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中海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自己搜查到的证据来得太轻易,原来是玲玲放在那儿的。玲玲自语般地说下去:
“我两天前就看到了,那份名单我很怕。睡梦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脚心已开始燃烧,阴火正向上蔓延!我没有告诉禾哥,困为,”她惨然一笑,“我发现他知道得比我更早。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强颜欢笑,他是在陪我走完最后的人生。司先生,已经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亲手干的吗?”
吉中海悄悄移近司明,怕司明会采取什么突然行动,比如说,咬破氰化物胶囊自杀。司明冷静地看了他,问:
“你好,吉先生,逮捕证带了吗?”
吉中海立即回答:“还没有,不过,如果需要,这位北京公安局的李同志会很快办妥的,在这之前我想一步不离地陪着你。司先生,我想你不会赶走从家乡远道赶来的故人吧。”
“当然不会,家乡来的故人。”他喃喃重复着,“家乡,家乡……吉先生,想了解所有的真相吗?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我带回家乡,公开审讯。”
这个要求令吉中海和小李感到困惑:一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他肯定知道,公安局所掌握的情况恐怕不足以开出一张逮捕证,但不管司明是什么动机,吉中海机敏地顺着他的要求说下去:
“当然可以,你的作恶地点本来就在家乡嘛,不过,难道你不怕家乡父老对你食肉寝皮?”
司明淡淡地笑道:“食肉寝皮?我记得,大明忠臣袁崇焕就是被不明真相的北京百姓食肉寝皮的,因为据说他与满清勾结。科学家布鲁诺是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的,而当时的群众拍手称快,因为他居然宣扬哥白尼的日心说。我对家乡无愧于心,我不怕!带我回家乡吧,我会在那儿坦承自己的罪行。”
四天后,在西柏县法院对司明杀人案开始审讯。简陋的县法院审判厅挤得满满的,被害人家属坐在前排,他们都穿着丧服,表情愤恨。几名法警严密地监视着他们,因为,刚才在进门时作预防性的搜身,在陈廉遗孀葛小白和李河松父母的身上,都发现了剪子、匕首等凶器,他们确实想对司明食肉寝皮!
应司明的要求,还来了不少外地的记者,大多是与科学有关的报刊杂志,名单是司明提出的。如《科学大观园》、《大自然》、《科学21世纪》等,还有北大、科大等学校的学报记者。他们挤在后排,窃窃交谈着。
玲玲坐在第二排,左边是父母,右边是恋人,她的左手被父母握着,右手被田间禾紧握。玲玲脸色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是假的,这些天她一直浸泡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即使是轻轻的无意的触碰,都会令她悚然低头,看看是否天火已从足下烧起!因此,她对司明——她曾视为长辈的凶手——的仇恨是不言而喻的。
两名法警带司明进来 ,走上被告席,法庭内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那气氛很象是一群猎犬发现了猎物,但主人还没下达进攻的命令。法警们觉察到了法庭的紧张,他们在前排游动着,轻声命令大家保持秩序。司明平静地向听众席上扫视,一眼就看见了玲玲四人。他没有把目光躲避,而是平静地凝视着,不管玲玲父母和田间禾的目光充满了多少仇恨。
审判开始了,公诉人在宣读诉状时,司明不耐烦地听着。诉状平平淡淡,明显证据不足。因为这次审讯实际是在罪犯的催促下开庭的。司明没有请律师,轮到被告方发言时,他嘲弄地说:
“控方的起诉书恐怕是我所听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过不要紧,其中的漏洞我会主动补齐的。因为我早就盼着有一个公开场合说明我的观点了。”下面涌起一片骚动。“不错,西柏县因自燃死去的四个人,和即将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与我有某种关系。”下面涌起更强烈的骚动,可以说,仇恨情绪已接近于沸腾,另外还夹杂着惊讶——惊讶于被告的坦率和厚颜。审判员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由我作过遗传病检查,都是遗传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号染色体上有两个基因突变,他可能患上一种神经性功能紊乱症——沃尔弗拉姆综合症。比如李河松的9号染色体上有突变,他将来可能患上进行性肌肉退化症。顺便说一句,人类9号染色体上的这个突变是大约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种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复制到染色体上,即遗传学家所称的反转位子,因而造就了这种极难医治的遗传病。刘元庆则是囊纤维变性,这是一种致命的遗传病,病人常产生稠粘液将肺部阻塞,造成无法治愈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寿命只有29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用遗传工程改造过的蛋白质脱氧核糖核酸酶,以喷雾法喷入唿吸道内来减轻症状。这里所涉及到的专业词汇和知识太多,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些死亡者和候补死亡者都是遗传病患者,只是尚没有发病。如果他们结婚并生育后代,就会把这种疾病传给后代。”
控方律师耿先生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听懂你的话,故且承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即死者都是某种遗传病患者——因此他们就该被杀死,对吗?这是疯子、狂人的逻辑!”
