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的老庄园宅邸弥漫着一股铜臭味,内外充斥着奢华的气息。我把车停在路旁,和亨利一起敬畏地看着庄园。
这里离亨利住过的皇后像酒店几百码远,是一幢低矮狭长的房子。窗户很大,蓝绿色的墙壁像粼粼的湖水一样闪着光。房子和公路之间有一条砂石车道,环绕的圆形草地,在前门处终止。车道的分支绕过屋子通向房后,后花园里,欧洲山毛榉的树叶不断变换着颜色。前门外停着一辆巨型汽车,黑漆清亮如镜。
“是同一辆车吗?”我问,“看上去像是同一辆车。”
亨利咕哝了一句。他牢骚满腹,因为他不愿意来。“这是辆宾利大陆R型,和我们在高地街上看到的是同一辆。附近这种车不多。”
我拿下车钥匙,伸手去摸门把手。“好吧,我们现在去看看主人在不在家。”
“温迪……我们能离开这儿吗?”
我转身面对着他。“我想知道她准备干吗以及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很关心叔叔的事,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吗?”
“如果她只是嫁过去的,那弗朗西斯就不是她的亲叔叔。”
“别吹毛求疵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你难道不觉得是因为怀孕你才如此——”
“你是说我多事吗?好吧,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装神弄鬼?她完全可以亲自到罗星墩调查,事实上她却雇了个丑陋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仅仅是对家族历史感到好奇的话,她完全犯不着这么做。”
亨利耸了耸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觉得我的举止和尤尔格雷夫夫人一样古怪。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把弗朗西斯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要的复杂理由告诉她,我知道即便我再怎么尝试,他也不可能真正理解我。问题不仅和亨利有关,也与多毛寡妇、大卫·拜菲尔德以及珍妮特密切相关。我已经错失了珍妮特,不想在尤尔格雷夫的问题上再次尝试失败。
“温迪……”
我不想听亨利说话,我推开车门,迈出了汽车。没过一会儿我便沿车道走到了前门,我听见亨利在我身后关上车门,急急忙忙追了过来。我按响门铃。房屋的正面处于阴影中,裸露的前臂突然觉得有些冷。亨利跟在我身边,当我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露出牙齿冲我笑了笑。
“亲爱的,对人礼貌一点,”他小声说,“我只要求你做到这一点。”
我又按了一遍门铃。“那得先看她在不在。”
“记住,她可能有适合到维登堂读书的孙辈。”
身后的砂石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只棕黄色的小东西不太友善地扑上亨利的脚踝,亨利马上张牙舞爪地跳了起来。
“野兽!”身后又有个声音喊。
亨利用不可能讨好祖母的声音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则朝狗的肋骨上踢了一脚。
“野兽,快过来!”
达克斯猎犬不情愿地放弃了亨利,绕了一段路,贴到自己的女主人身旁。我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一眼尤尔格雷夫夫人。她矮小,驼背,头发染成黑色,脸像猴子一样,颧骨突出,化妆非常讲究。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宽松长裤和丝绸衬衫,男人很可能在阴差阳错之下对她神魂颠倒。她可以是五十五到七十五的任何一个年龄。
她右手握着皮带,牵着一只巨大的阿尔萨斯犬。尤尔格雷夫夫人在大狗的扯动下像只小鸟一样蹦蹦跳跳地朝我们冲了过来。达克斯猎犬处在我们和它的女主人之间,准备在情况有变时再次向我们发动袭击。
“我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吗?”
她的声音里透出有些钱以及经常指使人的人常有的自信——没有暖意,也不带丝毫友情。
“我是温迪·阿普尔亚德,”我说,“这是我丈夫亨利。”
她的脸色变了,像是被静电触到了似的,显然对我们的名字印象颇深。阿尔萨斯犬舔着我刚刚踢过达克斯猎犬的那只脚的脚趾。
“这条狗叫美女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用涂着厚厚一层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把大狗赶到一边。
“我猜你是尤尔格雷夫夫人,没错吧?”
