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上午我收到一张发自公立图书馆的明信片,周一我订的那本书还回来了。一吃完午饭,我便前往公立图书馆去取书。
天气很暖和,值班的还是上次那个图书管理员。他喘得很厉害,蓬乱的头发也需要好好梳一梳了。他坐在门边的桌子旁,双手在一盘盘的登记卡上来回摸索着。因为大多数人还在吃午饭,所以图书馆里没几个人。他抬起头,紧绷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我是来取书的,”我把明信片放在桌子上,“这回可真快。”
“阿普尔亚德夫人,我们力求让你感到满意,”他抱歉地说,“但我们对这么旧的书也没多少办法。”
“只要能帮我验证一些事情就好。”我说。
他从背后的架子上拿下一本绿皮的精装书,在上面盖了个戳。我把书颠倒过来查看上面的还书日期,发现前一个借书者是上周中的时候把书借走的。
“谁借过这本书?”我问,“之前你提到的那个人是谁?谁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这么感兴趣?”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他感兴趣?”
“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我在教堂图书馆工作,那里有些原本属于尤尔格雷夫的藏书。我仅仅对他有些好奇而已。”
“仅仅是有些好奇吗?”他像是个有一屋子实验器具的科学家似的,声调里充满了好奇,“之前我就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借书者是谁。”
“登记卡上没写名字吗?”
“当然写了。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那张登记卡。这本书是别的管理员借出去的。那时业务很忙,管理员不记得借书者的名字了。还书的时候这里也很忙,她只记得借书者不是叫布朗就是叫史密斯,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名字。”
看来他还是问了,他对这件事也非常好奇。
“借书和还书的是同一个人吗?”
“好像是的。还书的是个矮小黝黑的中年男人,他戴着眼镜,头略微有点秃,衣着很普通,但非常体面。”
“他穿的是黑外套和斜纹裤吗?有点像律师事务所里的办事员?”
“我想应该差不离。但我可不认识律师事务所里的办事员。”
谢过他以后,我把书收进了手提包。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和亨利·阿普尔亚德有亲戚关系吗?”
我似乎被人抬手掴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
“是的。你怎么会认识他?”
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满是污垢的手指。“我们过去经常见面。”
是投注站还是酒吧?眼前的图书管理员看起来像是个和亨利臭味相投的家伙。
他等待我做出解释,明显对我和亨利的关系感到非常好奇。
“我很久没和他见面了。”我说,“谢谢你给我留这本书,再见!”
我在大太阳底下往回走,经过商店时买了双昂贵的丝袜和几支新款唇膏。走进教堂街以前我经过了城里的市场,市场里全是货摊,鹅卵石上堆满了纸板箱和腐烂的蔬菜。灯柱边的垃圾桶使我想起了之前做的那个梦,但垃圾桶里没有玩偶,只有平底女式皮鞋和包过鱼的废报纸。我不知道五百年前罗斯的伊莎贝拉是不是死在这里,如果她真是死在罗星墩的话,除了《1904年罗星墩文物协会年报》里弗朗西斯的那封信以外,还有什么遗迹能证明这点呢?如此大的伤害一定会在人们心里留下点什么,亨利和多毛女人的出轨就给我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亵渎女人的死又怎么不会在人们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呢?
市场和高地街达克旅店的后门近在咫尺。我从后门走进达克旅店,房子安静又阴凉,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屋脱下帽子和手套,透过卧室的窗户向外望,我看见大卫、珍妮特和罗茜坐在苹果树荫凉的树阴底下,看上去像是个其乐融融的理想家庭。他们很少像这样坐在一起。
我躺在床上,没有因为自己的失意而打开琴酒,反之,我翻开了《天使的语言》这本书。书的纸张散发出一股怪异又强烈的烟味,似乎是法国和土耳其出产的那类烟。我试图阅读《赫拉克勒斯的孩子们》,却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我只好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下楼和珍妮特他们在一起。
大卫坐在帆布躺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他松开了领子上的纽扣,衣袖撸得很高,看上去像极了全盛时期的劳伦斯·奥利弗。珍妮特坐在垫子上摩挲着罗茜的头发。因为下午晚些时候要参加一个聚会,罗茜便穿上了新裙子。配合着母亲梳头的节奏,罗茜轻柔地捋着天使的金发。我像前一天在大卫的书房里一样,心中充满了闯入者的罪恶感。
“好了,”珍妮特说,“你觉得这些缎带和她的头发配吗?”
