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从罗斯开往维登堂的路上我和亨利没怎么说话。车开上自家的车道以后,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亨利一定是听见了我的叹气声。
“你怎么了?”他问。
“你知道这是我们拥有的第一个正常的家吗?”
“总比从来没有要好。”
晚饭以后我们出门散了一会儿步,我们把这种散步称之为“走动”。雾气已经从草地弥漫上了平台。我回头看维登堂,它在我眼中突然变得非常美丽,像一幢出自童话的建筑。
我悄悄地挽住亨利的胳膊。“这里太安静了。”
“小魔王们回来以后你就知道什么是热闹了。”
因为我怀孕的关系,亨利坚持要用葬礼上的缓慢步伐慢慢走。他吸起了烟管,这种习惯至少能把小虫赶到一边。他还发现吸烟管可以让他在父母面前表现沉着,也变得更稳重一些。亨利不太善于用烟管吸烟,常私下里和我一起练习。
“毕竟我们也快为人父母了。”他说。
所谓的“湖泊”旁安着一只石凳,尽管大雾已逼近水面,我们还是在石凳上坐了好一会儿。亨利觉得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但光线依旧充足,空气也渐渐变凉了。鸭子在银色的水面上荡起点点涟漪,这让我想起我和罗茜在斯万巷附近的河面上喂过的几只野鸭。我很想知道南茜·马特莱瑟姆在河边长大的时候有没有喂过那几只野鸭的先祖。
“她没有……”亨利说,“对她来说倒算是种安慰。”
我肯定漏听了一些内容。“没有什么?你说的是谁?”
“孙子孙女啊。尤尔格雷夫夫人没有一儿半女,那次我们去拜访时态度不应该那么好的。”
“你问过她吗?”
“不是,是在你上厕所时她自己提到的,当时我碰巧说到你怀孕了,她说她很高兴从来没生过小孩,因为光是照顾自己就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了。”
“你觉得她快乐吗?”
亨利耸了耸肩,往水面上吐了口烟。我怀疑他原本是想吐个烟圈的。
我说:“我想她大概一直在回避自己快不快乐这个问题。”
亨利吸了口烟,烟管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抱怨的,她显然并不缺钱用。”
尤尔格雷夫夫人告诉我们弗朗西斯先生从来没在庄园宅邸住过。在弗朗西斯生活的那个年代,尤尔格雷夫一家住在罗斯公园附近的一幢红瓦房内,高高耸立的烟囱俯瞰着后续修建的那些房屋的屋顶。弗朗西斯就死在那幢房子里,从卧室的窗户跳到下面的砂石路上。尤尔格雷夫夫人说,弗朗西斯用自己的方式疼爱着她,她过去常把她称为弗朗西斯叔叔。
她恨的不是弗朗西斯,而是把她出卖给弗朗西斯的那些人,她恨妈妈的姐姐埃米阿姨和西蒙·马特莱瑟姆。她没有用“仇恨”这个字眼,这两个字是我赋予她的,我从靠在王座形靠背的那张土黄色的瘦脸上感受到了深深的恨意。
“弗朗西斯叔叔觉得这样做是最合理的,但他没想到让孩子从家庭中脱离出去是多么残酷。”尤尔格雷夫夫人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似乎我们或是我们聊起的话题让她心生厌烦,或许两者都让她烦透了吧,“特别是在母亲刚死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他先是把我送到了汉普斯特一个可怕的女人那里,那个女人是他小时候尤尔格雷夫家的保姆。她教我注意举止,还给我买了一些衣服。”说到这里,尤尔格雷夫夫人噘起了嘴,“她甚至还教过我怎样进行演说。”
“你在她那里待了多久?”
“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却好像有几个世纪之久。弗朗西斯叔叔为了我,不得不残酷一点。他不想让我在没有学会礼仪的情况下住进同意收养我的那对夫妇家中,给他们造成困扰。我的确做到了,很快就融入了他们的家庭。爸爸,”——说到这个词时她稍带了些讽刺意味——“是一位律师。我们在河边有幢房子,我有专属的女佣。爸爸的姑妈嫁给了罗斯的小地主卡特,爸爸和弗朗西斯就是这样联系上的。现在想来,弗朗西斯也许惹上了一些法律上的麻烦,由爸爸帮忙解决了。”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这事会和哈罗德·门罗扯上关系?”
