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9

徐进和另外一个看着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在这时端着两个托盘过来,没一会儿,足足二十几盘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便摆满了整个茶几。点心量都不大,一碟上面两三小块,但样式是真的多,而且很多都是斯棠13岁那年开始“独自”生活后,钱岱特意找来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常常做给她吃的。

那保姆照顾斯棠到18岁读大学住校,算起来已经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了,说实在的,斯棠已经记不起那保姆是何模样了,但此时看眼前这女人会让她有种恍惚看到当年那保姆的感觉,可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事——当时那女人是和现在这人差不多的年纪。

钱岱将轮椅凑近了些,用叉子叉了块茯苓糕递给斯棠,“棠棠先尝尝这个,王妈是专门做中式点心的,钱爷爷记得你小时候就可爱吃这些小东西了,快尝尝。等尝完这些再陪钱爷爷去吃早点,这么多年了,钱爷爷可就盼着这一天了……”

斯棠视线从一旁王琴那张微胖和善的脸移到面前的小叉子上,她把手里的刀放下,接过叉子的同时回给老人一个几乎可以形容为百感交集的笑容,“钱爷爷,我也是。我没想到……您还能记得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傻丫头,”钱岱轻叹,枯竭的手颇为疼爱地摸摸她头发,“说什么傻话,钱爷爷不记得这些,还能有谁记得?”

斯棠举着那小叉子,回看着钱岱的眼里有些湿润。这时立在旁边被称作王妈的女人开了口,“我刚听老爷子叫您棠棠,想必您就是老爷子常常挂在嘴边的斯棠小姐了,我被安排来照顾老爷子这几年,可真没少听老爷子念叨您呢。

“念叨您爱吃甜不爱吃酸,连加了蜂蜜的柠檬水都不喝呢。

“倒是喜欢吃辣,就是从小胃不好,不能吃太多,每次偷偷吃完嘴巴是过瘾了,但之后都得在医院里住几天才行。

“还有啊……”

“王妈,”钱岱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瓮声瓮气的打断王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你给棠棠说这些干什么?快去看看厨房备好早饭没有,让他们先端上桌吧。”

王琴笑吟吟地看了看斯棠,嘴里应着“好好好”,转身走了。

斯棠咬了口手里的茯苓糕,抿唇对着钱岱扬起一个乖巧的笑。兴许是为了能让老人家高兴些,她一边吃着,一边以熠熠的目光回看着他,吃着好吃的,她也会重新从碟子里叉块新的放到钱岱手里的碟子里,示意他也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看东西的视角有了改变。此时看着因为瘦削几乎整个人都陷进轮椅背里的老人,其实很难想象得到他曾经也是个满含富态,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很慈祥好脾气的长辈。

……

因为顾及着一会儿要吃早饭,斯棠没吃太多点心,紧着手边的几种各尝了口,倒是等王妈过来叫他们去餐厅吃饭时,没忘叮嘱她帮她把剩下的那些全都打包,晚些她走的时候全带回去。

斯棠在徐进的引路下推着钱岱到了一楼餐厅。

百来平的餐厅也是随了整栋建筑的装修风格——入眼的金碧辉煌衬得踏进去的人都好似“贵”了几分,连那张少说能盛二十人的长条餐桌都跟电视里演的那些七八十年代欧洲贵族家里的餐桌一模一样……甚至每个上桌的餐盘碗碟都镶着精致的金边。

斯棠把钱岱推到主位,自己落座到他左手边。目光扫了扫面前一碟碟精致到堪称艺术品的菜肴,可心的笑着轻握了握钱岱放在桌边的手,“钱爷爷,这几年我见不到您人,一直担心他们会对您不好,今天看见您这样,我总算放心些了。”

钱岱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半晌,欲言又止的喟叹,“吃的穿的用的你也都看到了,我这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年纪,还瘫着两条腿不能动弹,上个厕所都还得让人帮忙的老头子,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哎,这八年外人看着我在这里头天天啃金子的过……可就只有钱爷爷自己一个人知道这就跟坐牢一个样啊……”

说完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斯棠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心疼,“都是棠棠不好,应该早点回来的。”

钱岱摇头,“傻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都是钱爷爷没用才对……要不是当年钱爷爷有眼无珠错信了张征年那小子,让他做了盛舟的主,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过这么多年了……

