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们便收到了主教大人的邀请。邀请函是我和珍妮特在厨房里喝午茶时高地街的邮差送过来的。珍妮特打开背面有教堂纹章的信封,看了一眼比斯夫人写来的邀请函,然后把它推到我的面前。比斯夫人邀请拜菲尔德一家去她那儿吃晚饭。
“这就意味着‘我’也要跟着去,”珍妮特解说道,“大卫会为此高兴的。”
“主教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原本是骑士桥大街的副主教。”珍妮特照例像她平时准备说坏话时那样羞红了脸,“有人说他情愿在骑士桥当副助教也不愿到这里来当主教。”
“你是说主教大人是个势利眼吗?”
珍妮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不过与主教大人见了一两次面以后我就知道珍妮特是什么意思了。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比斯主教认为教职是绅士才能胜任的工作。他的助手是一位名叫杰瓦斯·海斯伯瑞-芬奇的年轻人,他长得非常像鲁伯特·布鲁克,父亲是贵族,这些条件足以令主教忽略他能上的不足。我并没有暗示主教的行为有任何不当之处,不是能爆出报纸头条新闻那类的丑闻。事实上,比斯主教早已成婚,还有三个已成年的孩子。
“主教大人很喜欢和大卫聊天,”珍妮特说,“他总喜欢对大卫这样说:‘孩子,我期待着你的杰出表现。’他希望神学院能继续下去,认为大卫能成为一个无与伦比的好校长。这对我们很有利,是个真正有利的好消息。”
“教堂是这样选人的吗?”我问,“谁的脸漂亮谁的机会就会多?”
“当然不只是这样,不过长相在其中起到很大的作用。”
“这可真是不公平。”
她苦下脸来。“教堂是不公平的,教堂从来不是个讲公平的地方。”
“听起来似乎我们还在中世纪。”
“确实和中世纪一样专制。你不可能指望教堂像外面一样民主。”
晚上吃晚饭时我们在饭桌上讨论了主教的邀请。大卫在晚祷时遇见过主教,主教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他了。除了大卫夫妇以外,主教还请了神学院耶路撒冷教堂的教长和妻子。看来比斯主教原来也曾经在神学院里读过书。
“我没有适合这种场合的衣服。”珍妮特说。
“你当然有。”大卫对她笑了笑,“穿上你去哈德森家拜访时的衣服就行。那时你可爱极了。”
“我总是穿那套衣服出门。”
“人们注意的是你的脸,而不是你穿什么衣服。”
“你妈妈在订婚仪式上穿过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特雷佛先生插话道,“我不知道那件衣服还在不在。你们何不去问问她呢?顺便问一声,还有煎豆角可以吃吗?”
大卫端着咖啡进了书房,特雷佛先生上了楼,厨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珍妮特把一小罐清洁剂灌进水槽,然后重重地打开水龙头,自来水从她的围裙前襟流到了地上。
“怎么了?有什么可烦心的?”我问。
“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教堂里的小老鼠一样。我根本不知道该和主教大人说些什么。因为他读过妈妈的一些译作,所以他觉得我必定跟妈妈一样聪明。他会和我谈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救赎主义主题和存在主义的不合理性。这真是太可怕了。同时那些女人还会看我的包,琢磨手提包为什么和脚上穿的鞋不搭调。”
“那你就别去了。”我说。
“我必须去。不去的话大卫会失望的。主教大人希望我去。你明白吗?主教大人的话就是法律。到时候你怎么办?”
“别担心我。我情愿留在家里。”
我不在邀请的范围之内——主教大人也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的存在,这正合我意。必须有人在家照看罗茜和特雷佛先生。再说我还在卧室里藏着瓶琴酒和那本未删节版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呢,我还能再期待什么呢?
“我想我应该穿上那条蓝色的连衣裙。但那条裙子肩膀上的污渍怎么洗都洗不掉。”
“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把我的围巾借给你。”
最终珍妮特还是没去成,晚宴那天她不幸染上了偏头疼。从小时候起她就会间歇地出现偏头疼的症状,压力大时发生得更为频繁。我从图书馆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发现她平躺在沙发上。我让她上床去休息,设法腾出时间把罗茜从学校里接了回来。大卫晚些时候回来了,刚巧有时间在参加晚宴前洗了个澡。我告诉她珍妮特得了偏头疼,不可能硬撑着去参加晚宴了。
“我上楼去看看她,”他说,“说不定她已经感觉好些了呢!”
“她不会这么快好的。如果你试图劝说她参加晚宴,她的感觉只会变得更糟。”
“说得倒轻巧。”
我感觉到大卫真的生气了。我退后一步,屁股正好顶在走廊里那张桌子的边缘。“大卫,我们在约克郡上学时珍妮特就经常发偏头疼。老实说,我也不想对你过于粗鲁,但我很清楚偏头疼时珍妮特有多么痛苦。今天的偏头疼看上去比以往还要更严重一些。”
“我现在就上去看她。”
“请你务必让她留在床上。”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上的怒意比刚才更为明显,我一时间被他吓坏了,从心底里感到胆寒。他现在就可以把我勒死,没人阻止得了,我惴惴不安地想。
“我去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他绷紧了嗓门说。
“上楼以后,你最好跟罗茜去说声晚安,先前她问过你回没回来呢。”
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我这完全是在多管闲事。他没吭声便上了楼。我心里有些愧疚,因为刚才我对他的态度很不好,又为受到惊吓而感到生气。当我觉得自己受到攻击时,我经常会奋起反抗。我告诉自己刚才对他说罗茜的事并没有什么错,我和大卫都很清楚珍妮特觉得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陪陪罗茜。事实上他溺爱罗茜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溺爱珍妮特的程度,但他实在是太忙了,他觉得他所做的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从心底来说他又是个完完全全的保守派。照顾小孩和其他一些家务事自古以来就应该由女人来做,这是上帝命定的事。我不知道现在大卫是不是对小孩有点害怕,许多成年人都有这个弱点。
结果珍妮特没有和大卫一起去参加晚宴,大卫也没跟罗茜道晚安。等到大卫离开以后,我才上楼去看了看罗茜,罗茜还没睡觉。
“你应该早点关灯睡觉才对。”我说。
罗茜什么都没说,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她年龄虽然不大,却已经知晓沉默的力量了。
“你在看什么书?”