“你是说为什么我要在这么多年以后重提此事吗?阿普尔亚德夫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了。年轻时你没有时间回首过往,但老了以后你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另外,我还很想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你的姨妈。”
她笑了。“那完全是个意外收获,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呢。她一定有九十多岁了。”
“但这所有的秘密——”
“为什么我要没事找事呢?阿普尔亚德夫人,请你告诉我,如果你在斯万巷这种地方长大,如果你在孩提时被人买卖,难道你希望全世界都知道吗?你自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我雇了一个私家侦探。记者也许能更有效地揭露事实,但我不能指望他们保守秘密。当然我可以雇个律师,但律师比私家侦探要贵得多。”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娇小的鼻子上布满凹痕,“你们知道,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钱。”
她一直在说话,我感觉她实际上在嘲笑我们。
“第一次和你哥哥交谈时,他说你和他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是西蒙在胡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抛弃了妹妹的事实,从而被人责难。他从小就是个虚情假意的男孩。你真该看看他和弗朗西斯叔叔在一起时的样子,无论弗朗西斯叔叔说什么,西蒙总是顺着他。埃米阿姨比他要诚实得多,她不想让我们两个孩子毁了她最后一次结婚的机会,尤其是母亲丑闻不断,父亲不知何人的两个来自斯万巷的孩子。听她谈萨米·戈特贝德,你会以为萨米是坎特伯雷大主教本人呢。”她瞪着眼睛,收起下巴,换上了低沉的声音,“他才没那么负责呢!”
“你自然也读过那些诗了吧?”
她歪着头。“当然。门罗把在罗星墩图书馆找到的《天使的语言》带给了我,但这根本没什么意义,我早就有这本书了。”
“你有《天使之声》这本书吗?”
“实际上那是同一本书。《天使之声》是私人印刷物而已。不知道什么原因,弗朗西斯叔叔稍稍变换了标题。”
“他还在里面添加了一首诗。”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是吗?也许出版商不让他把那首诗包括进去。”
“那首诗确实很怪。”
“整本书里的诗都很怪。”
我先挪开了视线。她确实有她的道理,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吧。
亨利压低声音,抱歉说我们也许占用了太多尤尔格雷夫夫人的时间了。他对我很有耐心,我发现这是怀孕所带来的好处之一。你有了奇特的想法人们也总会顺着你,还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会没来由地发脾气。
这时我提出想借用一下厕所,尤尔格雷夫夫人把我从侧门领进了屋子。尿频是我最不喜欢的怀孕症状之一,不过我也承认我确实太爱打听了。房间的这一部分堆满了破烂家具和画框污损的油画,这些物品和尤尔格雷夫夫人的车一样弥漫着铜臭味,生活在当中的人反倒常常对它们视而不见。
和我一起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尤尔格雷夫夫人对我说:“阿普尔亚德夫人,希望你能帮我保住这些秘密。”
“没问题。”我胸有成竹地承诺着。
“我想你应该明白,把家里的秘密公之于众有多么难堪,拜菲尔德先生应该能完全领会这一点吧。”说着她向一扇门挥了挥手,“那边就是厕所。”
“别以为我是在刺探——事实上我也许就是在刺探,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嫁到弗朗西斯家的?”
“这并不奇怪。我父母,”她重又操着讽刺的语调说,“过去常常到姨婆卡特家来做客。现在他们的大多数土地和房子都到了千禧年水库手里,女儿二十一岁生日时他们办了场舞会,正是在那次舞会上我遇见了我后来的丈夫。”她看着厕所门,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明白了吧,这事本来就不复杂。”
厕所里放着几样红木做的小家具,开关把手全都是铜制的,墙上贴着蓝白相间的瓷砖。坐便器上放着一个华丽的托盘,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女王,希望能比平时尿得多一点,这样回家前我就不用再上厕所了。
但这时我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我觉得很不安,这种情绪像是生理上的,像是孕吐的温和反应。也许我完全弄错了,也许尤尔格雷夫夫人留给我的只是模糊的第一印象。但依我看,尤尔格雷夫夫人看上去像一个傲慢自负的老富婆,没有理由考虑别人的意见,更没有理由对突然在星期天不期而至的奇怪女人开诚布公。
那她为什么会如此不加掩饰地回答我的问题呢?