司明讥讽地说:“请你稍微安静一会儿,听我来一点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好吗?在21世纪,人类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战了,前面所说的用基因法治疗遗传病就是明显的证据。顺便说一句,我正是基因疗法的专家,而且是为数不多的优秀者,不过我逐渐发现,上帝还是比人类更强大,他还在牢牢地掌握着人类的命运。”
耿律师不耐烦地说:“请审判员制止这些与本案无关的叙述,这些关于上帝的呓语他尽可到教堂里去宣讲。”
审判员说:“请被告回到主题。”
“请你们耐心听下去,我已说到关键点了。人们都知道,所有生物,当然包括人类,在一代又一代极其精细的复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遗传错误。这种遗传错误是否会逐渐累积,越来越多?不,不会这样,因为有一种最为可靠的大自然机制在起着作用,那就是无情的死亡之筛。凡导致病人在育龄前死亡的遗传病,会立即在人类中被剔除;至于那些导致病人在育龄后死亡的遗传病虽能一代一代传播,但他们在人口中的数量,也会因死亡之筛受到限制。”
旁听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几个自燃死亡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轻人,这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但当时他没能发现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司明继续说:
“死亡是残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谁也不愿自己或亲人死去,于是,人类尽全力破译遗传病的秘密。现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译了,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保全遗传病人的生命。使他们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喷雾法治疗囊纤维变性病人,用胰岛素治疗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疗白血病……医学战胜了上帝。但人类忘了,这种胜利打破了死亡之筛的淘汰作用,使遗传病人也能繁衍后代,使遗传病累积、浓缩,最终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实施那些残酷的自然法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上帝一定在云端焦急地看着人类的蛮干,因为人类正在一条完全错误的路上向前迈进。”
耿律师说:“你说的并非没有一定道理,但是——该怎么办?杀死所有的病人?”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人为地恢复上帝的秩序,我们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学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弥塞亚又迟迟不来,我们只好越祖代疤了——虽然很可能我们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觉得这样的理论过于残忍了吗?它比纳粹思想还要疯狂!”
“残酷?大自然的生存竞争本身就是残忍的,其实,我们早就在作着最残忍同时又是最正确的事——计划生育。无辜的胎儿被医生从子宫里刮掉,变成一团血肉碎块,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是不是杀人?是不是残忍?是的,谁也不必否认这一点。但同时这又是最正确的行为。因为,没有计划生育,人口爆炸将会使人类社会很快崩溃。人类已经认识到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们认识不到死亡之筛的必要性。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醒悟了,他们决定以自己的行动来挽救人类。”他把目光转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城,来强制性恢复大自然本来的秩序,通过对遗传病的淘汰,逐渐使小城居民变成强势群体。人们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视了,所谓500年一劫,人类的下一劫什么时候来到?很可能在100年内,甚至50年内,人类的自身防病系统就会全面崩溃。那时,已就成强势群体的小城百姓就获救了。这正是我想为家乡做的事情。”
耿律师愤怒地说:“我请法庭制止这种蛊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学,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气和地说:“它不是邪教,至于说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认为它是反科学教,以科学为力量去反科学。我和几位朋友都是身体力行者。当然,对个人而言,死亡总归是不幸的,所以我们用个人钱财建立了基金会,对每个将死的遗传病人发10万元巨奖,让他们在死前尽情享受一番。”
他所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法庭陷入不祥的沉默。现在司明的目光转向玲玲,平静,毫无愧疚,饱含着无奈和苦涩。审判员对他的雄辩似乎失去了判断力,很长的沉默后,审判员才问道:
“那么,你承认是你杀害了四名死者?”