罗茜把书朝我这边推了推。是一本大开本的绘图本《新约故事》,教士的女儿读这种书是天经地义的。《新约故事》正翻开在一张天使加百列同圣女玛利亚交谈的彩页上,底下的说明这写着,“愿你平安!主跟你同在,大大降福给你”。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明亮。“他看上去很像爸爸。天使和爸爸长得差不多。”
“没错,我觉得他确实有点像天使。只不过天使长着一头长长的金发。”我试图跟她开个玩笑,“当然,你爸爸不会穿白裙子,身上也没有翅膀。”
“他有时候会在教堂里穿白裙子。”
“是的,我想他确实穿过白裙子。”
“外公说他看见过天使。”
“你说什么?”
“外公告诉我他见过天使。他往窗外看的时候,看见天使在花园里行走。”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我现在给你讲个短点的故事,然后我们就上床睡觉好吗?”
根据短小和没有天使的原则,我找了个五饼二鱼的故事讲给她听。有些孩子喜欢在听故事的时候和你坐在一起或是坐在你的身上,罗茜却情愿让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说只有这样才能把我的脸看个清楚。
故事讲完以后,我帮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的头顶。
“温迪阿姨?”
“怎么了?”
“撒旦是天使吗?”
“我不知道。”
“他是那种淘气的天使,是生活在地狱的罪恶天使。”
“你可以去问爸爸,他一定知道。”
“是啊。”罗茜说,“他对上帝之类的事了解得最清楚了。”
特雷佛先生以出奇快的速度住进了自己的新家。生活有规律以后,他的举止倒没有什么过分出格的地方。珍妮特担心他会再次尝试假自杀,不过并没有上演这样的插曲。(珍妮特问了几次他为什么要假自杀。其中两次他说他只是想让罗茜开开心,有一次他干脆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最后一次他说他想看看人们有多爱他。)
如果说罗茜喜欢他的话,那只是因为当爸爸不在的时候,可以拿他填补一下空缺。有时特雷佛先生会去罗茜的房间跟她道声晚安,一个多小时后珍妮特去查房时会发现罗茜躺在床上,特雷佛先生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两人都已安然地进入了梦乡。不论醒或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时总会让人心生触动。他们交流不多,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需求,但他们似乎很喜欢待在同一个房间。
第二天珍妮特的偏头疼症状有所减缓,我把罗茜所说的话告诉了她。
“天使?爸爸一定是在做梦吧。”
“大多数人会在花园里看到小矮人,天使未免过于优雅了吧。”
“也许是送奶的人。这里的送奶人常会穿件白衣服。”
“但他从来不进花园啊!”
“爸爸有点老糊涂了,”珍妮特说,“弗拉克斯曼医生说这种病有时会产生幻觉。”
现在医生可以用药物控制痴呆或把痴呆的影响缩小到最低,不管特雷佛先生得的是老年痴呆、阿兹海默症还是梗死性痴呆,他的病都能得到及早的治疗。阿兹海默症是老年痴呆的早期阶段。特雷佛先生没有酗酒的习惯,所以他得的不可能是酒精中毒性痴呆。其他的痴呆大多由脑部的压力所致,可能是肿瘤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罹患亨丁顿氏病或帕金森氏病所致,但亨丁顿氏病和帕金森氏病的患者年龄要相对小一些。如果特雷佛先生得了亨丁顿氏病,罗茜哪怕不是携带者,成年后也可以在测试中发现亨丁顿氏病的基因。而克雅氏病和艾滋病引起的痴呆则是在一九五八年之后发现的。
在珍妮特看来,最糟的是特雷佛先生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虽然不是每次都知道,但知道的次数也不算少。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特雷佛先生都算不上是个傻瓜。有时他能表现得非常理智。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遭到抢劫的说法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被抢时家里只有特雷佛先生一个人在。我和大卫在上班。珍妮特去幼儿园接罗茜去了。珍妮特带罗茜回家时发现特雷佛先生处于高度恐慌的状态,正试着给警察打电话。
根据特雷佛先生的说法,他在房间里打盹的时候听到楼梯下面有人在转悠。他以为珍妮特回来了,所以跑到楼梯口喊了一嗓子,询问珍妮特茶水有没有准备好。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花园的门被人关上了。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有个男人快步穿过花园,出了大门走到街上。
“他之前来过这儿。”晚饭时特雷佛先生又把这件事重述了一遍,“我很确定他之前来过这儿。过去几周他偷了我好几件东西。珍妮特,你妈妈替我织的紫红色袜子和我的自动铅笔就被他偷走了。”
“铅笔就掉在你的椅子旁边。”珍妮特提醒道。
特雷佛先生对珍妮特的反驳不屑一顾。“我的钱包里少了张十先令的纸钞,那是他今天的战利品。”
珍妮特看了我一眼。昨天早晨特雷佛先生心血来潮地想要盒巧克力,于是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十先令的纸钞,当时我也在场。
“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大卫问。
“我只看见了个背影。应该是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男人。”特雷佛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大卫,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像影子一样。大卫,别忘了告诉警察这一点,抢劫犯看上去和影子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