怀孕带来的另一个特殊待遇是喝早茶,当陌生的小生命开始侵入你的肌体时,当荷尔蒙表现得像有破坏力的学童时,当消化系统在变革中苦苦挣扎时,你需要补充营养来增加你的体力。
亨利确信我很脆弱,每天会一早起来烧茶。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残留着珍妮特和她以为是男孩的流产儿的悲惨回忆。
某个星期一的早晨,亨利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并温柔地亲吻了我。尽管我们都没有把相互依靠作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但我们已经习惯了不离不弃。他为我倒好茶,在窗边来回踱步,不时用手搓着睡袍上的挂线。
“可爱的早晨。”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托盘上有封你的信。”他故意停顿了很长时间,借以引起我的注意,“上面盖着罗星墩的邮戳。”
我抿了口茶,然后从托盘上拿起信封。信封上的笔迹很熟悉,但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的笔迹了。我用调羹柄撕开信封,抽出信看了一眼签名,发现信是彼得·哈德森寄来的。
亲爱的温迪,
新学期在即,我想你们大概都非常忙。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们,我和琼祝愿你和亨利在新的征程上好运连连。
教堂图书馆的图书分类工作终于完成了!詹姆斯·赫伯(弗伯里夫人侄儿的朋友)用了一整个夏天结束了你尚未完成的那部分工作。他刚通过了剑桥大学的历史学业考,准备去德汉姆学院攻读文学硕士学位。感谢上帝,他没有发现更多令人惊喜的事物。我们暂时还没决定该拿教堂和神学院图书馆的书怎么办。
主教在大礼堂举办的展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你也许会乐意知道——人们对这次展览赞誉有加,想把它作为永久性展览固定下来。因此主教大人让赫伯去剑桥大学图书馆查看档案,看看里面有没有适合展览的内容。那份档案里包括了许多记录和文字材料。一些是修道院的材料,但更多的却是宗教改革后关于教堂和教区的资料。这些资料是尤尔格雷夫教士寄存在图书馆的,有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马虎地对它们进行了分类,但只做了其中的一部分。
赫伯找到了几件可以作为展览品的物件。他甚至还找到了十五世纪早期烧死异教徒时所用燃料的账目。针对这笔费用的归属问题曾经有过一些争论——修道院方面觉得应该由王室来承担。有趣的是这些被烧者的名单——他们中有两个来自马吉利村,其中一个的名字正是伊莎贝拉。这样看来,也许尤尔格雷夫的诗句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也说不定。不幸的是,赫伯并没有在记录中找到与先前审判相关的内容。
另外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上周我收到封寄给教堂图书管理员的信,信是一个叫西蒙·马特莱瑟姆的人写来的。他说他想和住在达克旅店的你取得联系,想问我要你的转寄地址。他说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因此我给他回了一行字,告诉他我会把他的请求转告给你。
进展顺利的话,我们有望在十月份看见大卫和罗茜。我听说你们已经联系上了。如果你能和他们见面,记得把我们的问候转告给他们。
琼让我致以你们最热忱的问候,我也同样地祝福你们。
彼得
我把信递给亨利,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读完了这封信。读到最后时,我发现他皱起了眉毛。
“我想我们应该把它视作过去的东西。”读完信以后他说。
“把什么视为过去的东西?”
“所有与尤尔格雷夫以及马特莱瑟姆有关的事情。你不准备和马特莱瑟姆取得联系吧?”
“我不知道。”
“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你应该把它们抛之脑后。”
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忘怀,特别是珍妮特和多毛女人的事。“让我想想。”我说。
“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成为过去吧,”亨利提议道,“拜托了。”
“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我看着茶杯,希望能在茶叶之间探得我未来的运气,“壶里还有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