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特贝德在客厅里加了张床,因此客厅比以往更显狭小。壁炉里烧着一堆柴火。窗户都关着,客厅里的老人味比以前更浓重了。躯体会在人死之前就开始腐败。
戈特贝德夫人纸巾似的皮肤像瘫软的帐篷一样覆盖在骨头上。“威尔弗瑞德,快出去吃些茶点吧。”
“我不饿。”戈特贝德先生不安地对我笑了笑,“妈妈总是为我的温饱问题担心。”
“快去用你的茶点,我要和阿普尔亚德夫人单独坐一会儿。”
“好吧,我这就去。”
戈特贝德先生离开了客厅。
“真不知道我走了以后他会怎样。”门关上以后戈特贝德夫人对我说,“和新生儿差不了太多。”
“你感觉如何?”
“我很累,非常累。你能不能坐到窗户边上,让我可以看见你。”
我坐在俯视教堂街的窗户边的一把硬椅子上,珀西站在窗台上,无关痛痒地瞪着我,一道金色的阳光从对面的窗户照射进来,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家具表面也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我希望我能为自己和戈特贝德夫人把时间倒回到没有伤痛的黄金年代。这时我发现戈特贝德夫人的眼睑慢慢合上了。
“还在查尤尔格雷夫教士的事情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可以这样说。”
“他是个好人,是个非常好的人。”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他是个好人。”
说三遍的话肯定假不了。但为什么在她生命之火将熄的时候,这一点对她格外重要呢?
“马特莱瑟姆兄妹的姨妈怎么样了?她遇到什么事了呢?”
老太太的肩膀抖了抖。
“你肯定认识她。”我急切地提高了声调,“她长什么样?她对孩子们好吗?”
戈特贝德夫人慢慢地摇了摇头,从紧闭的嘴唇间呼出一口气,像只快胀破的气球,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你不会把我当成个傻子了吧?”我说,“藏在幕后的一直都是你,你就是那个姨妈。”
她继续往外吐着气,然后冲我笑了笑。“我想你也许会猜到。”
“你不想和妹妹和孩子们沾边。你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你马上会嫁给一个好男人。当时是不是这个情况?”
“我是他的女王。”戈特贝德夫人嘟哝着,“对我来说那是最后的机会,但我知道萨米不想要别人的孩子,我不能因此而责备他。更别说他们俩是她的孩子了。”
“你指的是不是你妹妹?”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辱没了门风,死了比活着更好。”
“尤尔格雷夫教士向孩子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很善良。有钱总是好的。”
“西蒙先走的吗?”
“形势等不及了。妈妈刚死他就离开了,那时我和萨米都还没订婚呢。他走以后南茜和我生活了一段日子。”这时她的脸扭曲起来,“告诉你,那时我在布里奇街租了套房子,房东太太不喜欢孩子,无法忍受孩子们惹出来的麻烦以及制造的噪音。这样我去上班的时候孩子就没人照顾了。我可不是你们家保姆——房东太太总是这样说。那个没有门牙的丑女人……现在我都还记得她的样子。威尔弗瑞德从来都不闹,打小他就是个安静的孩子。”
“南茜,”我提醒她,不让她偏离话题,“南茜后来怎么样了?”
戈特贝德夫人很长时间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嘴里一个接一个地蹦出字来。“她得到了最好的安排,和尤尔格雷夫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像甜点一般可人。和我在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是个小讨厌鬼。”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和萨米是秋天结婚的,应该是十月十四号。她是在我们结婚之前离开的。”
“那时尤尔格雷夫教士还没离开罗星墩吗?”
“我想应该是。不过没多久他就走了。他说他会给我和萨米送份结婚礼物。后来他也确实送了——他送给我们一些钱,之后便没了踪影。”
“他把南茜安排在哪儿了?”
“他把南茜送到了朋友家,他说他们没有孩子,并准备把南茜培养成一位淑女。小讨厌鬼的运气可真不错,似乎总能转危为安。”说着她的眼皮耷拉下来,“那个小妖精,”她的眼皮眨了眨,“对不起,我不想骂人的,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介意。”
“除了萨米,没人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去向,没人知道谁替孩子们出了钱,也没人知道两个孩子去了哪儿。对外就说他们被伯明翰的亲戚收养了,我们觉得这是为他们好。”
“从此以后你再没听说过他们的消息了吗?”
“我曾经收到过西蒙的消息,他从加拿大给我寄了封信。我相信尤尔格雷夫教士绝不会伤害孩子们的,他毕竟是个神职人员。再者说,他有伤害他们的理由吗?”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的表情变得舒展起来。
“你不会告诉威尔弗瑞德的对吧,你可以向我发誓吗?你可以以《圣经》的名义向我发誓吗?”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说。她之所以让我发誓显然是因为对南茜有没有在绅士家里成长为一位淑女并不是很确定。
门开了,威尔弗瑞德·戈特贝德踱进了房间。“妈妈,你没事吧?”
她仍然看着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能结束,我已经受够了。”
我站了起来。“希望我没累着你。”
老太太摇了摇头。
“看来妈妈有力气接待客人了。”戈特贝德先生说,“妈妈,是这样的吗?感觉好些以后,我们可以借辆轮椅——”
“再见,亲爱的。”戈特贝德夫人对我说,然后把头转到一边。
“再见。”
“这里离斯万巷还有一长段路要走,”走到门口时戈特贝德夫人说,“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点点头。戈特贝德先生蹒跚着向我走来,但我拒绝了他出门送我的好意。
没多久我终于重新呼吸到教堂街甜美清新的空气了。人们总说穷人有穷人的法律,富人有富人的法律,也许穷人和富人的道德水准本来就不尽相同。
现在我知道,或者大体猜出了一九〇四年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弗朗西斯把尸体的剩余部分埋到了教堂街的某处花园,或者把它放进麻袋,像只没人想要的猫一样抛在河中。没人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没人关心南茜·马特莱瑟姆的际遇,因为南茜既不属于教堂街,也不属于尘世的任何地方。
没有一丝进展。除了我和老戈特贝德夫人不希望听到南茜·马特莱瑟姆的遭遇以外,还存在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问题,这个问题也许丝毫没有意义。我突然间觉得可能再也见不着戈特贝德夫人,因此也找不到事情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