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语花总是盛放在最漫长的黑夜。当花苞绽开、花瓣舒展、花束渐渐变成深红色时,整个城镇便陷入了欢庆——这是因为缄语花是国家的命脉,而且,阿珂斯想着,人们之所以没有被极寒逼疯,也是拜它所赐。
这天正是芳信祭的日子,阿珂斯穿戴整齐,等着家人一起出门。捂着大衣都有点儿出汗了,于是他想到院子里凉快凉快。围绕着大火炉,层层坐落着人家,凯雷赛特家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房子不论远近,墙壁都成弧形向内倾侧——兴许是为了图好运。
一打开房门,冰冷的空气就刺痛了阿珂斯的眼睛。他连忙扯下护目镜戴好,皮肤上的热量立即在玻璃镜片上蒙了一层薄雾。他戴着手套,笨拙地摸到金属拨火棍,戳了戳熔炉排风罩。那下面的硫黄石没点着时就像一块块黑瘤,烧起来之后才爆出不同颜色的火花,这是因为它们混杂的粉尘各不相同。
硫黄石互相摩擦撞击,燃起了血一样鲜红的火光。它们并不是用来温暖谁或照亮什么的——它们只是提醒着生命潮涌的存在,仿佛阿珂斯身体里的嗡鸣还不足以佐证似的。这潮涌在所有活物的体内流淌,并以各种各样的色彩渲染在天空之中,就像那些硫黄石,就像那些各回各家的浮艇上的灯光。在这片世外仙源,人们认为脚下的星球不过是积雪满盈空旷大地,还从未真正踏上过追寻生命潮涌的征程。
阿珂斯的哥哥埃加探出头来:“喂,想冻死吗?快来,老妈差不多准备好了。”
去神庙的时候,他们的母亲总是会花上更长时间来准备。毕竟,身为一名神谕者,所有人都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阿珂斯丢下拨火棍,走进屋子里,摘掉护目镜,把面罩拉到了脖子以下。
他的父亲和姐姐奇西正站在前门那里,给自己裹上最暖和的大衣——衣料都是一样的,库垭皮,因为必须活剥,一般都是灰白色的,还带着冠羽。
“那么,都准备好了,是吗?阿珂斯也是?很好。”母亲把自己的大衣扣好,看了看孩子父亲的旧靴子。“看你的鞋有多脏,奥瑟。在某个地方,你老父亲的骨灰都会为它扬撒殆尽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着急忙慌地把它们搞脏呀。”父亲咧嘴一笑。
“很好,”母亲几乎是啧啧有声,“它们这副模样我挺喜欢的。”
“凡是我爸不喜欢的,你都喜欢。”
“那是因为就没有他喜欢的。”
“我们能不能趁着还挺暖和的时候赶紧到浮艇上去?”埃加的声音里微微有些抱怨,“欧力在纪念碑那儿等我们呢。”
母亲穿戴完毕,戴上了面罩。他们沿着加热的过道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外走,全都穿着皮毛大衣,戴着护目镜和连指手套。一艘扁圆形的浮艇正悬浮在及膝深的雪丘上方,等着他们。母亲抬手一碰,船舱的门就开了,大家便鱼贯而入。埃加和奇西得两人四手把阿珂斯塞进去,因为他个子还太小,没法儿自己钻。接着便是系上安全带,没什么好说的。
“出发神庙!”父亲大喊着,凭空一挥拳。每当去神庙,他就会来这么一下,好像是为了庆祝无聊演讲和冗长的投票日似的。
“要是我们能把你这激情用瓶子装起来卖给荼威人该多好。大部分人我一季年才能见到一次,还只是因为那儿有吃有喝。”母亲拖着长音说道,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不就是办法嘛,”埃加说道,“用全季无休的食物诱惑他们呗。”