她再一次点点头,似乎对我为什么这样问略微感到有些吃惊。她没有接话,等待我解释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想你应该认识拜菲尔德太太吧?”
“没错,算是认识。”
“我们刚和她、她的儿子和孙女喝过茶。”
她抬起深邃如池塘一般的棕黄色大眼睛看了看我。“发生在罗星墩的事真是令人痛心啊。”她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确实很惨。”
“拜菲尔德太太说惨剧发生时你正巧也住在那幢房子里。”
“我想这事哈罗德·门罗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猴子脸顿时变得苍白。接着她动了动,似乎想露出笑容。“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我们到花园里找个地方坐好吗?”
她把我们从房子侧面带进了一个玫瑰园。我们从温室的拱形长廊下穿过,踏上了一块由石头分隔的长方形草地。草地周围矗立着一道有大树和灌木丛掩映的土墙,墙后面依稀能看见一些小房子的屋顶。玫瑰园像是建在苦难和争战之上的一片绿洲,像围绕着罗星墩的沼泽和围绕着教堂街的罗星墩街道一样。
拜菲尔德太太在玫瑰园里放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四把带靠背的扶手椅和一只藤条脚的小方桌。她坐在最大的那把有王位状靠背的椅子里,挥手招呼我们赶紧坐下。
“我只有几分钟时间。”
“那我就说得简洁点。”我说,“门罗在为你干活吧?”
她抬了抬肩膀。“他这么说的?”
“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们你想让他做些什么?”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想这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听着,他曾经好几次监视我,这就和我有关了。他试图和罗星墩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你知道他曾经差点儿把一位老夫人吓死吗?”
两条狗坐在尤尔格雷夫夫人脚边的草坪上,我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使它们一齐抬起头来。她挠了挠阿尔萨斯犬两耳之间的皮肤,然后检查着自己的手。她手上戴着的戒指估计比我这辈子拥有的财富还多。
“我让门罗先生为我做些调查,看看我丈夫的亲戚还在不在。”说着她抬头看了看我,“简单来说就是这样。顺便问一句,你提到的那个差点儿被吓死的老太太叫什么名字?”
“她叫戈特贝德夫人。”
尤尔格雷夫夫人的脸上露出确定无误的欢快表情。“她应该康复了,是吗?”
“康复了没几天,几周前她死了。”
亨利猛然吸了吸鼻子。“我妻子当然不是在暗示门罗先生导致了戈特贝德夫人的死亡,不过——”
“门罗先生把戈特贝德夫人吓得不轻。”我说,“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恰巧第一时间拜访了她,她还以为门罗先生会破门而入呢。”
尤尔格雷夫夫人点了点头,没有表示要对此事负责。
“他还跟踪了西蒙·马特莱瑟姆。”我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他这样做?”
“为什么跟踪西蒙·马特莱瑟姆?这还不简单,因为他在孩提时代就认识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了。”
“我想你真正感兴趣的应该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离开罗星墩的原因。那应该是件丑闻吧?”
“人们都这么认为。”说着她扬起黑如墨水的眉毛,“女牧师……真不知道这个念头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我想他甚至没喜欢过女人,也许还有点害怕她们。那个时代的许多男人都有点怕女人。但说到底,阿普尔亚德夫人,弗朗西斯的事上没有丝毫秘密可言。门罗先生甚至还在《泰晤士报》上找到了一篇报道呢。”
“他把过期的《罗星墩观察家报》都翻遍了。他不仅明目张胆地抢劫,还想混淆随后调查的人的视线。”
“门罗确实喜欢走捷径,这我知道。”
“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我不再雇他了。他已经结束了为我所做的工作。”
“尤尔格雷夫夫人,但你叔叔还卷入到另一起丑闻之中,那起丑闻和教会没什么关系,我想教堂方面大概是想利用那篇女牧师的布道把他赶走吧。”
“你说的可真是太夸张了。”
“这关系到西蒙·马特莱瑟姆和他的家人。”
她倾身向前,不再挠阿尔萨斯犬的头盖骨了。“请你继续往下说。”
“戈特贝德夫人是西蒙·马特莱瑟姆的姨妈。马特莱瑟姆家非常穷,他们来自罗星墩一个叫斯万巷的地方,是河边的一处贫民窟,现在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西蒙在主教院里以擦鞋为生,他还有个名叫南茜的妹妹。这些信息你应该都知道,对不对?”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知道的事情远比你想象得要多。”
“后来他们的母亲死了,两个孩子就成了那位姨妈的责任。在还没有嫁给戈特贝德先生之前,她在一家杂货铺里工作。孩子对她来说只是个负担,加之当时又快结婚了。她嫁的人是教堂司事,在教堂街上有套房子,不希望收养从斯万巷出来的孩子。也许她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我说的话你都能理解吗?”