大卫坐直了身子。“坐到这边来,我去草地上。”
“别动,我觉得这些缎带挺好的。”我跪在珍妮特旁边的毯子上,点燃了一支烟。
“大卫刚从杰瓦斯·海塞尔伯里-芬奇那里接到个电话。”珍妮特说,“宝贝,坐好别动。你应该知道,杰瓦斯是主教的助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和你不无关系,”大卫说,“没有理由不让你知道这件事。主教似乎热衷于把大教堂图书馆的藏书转到神学院图书馆,他在给院长和教士团的信里提到了这件事。”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
“宝贝,坐好别动。”罗茜鹦鹉学舌地对天使说。
“杰瓦斯和大卫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说着珍妮特继续梳理起罗茜的头发来。
我拍了拍落叶上的积灰。“这个世界真小。”
“他没有能力影响院长和教士团的决定,”大卫把头朝我偏转过来,“但他们肯定会把主教的意见当回事儿。问题的核心在于,藏书的转移取决于神学院还能不能继续开下去。”
“我想你一定知道院长不支持关闭神学院吧。”
“是的——他对我说了很多,但这正巧说明他在盘算着些什么。相信我,这只是他的计划的第一步。”
教堂敲响了半点的钟声。珍妮特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捋了捋裙子。
“我们必须要走了。宝贝,快刷牙去。”
“宝贝,该刷牙了。”罗茜对天使重复了一遍。
“妈妈!”天使回应道,罗茜的脸上乐开了花。
珍妮特和罗茜走进屋子。大卫告诉我他不仅要继续把神学院办下去,还要增加学生的数量。问题是怎样吸引更多的年轻信徒投身于神学事业,关于这点,大卫已经想了好些办法。住宿倒不成问题——大卫可以请人把阁楼改造成宿舍。
“我们五点回来。”叫了一声以后,珍妮特冲我眨了眨眼,“他们让我也加入他们的游戏。”
大卫告诉我他拟订了一个访问学者的计划,还要改变课程结构,以适应神学改革的新趋势,并且准备适度增加学生们的社会和体育活动。他用优雅的长手不断地做着手势。
“神学院毕竟不是修道院,”他说,“没有理由不给他们找点乐子。”
“是啊,”我说,“大伙都需要找点乐子。”
大卫一边说话一边点头,还不断地提出些问题来。我欣赏着他下巴的曲线、眼睛的颜色以及保养完美的手指。我不知道他和珍妮特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说话的。我在场的时候他们谈得并不多。
“顺便提一句,”他凑近我,递过来一支烟,“我听说亨利准备给你打电话。”
“这个我知道,”我在毯子上坐直了身子,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周四已经打来过电话了。”
“珍妮特把你们的事说给我听,我希望你不介意我把你可能在家的时间告诉了他。”
“现在说这个已经太晚了,”我说,“我准备下周一去见他。”
他点点头。“我感到很高兴。”
“我不知道见面对我们来说是好是坏,”我突然变得莽撞起来,“这真是件棘手的事。”
“温迪,”他说,“听我说——”
此时屋子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我们像在做什么坏事似的一起转过头。
“他就在外面。”特雷佛先生颤颤巍巍地说。
“谁在外面?”大卫起身问。
“前两天光顾过我们家的那个劫匪。他站在克罗姆威尔的店前观察我的房间。”
“是你见过的那个男人吗?”我问,“是那个影子般的男人吗?”
