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雪和司机老张坐在宿舍楼后面的石头上,看着山下的汪洋大海发呆。
没能吃上江绥精心制作的晚餐,三天前她再次被扫地出门,与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她连江绥的睡衣都没得到。
老张深深吸了一口烟,眉头呈川字型,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林山雪心情不佳是常有的是,她会因为闻到难闻的气味,几个人的吵闹,甚至踩到一颗石头而气上一整天。老张则不同,他话少脾气好,如果在这儿遇见他,那就只有一件事,就是他老婆又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在殡仪馆工作说出去十有八九遭人嫌,找对象更是难上加难,眼瞅着快四十了,老张通过相亲匆忙找了个人结婚。
结婚前说的好好的,不介意他的工作,可结婚后,尤其是有了孩子后,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不顾家、没时间陪孩子、孩子的学习、遭人嫌弃……不外乎就是这么点儿事,林山雪在殡仪馆听过太多。
老张发喜糖那天人人都祝老张新婚快乐,只有林山雪幽幽调侃了句“从殡仪馆到入坟,一步到位”,人人痛斥她,说她说话不看场合,尽给人添堵。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对老张结婚后的情况心知肚明,但只有林山雪说了实话。
放在平常,林山雪肯定是要幸灾乐祸刺老张几句,这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刻,但今天她实在没有心情。
六七岁的时候,一种可以和小朋友对话的仿真娃娃横空出世,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铺天盖地的广告。林山雪一天看十几次广告,心动不已,求着她妈给她买。
从一开始的哭闹到后来的不吃不喝,最后说要离家出走,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妈实在拗不过,给她买了,也就新鲜了三天,三天后连娃娃头在哪都找不到了。
以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件证明,林山雪喜新厌旧的脾性由来已久,更重要的是从小时候开始,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不择手段弄到手。
江绥如今在她心中所处的地位,就和仿真娃娃一样。也许到手后两三天就厌了,但她一定要弄到手。
老张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苦大仇深地问身边的人:“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林山雪按着锁屏键,手机屏幕一会儿熄,一会儿亮,闻言懒懒抬起眼皮:“这么想找骂?”
老张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我说话虽然难听,但却格外有道理?”
老张神情认真地看着林山雪:“你骂我,我就把所有错怪在你头上,等下班我才能高高兴兴的去接我老婆。”
“……”
合着我还成你们家改善家庭关系的工具了是吧?
“我说,大家都知道结婚痛苦,为什么还上赶着结婚?”老张在殡仪馆工作的年头比林山雪还久,林山雪知道的东西,他不可能不知道。
老张低头看了看手机壳上妻女的照片,病床上的女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倦容难掩眉眼温柔。粗粝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梭,温柔得能滴水的眼神放在胡子拉碴的糙汉脸上,林山雪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半响,老张收回恶心的眼神,瞪了林山雪一眼,粗声道:“谁痛苦了?老子就喜欢加班的时候听我老婆在电话里骂我,管得着吗你!”
啐了一口,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头也不回的走了。
“……”
这操蛋的世道,你不骂人就只能等着被别人骂。
呵。
林山雪恨恨收回视线,有人打电话了不起吗?她……她翘班的时候也有老多电话打给她了。
打开手机,烦躁地左右滑动屏幕,无意间点到了语音助手,机械的女声亲切询问,林山雪不由想到那个身首异处的仿真娃娃。
广告夸大其词,所谓“可以对话”,是只能问提前设定好的问题,否则根本得不到回应。从满心欢喜的收到礼物,到弃如敝履,深究根本,不过还是实物与广告不符,期待感没有被满足,被喜新厌旧并不无辜。
江绥不一样,林山雪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徒有其表的烂人(别误会,并不针对他,林山雪觉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烂人),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烂。年轻的时候总在纠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近来发现所有人都活在虚假的真实中。老张活在家庭的梦幻泡影中,人们活在他们喜欢的真相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被人相信的就是真实。
又想起第一次被赶出来那晚江绥说的话,想法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林山雪依然想反驳,却不免心虚,她贪恋江绥并不纯粹的照顾,她想要更多,想更进一步。无关情爱,就是想要拥有,疯狂的想要。
可白白在人家里住了两晚,居然手机号都没搞到,可谓是一败涂地。
“我就知道你又在这儿偷懒!”
林山雪回头,周晓岚气喘吁吁的朝她跑来。虽然人手不足的时候他们什么工作都做,但表面上周晓岚和她一样,都是遗体美容师。她今年二十来岁,圆圆的脸上有两团喜庆的高原红,见家属的时候少不得用粉或口罩遮住,私下里大家都喜欢和她在一块儿,讨个吉利。
“还坐着?莉姐找你呢!”眼睛圆鼓鼓的瞪着,配上一张婴儿肥的脸毫无说服力。
林山雪收起手机,起身对着大海伸了个懒腰,黏黏糊糊的海风吹散她眼中的郁气,再看向周晓岚时又是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急什么?人都死了,着急有什么用?”
