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斯顿教士在年录末尾的一封信上做了标记。晚饭后大卫进了书房,我把这封信好好读了一遍。珍妮特正要处理刚收到的肉商账单,她说完事以后再来看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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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自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教士
先生,
我写这封信是想把作为大教堂图书馆管理员时的有趣发现告诉你和其他教团成员们。整理书目时,我恰巧翻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罗星墩主教吉列斯·布里斯科的传道集,这本书毁坏得很严重,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它重新装订起来。我在书后面的环衬上发现了几条用十七世纪上半叶的书面体写就的注释。这些拉丁文注释似乎是从更早的著作上摘录下来的,也许是某本和罗星墩教堂的历史有关的编年史。
扉页上的文字暗示这本书曾一度被朱利叶斯·法恩沃西所拥有。法恩沃西是一六一九年至一六二八年间罗星墩教区的主教,他的墓就在教堂南面的唱诗班通道里。环衬上的注释很可能是法恩沃西或与他同时代的人加上的。
于是我把这本书托付给一个在古文学上很有造诣的同事,这位同事能很方便地查阅到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里法恩沃西主教的藏书。为了以防万一,把书交给同事之前,我把环衬上的注释全都抄了下来。搞清这些注释的意思以及相关查询结束以后,我准备以此为题向教团提交一份论文。我想尽快验证这个奇怪发现的起源和真实性,并且勾勒出当时的时代背景。与此同时,我希望翻译出来的文字能够勾起和我一起在教团里侍奉的同伴们的兴趣。
“亨利国王统治的第三年,英国的一部分地方爆发了瘟疫。因为害怕传染,商人和朝圣者纷纷更改了原本的旅行计划。农房、田地被遗弃,动物因为没人喂养而悲惨地饿死。
“人们都说恶魔降临在了人间。
“马吉利村的主教在痛苦中死去。他的管家站在十字架前,向那些幸存的人宣称恶魔夺去了主教的灵魂。在天使的保护下,她没有染上疫病。接着管家大逆不道地说:天使把我拣选为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主教。授予圣职时,天使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难道我没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主教伟大吗?’
“管家把众人领进教堂,主持了一场弥撒。听说这件事以后,当时的修道院院长罗伯特·瓦尔伯斯维克让人把这位管家带到罗星墩,为她的僭越之罪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但管家却一点都不肯服罪:她不承认自己犯了罪,也没有丝毫悔过之意。最后他们只好把管家钉在十字架上烧死了。这位管家的名字叫伊莎贝拉·罗斯。”
罗伯特·瓦尔伯斯维克是一三九二年到一四〇七年间罗星墩教区的主教。亨利国王指的一定是当时的亨利四世国王,不清楚注释里的村庄指的是马吉利·伯汉姆村还是阿博特·马吉利村。注释没有受到文艺复兴的影响,里面充满了缩略语和中世纪特有的措辞。我们现在至少可以估算出注释的未知名作者为什么要把这段注释摘抄下来,我很想知道这个故事原先记载在哪里。
请允许我在信的末尾加上些个人感想。你们一定注意到故事里提到了罗斯这个姓,这让我联想到苏塞克斯中部的罗斯村。说也奇怪,那里恰巧是我的故乡,我们家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四十多年了。
此致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
我还在餐厅的架子上找到了尤尔格雷夫用维多利亚诗体写的《陌生人的审判》。没读过这封信的话,我也许丝毫都理解不了这首诗的含义。如果你把这首诗和伊莎贝拉的故事联系在一起,那一切就对上了。诗中的一部分非常生涩难懂,也许不是完全能理解得了,但你可以大致体会到这首诗歌颂的是一位为信仰而献身的中世纪女性。
穿上宽大的睡衣以后,我在床上又把信和诗读了一遍。喝过琴酒后我感到微醉,明天清晨可能又要在噩梦中惊醒了。我梦见我在罗星墩的市场里,十字架边有人在烧着垃圾,人们纷纷高声痛斥着我。梦醒以前,我看见灯柱上绑着只垃圾桶,一只没有手臂的人偶目光空洞地瞪视着我。
“尤尔格雷夫应该知道,这个故事从神学的角度上完全站不住脚,”大卫说,“女神父的说法根本讲不通。”
“为什么?”我这样问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大卫把话说下去。说到他感兴趣的事时他总会变得非常激动。
他看了一眼教堂里的钟。“现在我不想深究这个话题。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话题,我没空跟你在这上面多做纠缠。”
“你这根本不算是回答。”
他在通向回廊的那道门旁停下了脚步。我们一前一后绕过大教堂的东头。天气非常不错,缥缈的白云挂在塔楼尖顶金色的风向标后面,墙上的石块显得整洁而干净。有只燕子出现在尖塔的基座,沿着石柱边缘往下飞了一段以后,从教堂中殿往西飞了过去。这时大卫突然笑了起来,我又一次感觉到老天对漂亮的人有多么偏袒,美丽的外表把他们和我们其他人区别开来,打从出生开始他们便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他说:“女人不可能成为父亲,更不能成为主教。”
“主教这一职位有什么特殊的呢?既然女人能当国王,那为什么不能走上布道台呢?”
