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登堂是个充满梦想的地方,这幢高大丑陋的房子是十九世纪一个紧身衣制造商修建的。学校的说明书把门前的大花园称为“公园”,把池塘称为“湖泊”,把排水沟称为“矮墙”。学校里的一间宿舍至今还被某个被恋人抛弃的贵族女孩的冤魂纠缠着。
房子里的陈设要比外观好得多。尽管位于汉普郡的农村,但周围的环境很舒适。房间宽敞、通风、阳光充足。一代一代男孩子们的到来使这里充满了人气。我非常喜欢维登堂,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拥有这里百分之二十的产业。
珍妮特死后一周,这里原先的业主科特伯恩邀请我们造访维登堂。当亨利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猜测邀请中包含着检验这桩和亨利之间的买卖是否稳妥的意思。世人总爱把人性往最坏的一面想。不过见面以后,我马上意识到他们只是想帮点忙而已。
我和亨利夏季学期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维登堂,逐渐对这里的环境和师生熟悉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对校方而言,我的存在对亨利来说反倒成了优势。他的新搭档是个单身汉,用科特伯恩夫人的话说,妈妈们乐意看到这个地方出现个女人。亨利则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节奏,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似的。
“男孩们很愿意为他卖命,”科特伯恩先生说,“天知道为什么,但具有这种特质的老师并不多。”
我喜欢维登堂,更对它的前景充满无限憧憬。重要的是,这里不是教堂街。虽然和教堂街一样是个小社会,却被一百一十七个野心勃勃的小男孩主导着。男孩们必须在这里学习虚拟语气和联立方程,幸好这些都不是我的强项。不过他们需要得到很好的照顾,病了的时候需要看护,悲伤的时候需要安慰。高年级的一位女舍监因为母亲病了而突然离开了学校,我便担负起了她的部分职责。
意识到自己怀有身孕而且拥有部分学校的股权使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亨利把我们俩的名字都写进了合同。相对于腹中的胎儿来说,我对学校的感情更深一点。亨利和同伴长于教学,但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管理学校,更不知道该任何控制经费。我逐渐掌握了学校的管理权。布拉德福德海伍德路九十三号对我来说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但我身上却还保留着一部分约克郡小老板女儿的习气。
我变得非常忙碌。夏季学期和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时间回忆珍妮特的事,更没有时间为她感到悲伤,没有太多时间考虑罗星墩发生的事。这倒适合于我目前的情况。尽管我可以这辈子都不踏入罗星墩半步,但我永远忘不了珍妮特。
珍妮特。无论我再怎么累,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脑海深处耐心地等待着。案子的剪报我一直保存在大信封里,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拿出来仔细翻阅。
一份报纸的标题是《为爱而死的女人》。《世界新闻报》把珍妮特描绘成“慈悲天使”,说她解救了深陷病痛的父亲。她因为正确的理由而做了错事,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们大多把她看成一个软弱而好心的女人,他们说自杀是懦夫的解脱方法。我不理解这种说法,直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理解。杀死自己必须要具备出常人所没有的勇气才行。
所有的报道都没提大卫失业以及大卫作为丈夫的苦楚。大卫和罗茜在这出戏中连配角都算不上。珍妮特肯定会为此而感到高兴,她不是报复心很强的人,喜欢保持自己的隐私不受侵犯。在服下父亲剩余的安眠药以前,她写下三封信,并把这些信放在了枕头下面。
死因公布后,法医在庭审时念了珍妮特写给众人的公开信。珍妮特说她很抱歉给众人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她说因为先前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所以决定服用安眠药杀了自己。她忍受不了父亲变得越来越疯,她知道父亲心里非常难受,搬到养老院以后会更加难受。她在信中写道,父亲乞求她杀了他。她还写道,她无法带着杀人所带来的负罪感以及流产失去孩子的失落继续活下去。法医还看了珍妮特写给我和大卫的信,不过他认为这两封信就没有必要在庭审时公开了。
我永远不知道珍妮特在给大卫的信中写了些什么。她给我的信很短,句句写到了点子上,即便在四十年以后,我还能记得信里写的每一句话。
任何人,甚至连你都无法帮上我了。警察知道是我杀了父亲,几个小时以后他们就会来抓我。你总是扮演着我的守护天使的角色,不过千万不要把我的死归罪在自己身上。
这种方法对所有人都好,尤其是大卫和罗茜。我希望他们能忘记这一切,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他们会一直生活在阴影中。我知道在能力许可的情况下你一定会帮上他们的忙。我为至今为止的一切而深深地感谢你。
你知道亨利有多么需要你吗?和以往一样,我要把我的爱献给你和亨利,我最特殊的爱。
珍妮特
法医行事公正,甚至还带点同情心。警方提供的证据清清楚楚地表明特雷佛先生是被人杀害的,包括我和大卫的许多证人都能证明特雷佛先生非常不开心,甚至好几次想让人杀了自己。弗拉克斯曼医生在法庭上表示,拜菲尔德夫人在失去孩子以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他一直在担心拜菲尔德夫人的身体情况。
接着法官列举了警方提交的证据。警察搜索了郡里的垃圾总站。星期二一大清早,特雷佛先生刚刚死去几个小时以后,清洁工就收走了教堂街住户的垃圾。因此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垃圾山中找到了达克旅店扔出的垃圾残骸。
汉弗里斯警长证实垃圾中包含了写给我和拜菲尔德一家的好几封信,以及印有珍妮特指纹的伍斯特郡调味瓶。他们还在几英尺之外发现了一捆湿漉漉的报纸,《教堂记事报》里包着土豆皮和几块湿布。经过检验证实,湿布是从棉质睡衣上剪下来的。汉弗里斯警长说那原本应该是件白底粉红色碎花的睡衣。
法医测试表明,大多数布料上沾染了与特雷佛先生血型相同的血液。警察认为珍妮特在杀害父亲之后曾经想把自己和睡衣清洗干净,接着又决定用剪刀剪碎睡衣,把内衣碎片和垃圾一同丢弃。内衣边缘的干洗店标签说明这件睡衣确实来自达克旅店,大卫也证实妻子的确有件这样的睡衣,在其后的搜查中,警察和大卫都没在房子里发现那件睡衣,大卫确信岳父死前的那晚他妻子穿着的正是那件白底睡衣。
看来那天她穿上白底睡衣并不是想取悦大卫。我希望我能笃信上帝,这样我至少能为珍妮特的灵魂祈祷。我辜负了她,因为我一直被自己、亨利和尤尔格雷夫的事所累,丝毫没注意到最好的朋友已被逼入墙角。
和我一样,法医认为这是一场因为爱得过深而引发的悲剧。我不知道这份爱里是否还包含着某种仇恨。换作今天,心理学家也许会说特雷佛先生多次——甚至可以说经常对罗茜“行为不当”。珍妮特小时候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对待吗?我实在无法想象珍妮特会恨得杀人,我只知道她最恨的人是她自己。
大卫就不一样了。我曾目睹特雷佛先生在罗茜床上时他眼里散发的那种光,也听到过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声调。仇恨把大卫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恨意能杀死人的话,特雷佛先生早就在流血而亡之前死了好几次了。
珍妮特很爱大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为他而活的。当我不再感觉麻木,当我不再为一百一十七个小男孩而分心的时候,我重新思考起来。我突然觉得珍妮特可能不仅仅是为大卫而活,她甚至也许会为大卫牺牲掉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