“真是少年才智。”母亲用大拇指按下了点火开关。
浮艇猛地上升往前冲去,大家东倒西歪地挤成一团。埃加把阿珂斯撞出去好远,所有人都笑个不停。
前方,海萨的灯光影影绰绰。这是个依山而建的城市,军事基地位于山脚,神庙则在山顶上,其他的建筑就在这两者之间。他们要去的神庙是一座巨大的石屋,中央的穹顶由几百上千块五颜六色的琉璃镶嵌而成,这样当阳光洒在上面时,海萨的制高点就会显现出一片橘红色的光芒——不过事实上,这里日照稀少,它几乎从不闪耀发光。
浮艇攀山而上,飘过多石的海萨城。它与它所在的星国——荼威——一样古老。所有人都以此名呼之,敌人除外。这个字眼有点儿太过圆润,世外仙源的居民们念起来挺容易呛到。那些狭窄的屋子,一多半都淹没在吹积雪堆之中,户户人去屋空。今晚,所有人都会到神庙去。
“今天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父亲一边问母亲,一边操纵浮艇,绕开直指向天、转个不停的风力计。
阿珂斯从父亲的语调里听得出来,他是在问母亲是否看到了幻象。星系中的每个星国都拥有三位神谕者,一位新起,一位当值,一位退隐。阿珂斯不太明白这三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所知道的是,生命潮涌在母亲耳边低吟未来之事,他们认识的人大多因此对母亲心怀敬畏。
“前几天我看到了你姐姐——”母亲开口道,“不过她是否想知道这些,我可说不准。”
“她只是觉得未来该按照重要性的不同区别对待。”
母亲的目光挨个扫过阿珂斯、埃加和奇西。
“我看,这就是嫁到军人家庭的结果,”母亲最终说道,“你们希望一切都规整受控,甚至包括我的天赋赐礼。”
“想必你也注意到了,我是我们家族的例外,我选择成为一个农夫,而不是什么上校。”父亲说,“我姐姐也没别的意思,她只不过是有些神经紧张,仅此而已。”
“是噢。”母亲说,好像根本不是“仅此而已”。
奇西哼起歌来,这旋律阿珂斯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他的姐姐正望向窗外,没注意到父母在拌嘴。没过几秒钟,大人们的争吵也停了,浮艇里只能听见奇西哼歌的声音。奇西有种独特的魅力——父亲老爱这么说——让人平静泰然。
神庙亮灯了,从里到外灯火通明,一串串比阿珂斯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提灯挂在拱形的入口。浮艇到处都是,宽大的舱壁上绕着斑斓的灯带,或是扎堆停在山腰,或是挤在穹顶周围寻找着陆的地方。母亲熟悉神庙周围所有的秘密地带,于是指引着父亲把浮艇开到餐厅旁边的一处暗角里。这下大家全都斜着挤在一侧,母亲也不得不双手撬开侧门才行。
他们沿着一条黑暗的石头甬道往下走,古旧的地毯磨损得厉害,几乎能透亮。接着便经过低矮的、蜡烛照着的纪念碑——追念的是那些为抵御枭狄进犯而牺牲的荼威人。那是阿珂斯出生以前的事了。
经过纪念碑的时候,阿珂斯放慢了脚步,打量着那些闪烁的烛火。突然,埃加从后面猛抓住他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阿珂斯反应过来是谁干的,立刻就脸红了,哥哥则戳戳他的脸:“就算这儿黑咕隆咚我也知道你的脸有多红!”