司明立即嘲弄地说:“啊,不,我们只是思想犯,不是刑事犯。刚才已经说过,我们认为人类已处于大劫难的前夜,必须立即用人为的方法去恢复上帝秩序,但我们还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措施。请问,你们抓到我行凶的证据了吗?比如说,你们是否在我的皮包内、住室内或试验室内搜查到人体自燃药物?没有,不可能有的,所以,很遗憾,恐怕法庭无法判我有罪,更无法判我偿命。我这颗脑袋很有用的,不能毫无代价地葬送。”
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知道这场审判的份量,也相信这种戏剧性场面肯定会吸引读者。只有吉中海心里一沉——他总算知道了司明的战术。在这之前,他对司明何以会如此轻易认罪颇为不解,因为,靠法庭掌握的证据,根本奈何不了司明。现在他知道,司明正是想借审判时机把自己的思想广为宣传,同时他又牢牢把住底线,不承认行凶杀人。对此,法庭确实无可奈何,到目前为止,关于使人体自燃的方法——那一定是极高超的科学手段——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审判员们无奈地低声商量着,宣布休庭。司明平静大度地离开法庭,倒象是一位凯旋的英雄。审判庭内,仇恨满腔的死者家属们象是被恶梦魇住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去。
尽管严格保密,玲玲的死讯——确切地说,是她即将到来的死讯——还是被传了出去。晚上,小冰和小玉来到吉家,一言不发,抱着玲玲失声痛哭,哭得撕心扯肺。玲玲爸妈也泪流满面,田间禾想劝止她俩,说了一句:
“你们不要这样——”
便哽住了。他扭转脸,抹去泪水。
只有玲玲没哭,也许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在女伴的拥抱下中,她淡漠地盯着远方,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至少我还没死呢。”
两个姑娘在田间禾的劝解下抽抽答答地走了,玲玲的母亲已接近崩溃,她不上班不做饭,总是傻呆呆地坐着,有时焦急地说:“不能等了,得想办法救玲玲——可是,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玲玲反倒劝妈妈,想开点,也许司明抓起来后已经没事了呢。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自我麻醉,从四个人的死亡看,使人自燃的“生死符”早就种入人体内,然后定时发作,现在,谁知道玲玲体内是否已种下生死符?谁知道小城内哪个人会是下一个牺牲者?10月12号!司明的笔记本上说玲玲原定于10月12号死亡,现在已超时半个多月了。
晚上,田间禾躺在沙发上,心中火烧火燎地发疼,他爱玲玲,愿以全部力量换救玲玲的生命,他有足够的金钱——但他就是一筹莫展!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绝望吗?有轻微的脚步声过来,是玲玲,她无声地拉田间禾起床,进了自己房间,紧紧抱住他躺到被窝里,用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情热中玲玲低声说:
“禾哥,我想和你……可是我怕……”
她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享受男人的爱,她想为爱人生儿育女。可是她怕自己体内的遗传病传给下一代,她怕婴儿降生前灾祸就会来临,使胎儿和她一样遭难,她不忍心这样。究竟她患的什么遗传病?司明对此缄口不言,但它一定是一种致命的疾病。田间禾无法劝慰,他用舌尖吮干了玲玲的泪水,然后两人拥抱着,在恐惧中入睡。
夜里,玲玲妈悄悄过来查看,看见两人相拥而睡,但她没有声张,悄悄离开。
司明教授被关押在县看守所的单人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旧椅子,墙角放着脸盆和便盆,但司明想,这恐怕是这里最高级的牢房了。他对此倒能随遇而安,每天除了吃饭及接受检查院的询问,其余时间都在床上瞑目打坐。即使在北京的寓所里,他实际也是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没有美食,没有娱乐,没有女人,没有亲近的朋友。他把人生的每一刻都贡献给科学女神了,所以,当他(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同仁)忽然大彻大悟并叛离科学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他这一生太忙碌了,所以,能有十几天的闲暇容他回味一下自己的一生,对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这桩案子有什么后果,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门开了,狱警领进来三个人,前头的是玲玲妈,玲玲妈今天薄施脂粉,隐约还能看见当年校花的风采。后边是玲玲和田间禾。玲玲神色惨然,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娇艳,倒象是一株被泪水冲洗过的海棠。她挽着英俊儒雅的田间禾,默默地看着司明。司明从床上下来,微笑着说:
“怎么请你们坐呢,坐到床上吧。”
三个人默默地挤坐在床上,司明也在椅子上入坐,一时间似乎都无话可说。玲玲妈先开口,她苦楚地说:“司明,我今天是来求你的,也许年轻时我曾无意伤害过你?如果是真的,请你处罚我好了,我没有一点怨言——但不要把报复施到我孩子身上,看在过去相处的面子上,我求你答应我,好吗?”
