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菲尔德夫人,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埃尔斯特里夫人说,“这天气可真是糟糕透了。”
“综合各方面考虑,情况还不算太糟。”珍妮特回复道,“这是我朋友阿普尔亚德夫人,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温迪,这是埃尔斯特里夫人。”
我和奥巴斯顿教士的管家握了握手。埃尔斯特里夫人是个高大沉闷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似的。她一直紧盯着我的脖根处,我不知道是我的脖子特别脏还是那里的扣子松动,把胸罩露了出来。不过她马上友好地对我笑了笑,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珍妮特身上。
“喝点茶去吧?”她提议道,“我需要检查一下这里的员工是不是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不盯着点他们就会偷懒。”
我们穿过人群走到神学院厨子开的茶摊旁。雨下得很大,因此义卖会只能挪到神学院的餐厅里举办。义卖会刚刚开始,排队喝茶的人还不算太多。参加义卖会的大都是戴帽子、穿雨衣、手里拿着雨伞的中年妇女。这些人不想漏过任何一次淘到便宜货的机会。
珍妮特坚持掏钱买茶。埃尔斯特里夫人检查了糖罐、货摊,最后还看了看壶里牛奶有多少。
“我很高兴,他们弄得还不错。”埃尔斯特里夫人附在我的耳边说。她的沼泽地带口音因为长年累月和教士打交道而变得柔和了不少。“他们不会再和我打马虎眼了。”她看着珍妮特的背部笑了笑,进一步降低了音调,“拜菲尔德夫人可爱极了,他们家可真是不错。”然后她又恢复了正常的音调,“阿普尔亚德夫人,听说你在教堂的图书馆里上班。”
“目前在那儿上班。”我说,“提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奥巴斯顿教士说你也许能告诉我一些与尤尔格雷夫教士有关的事,一个星期以前,我在图书馆里碰巧看到了一些他写的东西。”
“他是个从不犯错的人,但脾气有点怪。”她正眼瞧着我,瞳孔又圆又黑,“但我对他也不算了解。”
“他住在哪儿?”
“他住在哈德森现在住的布里兹宿舍。我在宿舍隔壁的院长家干活。现在比以前先进了不少,院长请了个男管家,还有自己独用的马车。”
“真是这样吗?你还记得尤尔格雷夫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吗?”
“我说不上来。我从来没有机会拜访那里。另外,尤尔格雷夫是个单身汉,他也不需要主教那么大的排场。不过我记得他把宿舍重新装修过一遍。装修宿舍的时候他借住在达克旅店。”
珍妮特把茶端了过来。“谁住在我们那里?”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我说,“埃尔斯特里夫人说他只借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住的是哈德森现在所住的房子。”
“我想他一定不会喜欢那幢房子的。”埃尔斯特里夫人说,“最后他竟然变疯了。我们对此倒并不吃惊,他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发疯的。”
“你听过他那次关于女神父的著名布道吗?”
她朝我摇了摇头。接着,像是要弥补自己的过失一样,埃尔斯特里夫人又对我补充了一句。“据说他和仆人们过于亲近了,他的一些想法也非常怪异。你听说过他自杀的事吗?”
“没听说过。”我看着她把糖舀进茶杯,“我原以为他生病生了很长时间,然后因病去世了呢!”
“我们听说的可不是这个版本。他是个神职人员,原本是不应该自杀的。不过他不是在这里自杀的,尤尔格雷夫是在被教堂赶出去以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抿了口茶,然后侧过脸看着珍妮特,“拜菲尔德夫人,我只想告诉你,篮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坏苹果。”
“我想你大概不认识一个名叫西蒙·马特莱瑟姆的男孩吧?”
“西蒙·马特莱瑟姆?哦,我当然认识他。”她犹豫了一下,心神不宁地搅了搅茶水,“我想他过去时常为尤尔格雷夫教士跑跑腿。不过他已经离开罗星墩很多年了,他目前住在沃特福德。我弟弟在斯万碰见过他。”
“我知道那个地方。你说的是河边的那家小酒吧吗?”