“闭嘴!”阿珂斯说。
“埃加,”母亲责备道,“别捉弄人。”
她总得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阿珂斯好像总是会对什么东西脸红。
“只是闹着玩儿嘛……”
他们踏上了通往神庙中心的走道,先知大殿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都跺着脚甩掉防水外靴,扭来扭去地脱下外套,把风帽压塌了的头发抖蓬松,冲着冻僵的手指头呵气。凯雷赛特一家把他们的大衣、靴子、护目镜、手套和面罩全都堆在一个幽暗的壁龛里,就在那扇紫色窗子的下面——雕花玻璃上是荼威字母“生命潮涌”。他们刚回到先知大殿,阿珂斯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埃!”埃加最好的朋友欧力·雷德纳里斯从门廊上冲了过来。她干干瘦瘦、笨手笨脚,还总是莽莽撞撞、蓬头垢面的。阿珂斯从来没见她穿过裙子,不过这会儿她却穿着一件深紫红色的,肩上还缀着纽扣,有点儿像军装。
欧力的手指关节因为冷而微微发红,她一跃在埃加面前站住,说:“你可来啦。我姑妈正对议会大放厥词,我已经听了两遍了,简直快要炸了。”阿珂斯曾经领教过一回欧力姑妈的激昂演说,批评议会——星系的政府机构——只关注极北荼威的冰花产量,而轻视盐沼枭狄的入侵,称那不过是“民事纷争”。她见解分明,阿珂斯却觉得待在那些喋喋不休的大人周围很不自在。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好呀,奥瑟、萨法、奇西、阿珂斯,芳信快乐!快来,我们进去吧,小埃!”欧力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连个磕绊也不打。
埃加看了看父亲,父亲则摆摆手说:“那你就去吧,我们一会儿再碰面。”
“要是被我们撞见你嘴上叼着烟,像上一季那样,”母亲说,“那你就给我们把它吞下去。”
埃加挑了挑眉毛。他从不会因为什么事而感到不好意思,也从不脸红。即便是学校里的孩子们嘲笑他的嗓音——比大多数男孩都尖厉的嗓音,或是笑话他家里有钱——这在海萨可不是什么值得艳羡的事,埃加都不会脸红,也不会回嘴。他就是有这种天赋,能把这些东西屏蔽在外,除非他乐意,否则什么也漏不进来。
埃加一把抓住阿珂斯的胳膊肘,拉着他跟在欧力后面,奇西则一如往常,留在父母身边。三个小孩你追我赶地一路跑进了先知大殿。
欧力一声惊叹,而阿珂斯看见大殿里面的样子时,反应也几乎和她一样。从穹顶最高处到最外侧的墙壁,几百盏提灯向四面八方铺陈挂满;每一盏提灯都用缄语花染成了红色,仿若一顶巨大的华盖笼罩在头顶。埃加冲着阿珂斯咧嘴笑的时候,牙齿都映成了红色。大殿中央平时是空的,不过此刻陈列着一块宽度有一个人身高那么宽的冰墙,里面冰着几十朵含苞待放的缄语花。
还有好多阿珂斯拇指那么大的硫黄提灯,映衬着冰墙,照着其中等待绽放的缄语花。光是白色的,这是为了让人们能看清缄语花自身的颜色——比所有灯盏都要红。也有人说,那种红色,像血一样浓重。
人们挨挨挤挤地在四周转悠,都穿着节日盛装:只露出头和手的宽松长袍,用不同颜色的精致玻璃扣子系紧;镶着柔软的澳尔特皮边的及膝坎肩,以及两绕的围巾。这些衣服都是深而浓的颜色,和外套相互映衬,只是绝没有灰色和白色。阿珂斯的夹克是深绿色的,是哥哥穿过的,肩部还有点儿大,埃加的夹克则是棕色的。
欧力领着他们径直走向放食物的地方,她那苦瓜脸的姑妈正在给经过的人发放盘子,看也没看欧力一眼。阿珂斯觉得,欧力不喜欢她的姑妈和姑父,所以才总是和凯雷赛特一家人待在一起,几乎是住在他们家了,不过他也不知道欧力的父母出了什么事。埃加往嘴里塞了个面包卷,呛得他喷出不少面包屑。
“小心点儿,”阿珂斯说,“吃面包噎死可不是什么高雅端庄的事。”
“至少我能为我喜欢的东西去死。”埃加说着,把整个面包卷都吞了下去。
阿珂斯忍不住笑了。
欧力用胳膊钩住埃加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拉近了说:“现在先别看,但一会儿你盯住左边来的人。”
“啥?”埃加一开口喷出更多面包屑,阿珂斯却觉得自己的脖子微微发热。他赶忙瞥了一眼,看见在埃加的左侧有几个大人,他们沉默不语地站着,眼睛却盯着自己这边。
“你得习惯这个,阿珂斯,”埃加说道,“这是常有的事。”
“他们才该好好习惯一下吧,”阿珂斯说,“我们生来就住在这儿,生来就拥有命运,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人人皆有未来,但并非人人皆有命运——至少,他们的母亲是这样说的。只有那些“受眷顾”的家族中的一部分人拥有命运,这些人出生时,由各个星国的神谕者旁观见证,一致通过。母亲说过,当那些揭示命运的幻象降临时,它们是可以把她从沉睡中唤醒的,因为这样的人拥有极强的力量。
埃加、奇西和阿珂斯都拥有命运,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尽管他们的母亲就是能够看见命运的神谕者,她却总是说,自己不必对他们坦陈,因为世界自会替她揭晓一切。
人们普遍认为,命运是可以决定世界走向的。不过,阿珂斯要是花太久时间想这事,他会恶心想吐的。
欧力耸耸肩:“姑妈说议会最近在滚动新闻里对神谕者表示了不满,所以大概人人都会这样想了。”
“不满?”阿珂斯问,“为什么?”