“钱爷爷心疼啊……

“当年你被张征年那混蛋弄出国,钱爷爷真以为你回不来了,可幸好,我们棠棠是个争气的孩子……如今不仅回来了,还把属于咱们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钱爷爷现在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就算现在死在这也瞑目了。”

斯棠闻言不赞成地看他皱眉。

钱岱安抚地拍拍她,“到了钱爷爷这个年纪就不忌讳这些东西了,况且钱爷爷心里也是真的高兴,以前怕死是没脸下去见你外公,当年你外公和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盛舟建起来,结果他一走,我就把它亲手送进了那个居心叵测狼心狗肺的人手里……”

“没关系,”斯棠截断他的话,安慰道,“以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钱岱:“对,对。都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的。”

斯棠从粥盆里盛了碗配料丰富的海鲜粥放到钱岱面前,“您要是想出去住我就接您出去,回来后我还是住在芙蓉郡,您出去了就去那,我亲自照顾您。”

钱岱拿勺子的手稍稍顿了下,似乎是犹豫,但随即还是微不可察的摇头叹气道,“算了算了,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出去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说,就只会拖你后腿,关在这里久了,也不想出去折腾了……就这样吧。”

斯棠闻言倒也没再多说,只是道,“好,没关系,以后我常来看您就是。”

……

两人吃完早点,钱岱主动跟斯棠提带她在一楼转转。

晨光室,会客室,多功能影音室……各种功能房间应有尽有。钱岱介绍的很仔细,似乎是想要以此磨削掉一些斯棠这么多年来不能“尽孝”的愧疚,“好孩子,你也不要难过想太多了,钱爷爷今天看到你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这么多年除了身边冷清了些……都挺好,都挺好的。”

窗外不知何时下了雪,斯棠推着轮椅,从面前窗明几净的玻璃上看着老人家在大雪里模糊的面容,“钱爷爷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棠棠……可就您一个亲人了。”

钱岱没应话,只是慈爱的拍了拍她轻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两人再回到客厅时,王琴已经把刚才茶几上的小点心全打包好了。

她指着桌上那两个足足五层的实木餐盒,笑吟吟道,“都装好啦,老爷子刚还特意叮咛我又多做了几种,到时您都尝尝,喜欢哪个您就给我说,我做好了再让人给您送过去。”

斯棠说:“谢谢王妈。”

王琴朴实地冲她笑着摆摆手,转身走了。

“这么多年没见,只待了这么会儿就要走,”钱岱不舍道。

斯棠半蹲在他轮椅前,仰头回,“公司里还有好多事要忙,我一会儿回公司一趟,晚上还要飞S市出差一个星期。”

“S市?”钱岱顿顿,迟疑问道,“是你前段时间收购的那个‘星光影视’的事?”

星光影视原址就是在S市。

斯棠似乎一点不意外他知道,笑着点点头。

“当时我在新闻上看到盛舟入场收购博大医药就觉得奇怪,后来又看到你收购星光影视成功的消息,我就猜到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钱岱又叹口气,“只是你这还是走了一步险棋啊……”

“当年柏悦还在老雷总手里,他因为她太太的原因也下场在这娱乐行业待过几年,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是个投资奇才,短短几年的时间甚至快能比肩咱们盛舟十几年的成绩,只是后来他太太从这行业离开他也就渐渐舍了这一块,不再涉及了。

“虽然没人明说过,但圈子里其实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就是说那老雷总是个君子,懂‘规矩’也愿意遵‘规矩’,经过这件事,大家心里都门清,人家有的是能力从别人手里‘抢’东西,但人愿意成全这商业间的君子之道。所以这么多年,咱们两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结果现在……”又是一声长叹,“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钱爷爷的错,要不是——”

“好了好了,”斯棠不得不再打断他,柔声道,“张征年在位的这几年让盛舟丢了上市的最佳时期,他们倒是把自己钱包赚的鼓囊囊的,盛舟如今一个半瓶晃荡的玻璃瓶,不用点手段是做不了事的。”

钱岱沉吟片刻,还是道,“都说‘虎父焉有犬子’,我虽然没跟这个小雷总打过照面,但从新闻里也看过不少他的消息,就说他接手柏悦这三年让柏悦芝麻开花节节高来看……这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这次你让他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他指不定以后会从哪讨回来的,你——”

斯棠站起身,弯腰安抚似的将钱岱腿上的长绒毯掖了掖,“您不用担心,我应付得来的。”

“……那就好,”钱岱说,“对了,听说年底你要办个品酒会?还邀请了那个小雷总参加是吗?”