司明苦笑道:“你这样说我很难过,看来你一直没了解我,玉彤,我一直很珍惜我们曾有过的交往,更喜欢玲玲,我几乎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可是——天意不可违呀!”
田间禾愤怒地说:“什么天意?玲玲究竟犯了什么错,触犯了天条,非要被残酷地被处死?司先生,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牺牲者,就让我充数吧。你把我烧死,放过玲玲吧。”
司明沉重地叹息着,没有答复。玲玲看着他,心中充满仇恨——但这仇恨似乎又没有落脚之处,很显然,司明杀人并不是因为邪恶的本性,而是基于他的信念,他要代上帝整顿这个世界。他对玲玲肯定很喜爱,但不能徇情取消对玲玲的判决。玲玲刻毒地说:“妈,禾哥,不要求他了。司伯伯这样坚持原则,高风亮节,我几乎都快爱上他了。妈,咱们走吧,趁着死神还没到,我想尽量享受剩下的时间呢。司伯伯再见,你千万不要心存怜悯改变主意,什么时候该下手——就请来吧。”
她拉上妈妈和田间禾,摔门而去。一直在外监听的吉中海把三人送走,叹息着,匆匆赶到县公安局家属院。
县公安局的鲁局长正在吃晚饭,见吉中海进来,局长妻子陈桂花忙问:小吉来了,吃饭没?吉中海说没吃,本来就打算到这儿蹭饭的,桂花拿来一双筷子,说,你先吃,我再去炒个菜。
老鲁从洒柜里摸出半瓶剑南春,说这是前天老战友来喝剩下的,咱俩今晚把它解决了,吉中海说:行啊,一醉解千愁,老鲁把酒斟上,笑道:“喝,干嘛垂头丧气呀。”
吉中海把酒干了,冲动地说:“局长,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死人一个接一个,一直抓不到凶手,总算逮住个嫌疑犯,法庭审判又进行不下去了,僵持了。现在,这么有名的大人物,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局长,这事儿都怪我,怪我把侦查工作做成了夹生饭。”
老鲁哼了一声:“胡说,你又没权签署逮捕证,怪你什么事,只能说咱们上司明的当了。他故意暴露自己,几乎是催逼着咱们把他抓起来。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
桂花炒好一盘韭菜鸡蛋,又端来一碗米饭,然后坐在桌旁听着,吉中海边吃边说:“司明是一个狂人,他自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拯救人类,所以想借法庭审判把自己的观点向大众宣扬。你想嘛,还有什么比一件扑朔迷离的疑案更能激发大众的注意力呢。这是最好的免费宣传。但司明也很狡猾,他牢牢守住两条底线:第一,不暴露他的同伙;第二,不暴露使人自燃的方法。第二条是最关键的,找不到这个手段,法庭就对他无可奈何,只好无罪释放。白教授说……”
局长注意地问:“哪个白教授?”