埃加没理会他们俩的谈话:“快来,我们得占个好位置。”
欧力高兴起来:“好耶,快走!我可不想像上一季似的挤在一堆屁股中间观礼了!”
“我想你这一季已经长得比屁股高了,”埃加说,“差不多有后背那么高了吧。”
“噢,好吧,我都能遵我姑妈的命穿上这条裙子了,想必确实可以盯着一堆后背了。”欧力翻翻眼睛说。
这回,阿珂斯首当其冲地钻进了人群里,闪过装满酒的玻璃杯和大人猛挥的手,来到先知大殿的最前面,刚好就在那冰墙和含苞的缄语花旁边。时间上也刚好——他们的母亲正站在冰墙边,已经脱掉了鞋子,尽管那儿冰冷彻骨。她曾经说过,贴近大地时能更好地发挥神谕者的能力。
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还在和埃加笑闹不停,但此刻,人群静了下来,阿珂斯的内心也静了下来。
埃加往阿珂斯身边凑了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你感觉到了吗?生命潮涌发疯似的嗡嗡作响,这儿,我的胸膛,都要震起来了。”
阿珂斯本来没注意到,但埃加是对的——他确实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震动不已,仿佛血流在歌唱。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的母亲就开口讲话了。她的声音不大,也没必要龙鸣狮吼的,因为这些话人们早就烂熟于心了。
“生命潮涌流经星系中的每个星国,给我们光明,以纪念它的存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抬头往上,透过那红色的玻璃穹顶,看着天空中显现的潮涌光束。每季的这个时候,它总是呈现出深红色,就像缄语花一样。生命潮涌流淌洞穿每个人、每个有生命的事物,潮涌光束就是它可视化的旁证。它蜿蜒铺陈整个星系,把所有星国捆束在一起,如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潮涌流经一切生命,”萨法继续念诵,“为生命的繁衍营造空间;潮涌流经所有呼吸的个体,由思想过滤出不同的模样;潮涌流经每一朵冰中绽放之花——”
人们全都挤了过来——不只是阿珂斯、埃加和欧力,而是整座大殿里的所有人。他们摩肩接踵、挨挨挤挤,好看看那些冰墙里的缄语花会有什么动静。
“潮涌流经每一朵冰中绽放之花,”萨法重复了一遍,“给它们以盛开于暗夜的力量;潮涌以极致力量赋予缄语花——我们的时间标记,我们的降赐死亡与和平的盛放。”
有好一会儿,大殿陷入一片寂静,不过并不怪异,好像本该如此。仿佛所有人都在轻声低吟,一起哼唱,感知着那推动整个星系运转的奇异力量——正如硫黄石碎屑的摩擦推动了它们的燃烧。
接着——万籁之中一点动:花瓣轻转,花茎窃窃,缄语花所在的那一小块地方闪过一阵战栗。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阿珂斯仰起脸瞥了一眼穹顶上的提灯华盖,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他就差点儿错过了——所有的花都绽开了,红色的花瓣一齐伸展,露出浅色的花心,慵懒地搭在花茎上。冰墙一下子溢满了色彩。
人人都屏住呼吸鼓起掌来,阿珂斯也和大伙儿一样拍着手,直到手掌都有点儿发麻了。这时,父亲走了上来,拉起母亲的手轻吻了一下。对其他人来说,她是不可触碰的——萨法·凯雷赛特,神谕者,天赋赐礼给了她看到未来幻象的能力——他们的父亲却可以,他用指尖拂过她微笑时显露的酒窝,把碎发塞进她戴着的发网里,或是在捏好面包团之后,在她肩上留下沾着黄色面粉的手印。
他们的父亲不能看到未来,却可以用他的手指修理物件,比如破掉的盘子、影幕上的裂缝、旧衬衣上磨坏的褶边。有时候他会给你一种错觉,那就是当人们陷入麻烦时,他能使一切各归各位。所以,当父亲走过来,把阿珂斯抱起来晃悠时,他难得地没有觉得难为情。
“小小孩!”父亲喊着,把阿珂斯抛到自己肩膀上驮着,“噢——也不小啦!再想这样恐怕也难办啦!”