尤尔格雷夫夫人简单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套解释的合理性并不在意。亨利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挪了挪,屁股下的藤条吱吱作响。
“还好这个问题并不难办。”我说,“尤尔格雷夫认识马特莱瑟姆家的孩子们,他在教堂街跌倒时西蒙帮过他的忙。尤尔格雷夫教士很喜欢西蒙,拿许多书给他看,还在经济上扶助他。对西蒙的妹妹南茜他也给予了同样的关怀。我想他所做的这些事应该大大地增添了他那古怪的名声吧?”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不想催你,但我确实还有另外一个约会。”
我点点头。“占不了你太长时间。戈特贝德夫人说那时教堂街的人都认为他对来自斯万巷的孩子过于友善了。但就马特莱瑟姆家的孩子们来说,他确实是他们的大救星。他资助西蒙移居去了加拿大,让他在那儿学会了做生意。但这正是让人费解的地方。当我第一次和西蒙交谈的时候,他说尤尔格雷夫教士让南茜也跟他一起移居去了加拿大。不过后来我们发现了一张证实南茜留在罗星墩的照片,他又改口说尤尔格雷夫教士安排一对有钱的朋友收养了南茜。但在我看来,并没有证据表明尤尔格雷夫教士曾经这样做过。一九〇四年的夏天过后,南茜·马特莱瑟姆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亨利在椅子上挪动着身体,然后清了清嗓子。“这件事未必有什么蹊跷。”
“继续说下去吧,”尤尔格雷夫夫人慢吞吞地说,“我很想知道弗朗西斯叔叔鲜为人知的有趣一面。”
“我和认识他的人谈过了,”我说,“我读过那首诗。门罗先生告诉过你弗朗西斯叔叔有切割动物的爱好吗?你从这里的发现中知道他这个习性了吗?”
我停顿片刻。但尤尔格雷夫夫人什么话也没说,那双阴暗的棕黄色眼睛一直瞪着我。
“我想他也许认为吃下个孩子会让他永远保持年轻吧。”
尤尔格雷夫夫人尖利地笑了一声,她的笑声在宁静的花园里显得非常突兀。“我想弗朗西斯叔叔确实非常怪异,这点大家全都知道,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略微有点不正常。你知道他吸鸦片上瘾吗?但话说回来,阿普尔亚德夫人,我觉得他连拍死一只苍蝇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一个小孩了。残害猫的传言就更离谱了。”
“你怎么知道人们说他残害过猫呢?”我尖刻地问。
她挥挥手,回避了这个问题。“门罗查到了一些事情。”
“他是个强壮的男人。”
“除非那只猫原本就已经死了。”
“根据流传的说法,他可能是自杀的。”
她敏锐地看了看表。“阿普尔亚德夫人,我们是不是越说越离谱了?”
“你对马特莱瑟姆家的孩子和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一样感兴趣,我想你大概想找到他们的踪迹吧。这其中你特别想找到南茜,因为某个发现或是某种说法使你相信她是被弗朗西斯杀害的。”
尤尔格雷夫夫人狂笑了一阵,是那种装出来的没有快感的大笑。笑够了以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露出了令人不安的微笑。这个笑容不属于此时此地,只能说这是个解脱的笑容。
“阿普尔亚德夫人,你可真能想象,但恐怕这次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南茜被弗朗西斯叔叔杀害的可能性。我当然有绝佳的理由,因为我就是南茜·马特莱瑟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