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季之后,我八季岁了。有一天,哥哥突然闯进我的卧室,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我刚在床前的地毯上摆好最后一个小雕像——那是一季前我们巡游到欧尔叶时从那儿搜罗来的,那个星国里的人尤其喜好这些美好而无用的小东西。哥哥走过卧室的时候踢倒了好几个小雕像,我不高兴地嚷嚷起来——我的作战队形都被他毁了。
“希亚。”他在我背后蹲了下去。那时他已经十八季岁了,手长脚长,前额冒出了几点痘痘,但是恐惧让他看起来幼小而稚嫩。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道:
“怎么了?”
“爸爸有没有带你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给你看了些什么?”
“没有啊。”拉兹迈·诺亚维克从没带我去过任何地方,我们共处一室时,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知道,作为爸爸注目的目标才不是什么好事呢。“没有,哪儿也没去。”
“这多不公平啊,不是吗?”小扎热切地说,“你和我都是他的孩子,我们应该被一视同仁,不是吗?”
“呃……大概吧,”我说,“小扎,怎么……”
但小扎把他的手掌摁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卧室,连同深蓝色的窗帘和木质镶板都不见了。
“今天,利扎克,”父亲说,“你将有权发号施令。”
我身处一间小而昏暗的房间,石头围墙,迎面是一扇巨大的窗子。父亲站在窗子的左下方,看起来比往日矮小得多——我其实只到他的腰那么高,但在这间屋子里,我却可以直视他的脸。我的双手在身前交握,手指又长又细。
“您是想……”我的呼吸急促不安起来,“您想要……”
“镇定点儿。”父亲沉声说道,然后抓住我的盔甲,把我拽到那扇窗子前。
我看见窗子的另一边有一个老人,满面皱纹,头发灰白,身形憔悴,目光死寂,双手戴着手铐。在父亲的点头示意下,那间屋子里的警卫走上前去,其中一个抓住那老人的肩膀不让他动,另一个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了绳索,紧紧地绑在脑后。这个犯人没表现出一点儿反抗的意思,他的四肢仿佛无比沉重,也许是被放了血。
我吓得发抖,一直抖个不停。
“这人是个叛徒,”父亲说道,“他密谋与我们家族对抗,散布谣言,称我们从贫病交加的枭狄人民那里窃取了国外援助。这样肆意抹黑我们家族的人,绝不能简单地处死了事——必须让他们慢慢地死。而你也必须做好准备,下达这样的命令,甚至得亲自动手处置他们——不过那一课可以晚点儿再说。”
恐惧在我的胃里反转纠结,像虫子一般蠕动。
父亲清了清嗓子,喉头后面挤出些不太顺畅的声音,然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手里。那是一个以蜡封口的小瓶子。
“如果你无法自己平静下来,这个能帮你做到,”他说,“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我摸索着封蜡的边缘,把它撕开,把瓶子里的药水一股脑儿倒进嘴里。镇静剂灼烧着我的喉咙,但很快,我狂跳的心就放慢了速度,惊恐无措的感觉也缓和了下来。
我冲父亲点点头,他拧开了牢房里扩音器的开关。我头晕目眩,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塞满脑海的字句组织成语言说出来:
“处死他。”这是我全然陌生的声音。
一名警卫退后几步,拉起了绳索一头。绳索穿过屋顶上的一只金属钩子,就像线穿过针孔。他拉着绳子一直后退,直到那犯人的脚尖勉强能碰到地面。我看见犯人的脸憋得通红,接着又成了紫色,手脚拼命地乱扑乱打。我想看向别处,可是动不了。
“有效的办法并非只有示众一种,”父亲轻轻松松地说着,关上了扩音器,“警卫会把你的手段告诉那些公然反对你的人,这些人也会继续悄声悄语、口耳相传,久而久之你的强势和权谋就会传遍整个枭狄。”
一声惊悚尖叫在我身体里膨胀开来,但我把它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咙里,就像忍住一大块儿难以下咽的食物。
那昏暗的房间消失了。
我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明亮大街上,像跟屁虫似的,抱着妈妈的腿。四周的空气中泛起灰霾——这里是星国佐德的都城佐德亚——连名字都取得这么灰头土脸。我第一次星际巡游就来到了这个地方,那时节,这里的一切都埋在厚厚的一层灰霾里。这些灰霾并非如我猜想,来自岩石或尘土,而是来自东方的一大片花田。强劲的季候风裹挟着花朵,一路让它们分崩离析,最后变成粉末,抵达佐德亚。