“那不是因为我长大了,是因为您老了。”阿珂斯答道。
“这话说的!竟然出自我自己的儿子之口,”父亲说道,“这种犀利言辞应该得到何种惩罚呢?我想想看——”
“别别——”
但已经晚了。父亲把阿珂斯向后一甩,让他滑下去,抓住他的两个脚踝,让他头朝下地荡来荡去。阿珂斯连忙拉住自己的衬衣和夹克,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奥瑟把他放低,直到安全地贴近地面了才松开手。
“叫你口无遮拦,长点儿记性!”父亲凑近他说道。
“口无遮拦让您头昏脑涨了吗?”阿珂斯说着,无辜地冲他眨眨眼睛。
“没错,”奥瑟咧嘴一笑,“芳信快乐。”
阿珂斯也笑了:“芳信快乐。”
那天夜里他们撑到很晚,埃加和欧力都趴在餐厅的桌子上睡着了。母亲把欧力抱到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安顿好,这些日子她有一半时间都是在这儿睡的;父亲则叫醒了埃加。每个人都各回各屋去休息了,只剩下阿珂斯和母亲。他们俩总是最后才睡的人。
母亲打开墙上的影幕,上面显示出议会的滚动新闻。议会由九个星国构成,它们都是星系里最大的或是最重要的成员。严格意义上说,每个星国都是独立存在的,但议会统理贸易、武器、交通及纷争谈判,在杂乱无序的宇宙中强制执行法律法规。议会新闻提及一个个星国:缇比斯的水资源短缺,欧尔叶的医学新疗法,皮塔轨道上抛锚的劫掠船只……
母亲打开了一罐干药草。一开始,阿珂斯还以为她是要调制安神剂,好帮助他们早点儿入睡。但她走到壁橱那里,取下了放在顶层架子上的缄语花——那是不许孩子们乱动的。
“我想,今晚我们的课程应该算是特训。”萨法说道。在阿珂斯的头脑中,每当她教他关于冰花的东西,他就是这样去认知的——是萨法,她的教名,而不是“老妈”。自打两季前开始,她就开玩笑地把这种深夜酿花讲习会称为“课程”。但此刻她的声音在阿珂斯听来多了几分严肃,很难说是以母亲的身份在讲话。
“去拿个砧板来,然后替我切一点儿哈瓦根。”她说着戴上一副手套,“我们之前用过缄语花,对吧?”
“配催眠剂的时候用过。”阿珂斯一边说,一边照母亲的吩咐做。他站在她的左边,拿着砧板和刀,还有沾着灰的哈瓦根——它呈一种病恹恹的白色,上面覆盖着细小的绒毛。
“还有逍遥制剂,”母亲加上一句,“我一定跟你说过,有朝一日开派对的时候会用到它的。得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才行。”
“您说过的,”阿珂斯回答,“那时您也说过‘得等你再长大一点儿才行’。”
她歪着嘴笑了起来。大多数时候,这就是你能从阿珂斯的母亲那儿得到的最好回应。
“要配制‘长大一点儿版本’的逍遥制剂,你所用到的原料也能用于配制毒药。”她说着,神情黯然,“只要把缄语花的用量加倍,把哈瓦根的用量减半就行,明白了吗?”