“没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个男人。他在街上,他在街上看我们。他在等待时机,准备再次袭击我们。”
“事实上,我觉得这完全不可能。”大卫说。
特雷佛先生噘起嘴说:“他就在那儿,我见过他。”
“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我提议道。
老人的脸皱成一团。“别离开我。”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看。”
大卫叹了口气。“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轻声对我说。
“也许吧,但出去看一下又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你说是吗?”
“你们在嘀嘀咕咕些什么?”特雷佛先生突然尖叫起来,“所有人都这么鬼鬼祟祟地说话。”
“我们只是说要出门看看,”我说,“我们一起出门吧。”
我们沿着教堂街往前走,然后通过教堂的守卫门走上了高地街。这天是星期六下午,街上到处都是购物者。不过克罗姆威尔的葡萄酒专卖店及其他任何地方前都没有什么黑衣男人的踪影。特雷佛先生的头不断抽搐着,似乎正用鼻子在空气中啄食着什么。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黑衣人,你承认吗?”大卫问。
“他刚刚还在。”特雷佛先生高喊道,“我见过他。我确实见过他。”
“好了,”我拍了拍挽着我的特雷佛先生的手臂,“我们回家吧。”
教堂街上没什么人,特雷佛先生马上安静了下来。我和大卫把特雷佛先生夹在当中,肩并肩朝前走。哈德森教士从我们的反方向过来了,他朝我们挥了挥手,我们在达克旅店的门外驻足攀谈起来。
“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谈了反常的温暖天气和特雷佛先生的气色以后,我对哈德森教士说,“周一我不去上班可以吗?我必须去一趟伦敦。”
“当然可以。公事还是私事?”
“去办点公事。”我避开了大卫的视线。
身后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我回头一看,发现戈特贝德教士拿着水桶和一把小铁铲走出教堂的北门。他经常像举行仪式一样踏着庄严的脚步在教堂街上行走,可今天行色匆匆,似乎急着要办什么事情。
“你怎么了?”哈德森对戈特贝德嚷道。
戈特贝德转身面对着他。“先生,我倒没什么事,但教堂里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最好看看这个。”
他示意哈德森走到一边,背对着我们,他把手里的水桶提了起来。
哈德森吸了吸鼻子。“确实不怎么样。但街上的鸽子不少,死上一只两只也是常有的事。”
“先生,这只死鸽子是在北侧门廊的长凳下发现的。”
“死鸽子似乎已经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了。”
“它被放在长凳的一条腿下面。如果不是恰好在那里弄掉了钥匙,我还看不到它呢。死鸽子是不会无缘无故跑到那里去的。”
“也许是游客把死鸽子放在那——”
“先生,他们不仅仅把死鸽子放在长凳下面,”戈特贝德打断了哈德森教士的话,两只手一刻不停地颤抖着,语调里已完全不见往日的羞涩,“你再仔细看一看。”
哈德森朝水桶里看了一眼。“是啊,”他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
“让我看看。”特雷佛先生挣脱了我和大卫的手。
他穿过马路走到哈德森教士身边。我和大卫吃惊地跟了上去,朝水桶里看了一眼。
“阿普尔亚德夫人,别往桶里看,”戈特贝德教士捂着鼻子说,“里面的东西太丑恶了。”
桶里放着只羽毛肮脏、骨瘦如柴的鸽子,有条腿断了一截。一时间我还以为这只鸽子是因为自然原因死的呢。
特雷佛先生频频摆动着头,然后背过身子。“呃!”他说,“是不是该回家了?我们可不能错过茶点啊!”
戈特贝德摇了摇水桶,鸽子在水桶里慢慢地转了一圈。死鸽子已经开始发臭了。这时我才意识到鸽子看上去为什么这么瘦。鸽子的身体侧面有道伤口,肌肉和软骨从伤口里露了出来。有人把鸽子的翅膀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