样让一屋子人瞬间静默了。”
其他人都直勾勾地看着她,诧异于她与我的熟识,但我只是笑了笑。虽然我有一阵子没见过她了——上一季开始,我会的已经比她多了,现在我们难得见面,顺路时才会——但是她毫无困难地就找回了我们相处的节奏。
“这是种特别的天赋,”我回答,“我能跟你单独说几句吗?”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老气横秋,”敖特佳说着抬了抬眉毛,“跟我来。想必你不会介意在废料间聊天。”
“介意?我可一直都想在废料间待着呢。”我揶揄道,跟着她穿过狭窄的过道,走进一间屋子。
废料间里的臭味儿实在太重,弄得我眼泪汪汪的。我猜那应该是腐烂的水果皮、肉皮外加烂菜叶的气味。这里空间有限,只够我们俩挨得很近地站着。旁边是巨大的垃圾焚化炉,很热,也让气味更难闻了。
我用嘴呼吸,突然间意识到,在她看来,我是多么“十指不沾阳春水”。我的指甲干干净净,白衬衫笔挺。而敖特佳身上则沾着残渍,像是那种本该更壮一点儿,却因为食物不够而显得落魄的女人。
“我能为你做什么,希亚?”
“你能卖个面子给我帮个忙吗?”
“这取决于帮什么忙。”
“如果我哥哥问起来,你可能得撒谎。”
敖特佳抱着胳膊:“你想做什么需要跟利扎克撒谎的事?”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刺客丢下的刀子,拿给她看。
“就是最近的偷袭事件,”我说,“有一个人把我堵在走廊里,想取我性命。我制伏了她,但是我……我又把她放了。”
“你是抽什么风要这么做?”敖特佳说,“看在潮涌流淌的分儿上,姑娘,就算你母亲也不会那么好心。”
“我不是——算了。”我拿回了刀子。缠在刀柄上的胶带是有弹力的,弯出了那个女人的手指形状。她的手比我的小多了。“但是我想找到她。她留下了这把刀,我知道你能通过它找到她。”
敖特佳的天赋赐礼是我所见过的最神秘的。给她一件东西,她就能找出这东西的主人。我的父母曾经让她找到过私藏武器的人。有一回,她还找到了试图给我爸爸下毒的人。有时候线索复杂,很难理解,她说过,比如有两三个人都说那东西是自己的。不过她区分起这些人来是很熟练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找到那天的刺客,非她莫属。
“而你不想让你哥哥知道?”她说。
“我哥哥会怎么对她,你很清楚,”我说,“死刑都是最温和的了。”
敖特佳抿着嘴唇。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公开亮相之前,是她在我妈妈的监督下,手指灵巧地帮我编辫子;想起了自己月经初潮时,是她替侍女处理了沾血的床单——在妈妈离世之后,是她照顾我。
“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她,对吧。”
“对。”我说。
“这和你自己的报复计划有关吗?”
“啊,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找到她,但我不想说。”我笑了,“得了,敖特佳,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可不像我哥哥那么粗陋严苛。”
“好吧,好吧,”她接过了那把刀,“我需要一些时间。明天宵禁之前到这儿来吧,我带你去找那个人。”
“谢谢你。”
敖特佳帮我捋了捋耳后散落的碎发,笑了笑,掩饰着因碰到我带来的疼痛。
“你没那么吓人了,小姑娘,”她说,“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