斯棠掖毯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顿,旋即毫无察觉似的抬头看着钱岱一笑,“对,刚忘记跟您说这个,现在的记者消息传得可比我快了。”她直起身子看他,“前段时间跟法国勃艮第地区的几家特级田初步谈成了亚洲区独家代理的合作,就差最后签约这临门一脚,这个品酒会我邀了不少名流之士来,只要这次品酒会办的成功,就不必担心这其中会有什么变数了。”

言下之意,邀请这小雷总,不过也是利用他这“名流之士”之一的身份罢了。

钱岱说:“那更要谨慎些。”

斯棠说:“您放心。”

外头大雪还在下,斯棠没再让钱岱下来台阶。她看着那个叫徐进的高壮男人在钱岱的吩咐下将那两个实木餐盒放进后备箱里。准备上车时,又稍抬高了些手中的黑伞,透明瓷白的半张脸露出来,含笑的目光透过伞底看向台阶上轮椅里的老人,“对了钱爷爷,一个星期后我出差回来第二天,也就是品酒会那天,我肯定免不了喝些酒的,那隔天除夕我就先不过来了,大年初一我再来陪您。”

钱岱体贴道,“你忙就不用天天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反正钱爷爷人一直在这,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来就是。”

又不忘叮嘱她,“你胃不好,到时记得悠着点儿喝。”

斯棠笑笑应下,弯身坐上了车。

车开到疗养院外,斯棠换坐上自己的车。车窗降下来,她目光冷淡地瞥了眼那立在路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高壮男人。

徐进两手交握在身前,一言不发的垂了垂眼。

……

这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司机依然把车子开得异常平稳。斯棠在后座合眸假寐一直到家门口,都没觉察到一丝颠簸。但车子一停稳,这次她却是先睁开了眼,对上中控镜里司机的目光问他,上次载张征年去疗养院是什么时候。

司机没想太久,老实答说上周二。

他不知斯棠为何问,只是说完满心不安地解释:“这几年都是我载他去的,他说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才——”

斯棠抬手,以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

司机噤声,放在大腿上的两只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无措的抠摸着,生怕下一刻斯棠会说出什么话……就比如说收回早晨在疗养院门口刚答应给他妻子在基金会留名额的事。

但最终斯棠什么都没说,兀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司机微愣,追下车看着斯棠背影指了指车子后备箱,“斯总,点心……”

斯棠头也没回,“扔了。”

司机:“……”

斯棠用指纹开了门锁,大门敞开,里头的一切尽收眼底。司机两眼微微撑大,看着高耸院墙里被打理得异常精致地偌大庭院。各形各色他叫不出名字的花于这隆冬里开得花枝招展,在白雪的“重压”下颤巍巍地给递来的寒风服着软。

而让司机瞪大双眼的原因却不是那些在隆冬里诡异开出来的花,而是一经踏进大门就把身上大衣脱掉随手扔在原地的斯棠——

缓缓闭合的电子大门缝隙里,司机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斯棠赤脚走在铺满白雪的石板上撩起身上的针织长裙下摆——尽管咔嚓一声紧紧闭合的大门已经完完全全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一瞬,司机还是心惊肉跳地收回了目光。

大门里——

斯棠边走边脱,上了台阶进到室内时,全身上下早已赤条条地。

纷飞的大雪落到她身上转瞬即逝,水滴顺着修长紧实的胴体一路弯弯曲曲,她皮肤像是被水浸透了的透明瓷器,在这灰青色的天里白到刺目。

只有眉角眼梢和那散到腰窝处的长发是墨般的黑。

斯棠步子似有些微急躁,几乎是一步一个湿印子地径直走向一楼卧室的浴室里。

整整两个小时后,哗哗水声停止,浴室门再度打开。

被水汽蒸腾后的斯棠整个人泛着令人心惊的红,因抬手而滑落的袖口下,原本瓷白的小臂甚至隐隐渗出了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