“司明读博士时的导师,这次到北京我和他有过接触,关于使人体自燃的办法,我专门请教过他。白教授说,首先从理论上说,人体自燃是可能的,使人体自燃的手段——如果确实有这种手段的话——必然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有关,是两大技术的结合。但他说,至少据他所知,科技界目前没有人能掌握这个手段,它是略略超前于时代的、妙手偶得的发明。司明正是对这种超前性有充分的自信,才敢有意暴露自己来吸引大众的视线。他是在夸耀自己的智力,象猫玩老鼠一样玩弄法律——反正你没有证据抓我嘛。”
鲁局长叹口气:“我也是这么分析的,我对他太低估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你捉到了真凶,至少可以让西柏百姓吃一颗定心丸。”
桂花插话:“老鲁,你可是官僚了,你说的吃定心丸是刚逮捕司明时的情形。现在风向已经变啦。这么长时间审不出司明的行凶手段,县城里谣言满天飞,说凡是到司明那里看过病做过检查的人,体内都种下了生死符;有人说不是所有人,是经司明检查出有遗传病的人才种下生死符,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一共是二十三人,都将在一年之内自燃。还有更邪乎的,说司明是邪教教主,他被捕后,邪教准备大举复仇,要在西柏县点上100个天灯!”
局长和吉中海唯有苦笑,吉中海说:“局长,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有一个走旁门左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说说看。”
“刚才我说过,我见过司明的导师白教授,那是位很正直、很有责任感的老知识份子。他对司明十分痛心,十分痛恨。他说司明讲的道理都不错,人类是应该慎重考虑科学干扰自然选择这个问题。但他说,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司明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清醒的疯子,危险的疯子。白教授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凶魔伏法,早日结束西柏人的劫难。”
“用什么办法?”
吉中海苦笑道:“以下的内容我就要保密了,反正昨晚我和白教授初步商量了一种不走正路的方法。我想试一试,如果出什么漏子,完全由我个人负责,不能连累你。我今天只是来向你请事假的,私人事务的事假。”
老鲁沉吟片刻,让老伴取出了3000元现金:“给,拿上,处理你的私人事务去吧,我知道你手头不宽余。至于你和白教授商量出什么具体办法,不要瞒我。毕竟我的肩膀比你宽一些不是?”
吉中海摇摇头:“不,具体办法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白教授商量后才能确定。我今晚就去北京。”他朝厨房喊道:“嫂子,我走了,走前我想再去看看玲玲。”
玲玲不在家,她和田间禾一块儿出去散步了。吉中池感激地说多亏了小田,现在每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劝慰她,玲玲才能坚持下来。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司明,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在玲玲身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妈的,司明对这一点一直坚不吐实。看来,他一定是已经种下了,可怜的玲玲啊。
他们夫妻二人神志都有些恍惚,语无论次。比较起来,吉中池尚能自持,玲玲妈则几乎已精神崩溃。听吉中海说他要进北京,玲玲妈恍恍惚惚地说:
“去北京?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对了,你去吧,顺便把玲玲带上,她要到北京去当演员哩。”
吉中海看看兄弟,兄弟眼眶红了,赶紧扭过脸。屋里空气很沉闷,中海想安慰安慰他们,又难以措辞。在这桩实实在在的灾难(自燃)之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声音沉闷地和两人告别,临走又到外婆的小屋去了一趟。
外婆的变化更大,在20天内几乎老了10年,不过不是因为玲玲,家里一直把玲玲的事瞒着她。两个月后,即外婆咽气之后,家人才知道她是患了脑瘤,但因为那桩灾难已把全家人压垮了,所以他们忽略了老人的病情。当然,即使不忽略也于事无补,在外婆这个年纪,已经不可能为她动手术了。
外婆的白发几乎脱光,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她的眼神浑浊迷乱,常常痴痴呆呆地自语着。吉中海进屋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半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外边的大槐树。她说:“吉相公,你来啦?……是三更时分哪,咔喳喳一个炸雷把树噼开了!……孩他爹,多亏我劝你吃斋念佛哇……”
吉中海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外婆过去言谈中半吐半藏的,说老外公年轻时干过亏心事,因此家里才遭雷击。吉中海想,此刻若顺着她的话意去探问,也许能问出这桩历史疑案。但看着老人枯稿惨白的神色,他不忍出口。
就让那件事永远埋在她心里好了。吉中海和外婆告别,转身出室。外婆没有应声,她的心智大概还在几十年前游荡着。吉中海已经把脚跨出屋门,忽然听见外婆声音凄历地低声喊:
“报应啊,天打雷噼,……38块光洋,一条人命……”吉中海不由战栗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几十年来埋在外婆心中的秘密了,原来外公年轻时害过人命。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经过枯了半边的槐树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