我记得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这是我和妈妈相处的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妈妈走近一个人,向他点头致意,她的手轻拂过我的头发。
“谢谢您,阁下,感谢您为我们的涤故更新提供了如此慷慨的招待。”妈妈对他说,“我会尽己所能,确保我们只带走你们不再需要的东西。”
“我是该对此表示感激。不过我对上一回枭狄士兵的涤故劫掠有所耳闻,相当殷勤,可谓是。”那个人粗鲁地回答。他的皮肤沾满了花朵灰霾,明亮耀眼,太阳底下看着简直就像在发光。我惊异不已地仰脸看着他。他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袍子,好像一座雕塑。
“那些士兵的行径真是令人震惊,他们会受到严惩的。”妈妈严肃地说道,接着她转向我,“希亚,亲爱的,这位是佐德都城的首领。阁下,这是我的女儿希亚。”
“我喜欢您身上的灰霾,”我说,“它会不会跑到您的眼睛里?”
那个人的神情柔软了下来,他回答我说:“时常如此。所以,当我们接待访客时,就会戴上护目镜。”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递给我。它很大,镜片是浅绿色的玻璃制成的。我戴上试了试,它直接就从我的脸上滑到了脖子上,非得用手扶着才行。妈妈笑了起来——轻巧、自如——那个首领也一块儿笑了。
“我们会尽量尊重你们的传统,”他对妈妈说,“不过我得承认,我们并不理解那样做意义何在。”
“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更新’高于一切,”妈妈说,“我们从那些被丢弃的废物中搜寻可供制造新物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应该浪费的,想必您也同意这一点。”
接着,妈妈的话语向后倒转,护目镜攀上了我的双眼,越过了我的头顶,回到了那个首领手中。那是我的第一次星际巡游,回忆中的景象一直在我脑海中回环盘绕,当它们退回终点时,便消失殆尽了。
我仍然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四处散落着小小的人形玩偶。我知道自己曾经历的第一次星际巡游,知道自己拜访了佐德亚城的首领,但是想不起来任何当时的画面了。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套着绳索的犯人,还有爸爸低沉的嗓音。
利扎克刚刚在我的记忆中置换了一段他自己的。
我曾见他这么做过几次,有一回是对他的玩伴兼侍从瓦什,还有一回是对妈妈。每次都是在他和爸爸见面之后、崩溃难以自持的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放在好朋友或妈妈的肩头,然后身体挺直,神情冷漠,看上去比平时强势得多。而瓦什和妈妈,则似乎变得呆滞空洞,仿佛迷失了一般。
“希亚,”小扎的脸上泪光点点,“这只是为了公平,我们理应共同承受这样的重负,只有这样才公平。”
他再次向我伸出了手。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猎猎燃烧。他的手碰触我的脸颊,幽暗、漆黑的血管在我的皮肤之下扩张开来,像多足虫豸,像阴霾巨网。它们蠕动爬行,沿着我的胳膊蜿蜒而上,将灼热扔到我的脸上——还有疼痛。
我大叫起来,以我此生从未有过的狂烈声音。小扎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融入我的叫声,如同和谐的和音。黯黑的血管带来了剧痛,它就是剧痛,而我乃是始作俑者。我,就是疼痛本身。
小扎猛地抽回了手,但我皮肤上的暗影和剧痛迟迟未消。我的天赋赐礼,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妈妈闻声冲了进来,她的衬衫只扣了一半,脸上的水珠还没擦干。她看见我皮肤上的黑色斑点,跑过来用双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但她一碰到我就弹开了,退缩了。她也感觉到了疼痛。我又叫了起来,用指甲狠狠地抓着那蔓延的黑暗巨网。
妈妈不得已喂我吃了药,这才让我平静下来。
没有人能忍受疼痛。从那以后,小扎再也没有碰过我一下。其他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