“为什么——”阿珂斯正要发问,母亲已经换了话题。
“那么,”她拈了一瓣缄语花的花瓣放在自己的砧板上,花瓣仍然鲜红,但已经枯萎缩小成拇指那么大了。“你今晚都在想些什么呢?”
“没想什么呀,”阿珂斯说,“芳信祭上人们都盯着我们看,好像是。”
“他们是被‘命运眷顾’弄得着迷了。早晚有一天他们就不会再那样了,”她叹了口气,“但是,恐怕你得……你们得永远被他们盯着看。”
阿珂斯很想问一问,那个“你们”是指谁,但上课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问错一个问题,她可能戛然而止,问对一个问题,他会弄懂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那您呢?”阿珂斯问道,“我的意思是,您今晚都在想些什么?”
“啊……”母亲的手法十分轻柔,刀子“嗒嗒嗒”轻落在砧板上。阿珂斯的手法也进步了,不过还是会不小心切出大块的来。“今晚萦绕我思绪的是诺亚维克家族。”她说。
她光着脚,因为冷,脚趾向内弯曲着——神谕者的脚。
“他们统治着盐沼枭狄,”她说,“我们敌人的地盘。”
盐沼枭狄是一个民族,而不是星国,以凶狠、暴戾著称。他们每取一性命,就会在胳膊上文刻一道线,并且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格斗和兵法。他们也生活在极北荼威——与阿珂斯和他的家人生活在同一星国——但他们从不称之为“荼威”,也不以“荼威人”自称。他们的领地在一大片极羽草的另一边,阿珂斯家的窗子上就不时有那样的极羽草拂过。
阿珂斯的祖母死于一次盐沼枭狄的进犯,当时她只有一把面包刀自卫——反正父亲讲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而整个海萨至今仍遍布枭狄暴行留下的痕迹:矮石墙上雕刻着的罹难者的姓名,勉强糊起来、没换掉的窗玻璃——上面依稀可见破碎的裂痕。
他们就在极羽草原的那边,很多时候仿若触手可及。
“诺亚维克也是‘命运眷顾’的家族,就像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一样,你知道这个吗?”萨法继续说道,“神谕者并非总能看到那个家族的命运,只是在我有生之年刚好发生了。一旦诺亚维克家族拥有了命运,他们就会以此对枭狄政府施压,好牢牢地抓住统治权,维护一直以来的统治地位。”
“我不太明白怎么会有那样的事情。我是说,一个家族突然就拥有命运了。”
“嗯,像我们这样能看到未来的人,是不会去控制那些命运眷顾者的。”母亲说道,“我们会看到几百种未来,几百种可能性,命运却是仅属于特定一人,仅发生于特定一种未来之中的,因此极为罕见。是命运决定了眷顾哪些家族——可不是反过来那样。”
阿珂斯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大家每每谈起神谕者,就会说他们把命运赋予谁了,就像发礼物似的,发给了某些特别的、重要的人或家族。但听母亲如此说来,人们是本末倒置了。是命运赋予了家族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以,您看到他们的命运了,诺亚维克家族的。”
萨法点点头说:“只看到了儿子和女儿的命运,利扎克和希亚。男孩年长一些,女孩和你同岁。”
阿珂斯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那都是些荒谬的传闻。关于这兄妹二人的故事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像是挖下敌人的眼珠放在果酱罐里,从手腕到肩膀文满了记录杀人次数的刻痕——这个倒可能还靠谱一点儿。
“有的时候,我们能轻易看懂人们成为自己的原因,”母亲轻声说道,“利扎克和希亚,暴君的儿女,他们的父亲是拉兹迈,他们的母亲则是一个杀死手足的女人。暴虐如感染一般,代代相传。”她的头向前垂下,身体也随之前后摆动。“我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阿珂斯抓住她的手,紧紧捧住。
“我很抱歉,阿珂斯。”她说。但阿珂斯并不能确定,她是为吐露太多而抱歉,还是为别的什么事。不过都无所谓。
母子二人伫立片刻,听着滚动新闻絮絮不停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最黑暗的长夜,仿佛更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