“因为上帝把耶稣造成了男儿身,他只选择男人做使徒,这就和他选择处女玛利亚做圣母是一个道理。”
“我们并不是生活在一世纪的巴勒斯坦。”
“我想上帝的选择并不完全是个巧合。基督徒不能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圣经》里没有提过女人做神父的事情,所以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上帝只想让男性充当神父。假使男性担任神父只是个传统而已,那么我们当然可以打破传统,让女人也来担当神父。但这是上帝的诫命,我们不能违背这条诫命。”
“就算你说的没错,但教廷不是也经常承认自己犯错了吗?教廷毕竟也在与时俱进。比如说,你们不会因为会众不同意你们的意见就把他们放在木桩上烤了。”
“这和女人当神父的事情不能相提并论。”
最好还是别跟宗教狂热分子发生争执。如果大卫想在强权的律法中生存的话,那就由他去好了。
“我还有工作要干,”我说,“我该走了,谢谢你给我上的神学课。”
刹那间我觉得他像丢了骨头的小狗似的有那么一点失望,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一个潜在的皈依者,一个随时会改变心意的浪女。互道再见以后,他便朝皮亚门和神学院走去。
我钻进回廊,慢慢走向大教堂的南门,进门后径直奔向礼堂。礼堂是个简朴的大房间,窗户下面的墙壁边围了圈拱廊。现在教士们会在更舒适的地方集会,礼堂主要用来举办音乐会演和大型会议。最近主教大人准备用这个礼堂来办展览,我走过的时候哈德森教士正和主教在礼堂里说话。当我从礼堂门口走过的时候,哈德森朝我挥了挥手。
工作以前我找出了几本有关罗星墩和附近乡村的历史书。我在这些书里找到了马吉利·伯汉姆村和阿博特·马吉利村的参考资料,以及发生在十四和十五世纪的几次大疫情。但这些书里并没有伊莎贝拉·罗斯、女神父和天使邀约的记载。
之后我为十几本书编了目,心思却一直放在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伊莎贝拉和尤尔格雷夫认为“可能有用”的男孩西蒙身上。最后我决定早点休息,而且并没有在休息时间喝咖啡。
我又去市场附近那条街上由铁皮圆顶屋改建的公立图书馆跑了一趟。几周前珍妮特带我来这儿办了张借书卡,不过我从来没用过。图书管理员是个面相精明的矮胖男人,丝绒般的头发又长又乱。我问他图书馆里有没有和尤尔格雷夫有关的东西。
“你要的是关于他的书还是他撰写的书呢?”
“两样都可以。”
“这里有本他写的诗集。”
“太好了。在哪儿可以找到你说的诗集呢?”
他喘了口气,眼睛愤怒地盯着我。“恐怕那本书已经借出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落入了谷底。“可以让我预约吗?”
书的名字叫《天使的语言》。“这里有他的自传吗?”说着我把预约卡和六便士零钱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卡上的名字。“阿普尔亚德夫人,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自传。不过他的简介刊载在了《英国名人传记》上。《罗星墩名人录》上也有他的记载,我想应该是在第九章,你可以在图书馆的参考文献区找到那本书。”
我被他的专业精神和广博的知识深深地打动了。
“老实说,直到上周我才第一次听说尤尔格雷夫这个名字。有人恰好跟我提起。”
“跟你提起尤尔格雷夫的是不是哈德森教士?”
“不是他。是个我不认识的人。”
这又是个难以解开的谜。与其说是迷惑,不如说让我有点恼怒。我不想让别人也对尤尔格雷夫感兴趣,这种想法让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我觉得尤尔格雷夫应该是我一个人的才对。既然尤尔格雷夫已经死了,我就可以毫无牵挂地把他当作亨利的替代者,这样他就不会受到那些无耻却有钱的老寡妇的引诱了。
我谢过图书管理员,走进参考文献区,从图书摘要里找寻尤尔格雷夫的生平。但这些摘要和在图书室里找到的塔楼模型一样,并没有给我太多的启示。
尤尔格雷夫出生于一八六三年,是准男爵家最小的儿子。一八八四年他在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读本科时,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作《最后的诗》。从学校里辍学以后,他决定到教堂侍奉。尤尔格雷夫的这段经历可以在《英国名人传记》里查到,事实上他是罗星墩神学院的第一代圣职候选人,伦敦西区的好几位副主教参加了当时的选举。
一八九一年,尤尔格雷夫在托特纳姆法院路西侧博克拉克街新建的圣米迦勒教堂里担当牧师。(像位老友似的,我仿佛可以清楚地看见尤尔格雷夫在讲坛上布道的样子。)一八九六年,尤尔格雷夫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诗集,紧接着他又出版了那本著名的《最后四件事》。四年以后,他成了罗星墩大教堂的教士。奥巴斯顿没有说错,世纪之交时教堂的主教正是弗朗西斯母亲的表兄。
他的最后一本书《天使的语言》是在一九〇三年出版的,后一年他便因为健康原因而被迫退休了。之后他一直住在米德尔塞克斯弟弟的家里,一九〇五年七月三十日因病去世。《陌生人的审判》这首诗使他闻名于世,据说这首诗还得到了英国著名诗人叶芝的赞誉呢!