她点点头。“过去他家就住在那里,那时西蒙与妈妈和妹妹一起住。他在教士院里工作,当然,教士院的仆人们当时都住在……我不记得他父亲的事了。我想那次西蒙一定是路过这里,想来看看家里的老房子吧。不过斯万那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
人群在我们之间涌动着。有人碰到了我的手臂,茶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洒在我的雨衣袖子上。接着我们又转向了别的话题。后来珍妮特买了只穿蓝色连裤服的黑布娃娃给罗茜做生日礼物,我买了盆放在窗台上的凤仙花。
之后我们就手牵手打着伞回家了。路上,珍妮特问:“你还在对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感兴趣吗?”
“只是打发打发时间而已。”我怕珍妮特感觉到我的忘恩负义、我对罗星墩的厌倦以及我对大卫的小小幻想。我赶忙转换了话题。“我以为埃尔斯特里夫人一定非常难相处,没想到她这么和蔼可亲。”
“埃尔斯特里夫人在尽力讨好我,”珍妮特说,“一旦大卫坐上院长的宝座,她还想保留目前这份工作。”
“你会让她保留目前的工作吗?”
“这事我说了可不算。她年纪大了,做事也太过死板。奥巴斯顿教士把所有事都交给她做,她做的倒还算中规中矩。”说着她看了我一眼,“事实上,我觉得院长夫人没什么可开心的。”
我们安静下来,在雨中匆匆赶回家。大卫在书房里看书,原则上还在照看着特雷佛先生和罗茜。街上有辆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把马路上的积水溅到了我的鞋子和袜子上。
“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在门厅里脱雨衣的时候珍妮特问我。
“只是湿气重了些,”我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似乎还有早饭时残留的培根味。”
“不,里面还有另一种味道。似乎有点不太好闻,至少我认为。”
这是我们第一次提起味道的事情。珍妮特必定想到了什么,或是真的闻到一股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应该没有其他的解释了吧。
大卫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你们好,义卖会怎么样?”
“和你想象得差不多,”珍妮特说,“只是我们身上全湿了。罗茜在哪儿?”
“和你爸爸在楼上玩呢,我想他们一定是在玩‘拉大车’吧。”他的声音突然间低了下来,“温迪……你怎么了?”
我惊奇地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形象,我不知道我的鼻子为什么会不可思议地红了起来,我的鼻子怎么会变成妈妈所说的“酒鬼的鼻子”呢?难道我昨天晚上真的喝多了吗?大卫的眼神里似乎蕴涵着一种谴责的意味。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亨利写来的信。”他说。
我瞪了他一眼,心里很不好受,肚子上好像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似的。不过大卫和亨利是好朋友,他们之间通信也无可厚非。尽管他们多年未见,很少通信,生活的道路也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仍旧是朋友的事实。我不知道亨利追我时大卫有没有给他出过主意。
“他问你是不是在这里。”大卫说。
我什么都没说。
“我必须回信告诉他你就住在这里。这是我的本分。”
“这是你的自由。”
“他想见你。他说——”
“我不想见他,”我大声说,“告诉他我不想见他。现在我要换衣服去了,我的全身都湿透了。”
我跑上楼,走过充满笑声的罗茜的房间,然后从另一段楼梯回到了我的卧室。走进卧室以后,我抽了抽鼻子,没有去看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我需要早点睡觉,并在临睡前好好喝上一杯。
两天后的星期一,我在工作时找到一本爱德华时代的童书。这本书是乔治·阿尔弗雷德·亨提所写的《国王的旗帜》。虽然书脊褪色褪得很厉害,但封面的图画还光泽如新。画中穿红衣的英国男孩正用军刀收割庄稼,一群祖鲁人面如土色地站在他的身边。我打开书,在扉页上找到了似曾相识的笔迹。
给西蒙·马特莱瑟姆的十三岁生日礼物
祝愿你健康成长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一九〇四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