午饭一般只有我们三个人吃。罗茜在幼儿园,大卫在神学院不回来。珍妮特终于有时间读《1904年罗星墩文物协会年报》里的那封信了。这天的午饭是色拉和凉拌羊肉,吃饭的时候我告诉珍妮特我没有找到更多关于伊莎贝拉的信息。特雷佛先生对我们的交谈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大口咀嚼着眼前的羊肉。
“为什么要查她的事?”珍妮特问。
“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为这个女人的遭遇感到非常痛心。”
“如果这个女人真实存在的话,你再为她感到痛心还来得及。”
“我觉得这个人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不然弗朗西斯为什么要编造出这样的谎言呢?”
珍妮特目光炯炯地审视着我。“我说不清楚。你觉得这首诗的灵感真是来自于伊莎贝拉吗?”
“当然。你看过那封信吗?”
“还没看呢,我准备吃了午饭再看。”
“这首诗分三个部分。”我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在第一部分中,士兵们抓住了在教堂布道的伊莎贝拉。接下来是对伊莎贝拉的审判,最后一部分便是十字架上的火刑了。”
“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珍妮特问。
“这首诗收录在一八九六年出版的《最后四件事》里,这么说来……”我突然明白了珍妮特的言下之意。
“他给教士团写信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九〇四年。他是一九〇一年来罗星墩当教士的。”
珍妮特说:“尤尔格雷夫写诗的灵感不可能来自于五年之后在大教堂图书馆看到的那本书,你说是不是?”
“还有羊肉吗?”特雷佛先生看着桌子上残留的骨头问。
我一时感觉有些沮丧,不过马上又重新振奋起精神来。“我明白了……之前弗朗西斯曾经在罗星墩的神学院学习过,那应该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他可能在求学的时候看过这本书。神学院的学生也许可以自由出入教堂的图书馆。十几年后重返罗星墩,他又在图书馆里读到了这本书。这就说得通了,你说是吗?他肯定会找这本书的。”
珍妮特用心地切起羊肉来。“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呢?”
“我对尤尔格雷夫的事非常感兴趣,尤其是他那次赞同女人当神父的布道。我认为这其间一定暗含着某种联系。”
“再给我来点羊肉好吗?”特雷佛先生问。
珍妮特切开一块羊肉,我们把话题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身上转移开来,既而讨论起神学院教士宿舍的事情。我们谈论着在那儿安家会不会比在达克旅店更舒适。
我很高兴珍妮特能转换话题。我不想深思弗朗西斯为什么会让我感兴趣的原因,也不想让珍妮特窥探到我的动机。没错,我已经烦透了,我需要来点刺激。但其中的另一个理由又让我深感痛苦。相信我,我不是有意为之,那时我根本不愿意面对这个冷酷的事实。
事实上我想尽可能地打动大卫·拜菲尔德的心。我希望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什么能比宗教上的发现更能引起他的注意呢?我钻进这个念头里不可自拔。并不是说我爱上了大卫,还远没到那个程度。我对大卫的感觉大部分源自于对亨利的报复。但事情不仅仅是这样。如果你认识大卫你就能了解到其中的奥妙了,虽然他妄自尊大,而且能自然而然地把一群小女人围绕在他的身边。但他的确非常性感。
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不可能完全避开他。我甚至还看到过他赤身裸体的样子。达克旅店虽然面积不小,但只有一间浴室。一天清晨我穿着睡袍走下楼,推开浴室的门,裸着身子的大卫便出现在我的眼前——大卫站在浴缸里,洗澡水从他洁白的身体两侧流下,大卫弯下腰正准备去够澡盆边挂着的毛巾。开门的时候,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头朝门的方向转了过来。刹那间他简直和运动员的石像一模一样,俊美的身姿俨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真的很抱歉。”我慌忙说,连忙关上门,退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要说这应该是大卫的错,因为洗澡时一般都会锁上浴室的门。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受到责备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觉得自己像个窥探狂一样。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在饭桌上遇见了,我们俩都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我很想知道大卫是不是和我一样这些年来一直都记着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