快到燥热的夏季,早有夏蝉按捺不住提前叫响,殡仪馆的旺季也随之来临。
刚送来的是位独居老人,下楼买菜把头摔出一个大窟窿,身上多处骨折,当场死亡。与林山雪一同处理尸体的还有一个新来的实习工,叫段意,刚满20岁,还没毕业。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鲜血淋淋、脑浆四溅的尸体,冲击力非凡,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吓得冷汗直冒,不敢靠近。
林山雪一脚踢在段意的小腿上,让他别挡路,段意顿时一蹦八尺高,捂住嘴才没叫出来。她不喜欢带新人,又菜又麻烦,忙帮不上还添乱,但看菜鸡被吓得鸡飞狗跳总是令她感到开心。
“你去把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
“我?”段意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的鼻子。
林山雪又踢了他一脚,“不是你还是我啊?快点。”
段意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心里有些委屈。
李主任第一次带他去见林山雪,林山雪低着头,段意看不清她的脸,直至李主任叫她了一声,她才施舍般的抬头看了段意一眼,然后又垂下去。
只那一眼,段意浑身战栗,如遭雷击,她就像迷雾中走出来的少女漫冷美人,淡漠、疏离、高傲,但又在众人没有察觉的地方留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这几乎就是段意最喜欢的动漫女主形象。
相处了几天后,段意觉得他是疯了才会觉得林山雪是冷中带柔的女主。
她完全就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感受、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不尊重他人生命、不敬畏死亡的反派!
就像刚才,林山雪看见他害怕竟然在尸体面前笑出来,别人实习都有温柔细心的前辈指导,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困难模式?
段意心中愤慨万分,冒着今晚做噩梦的风险,强忍着不适清洗消毒,一结束就抛下工具跳出十米远。
还没顺畅的喘口气,就听林山雪在身后不屑的啧了一声,事关男人的尊严,段意当场炸毛,却见林山雪毫不避讳俯身贴近尸体,一时如鲠在喉。
老人的头上摔出一个窟窿,需要用特殊的材料一点一点填补,再贴上假发,才能恢复如初。
找不到插话的机会,段意扶墙挪到角落,背部有了支撑点,虚软的小腿恢复了知觉。没有带手机进来,空下来就无事可做。
林山雪正拿着镊子把伤口里的碎骨挑出来,不可避免地翻到血肉。段意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红彤彤的一片。
“呕。”
他急忙捂住嘴,靠着墙蹲下,目光涣散,仿佛林山雪搅弄的是他的大脑。
这怎么能忍住不想吐的?段意难以置信地往林山雪脸上看,企图找到一点动容。
她对段意的反应毫无知觉,神情非喜非悲,眼神沉静而专注,隔绝了外界一切干扰。就像一幅画,段意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片刻后又觉得对尸体不敬,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他的胡思乱想干扰不了林山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段意的视线在林山雪身上停留的越来越久,不安的心脏随着尸体一点点被修复,缓慢而坦然的平静下去。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变得没有意义,残破的身体在林山雪手下重新焕发生机,像是睡着了,只要轻轻唤一句,老人就能睁开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
段意怔了一怔,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
等处理好一切,老人的女儿才匆匆赶到。
她在外地上班,因为出差得以回家看看母亲。出差前一天女儿打了电话告诉母亲这个消息,结果老人不知是太兴奋了还是怎么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给女儿打了很多个电话,问她明天几点到?要吃什么菜?要不要他去车站接她?又让她注意安全。
女儿本来就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电话搞得心烦意乱,再加上因工作失误被上司说了一句,烦上加烦。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女儿忍无可忍,对着听筒吼了一句:“妈,你能不能别烦我?”
没想到成了她们母女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女儿踏入殡仪馆,先感谢了工作人员,又冷静地和工作人员讨论了丧葬用品与事宜。先来的亲友们看见她,悄悄擦干眼泪,不敢在她面前哭,女儿假装没看见,笑着与他们拥抱交谈。
一切处理完毕后,女儿才提出要见母亲。
老人安详的躺在棺椁里,女儿仿佛怕吵醒母亲,用很轻的声音说:“妈,我回来了。”
段意站在旁边,鼻子一酸。
“妈,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真的回来了。”她把声音放大了一点,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妈……”她再也说不下去,攀附着棺椁跪下,泣不成声,“妈,对不起,对不起……”
林山雪只听了两句就退了出去,趴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迎面吹来咸湿的晚风,周晓岚也刚结束工作出来,看见她一个人在这儿就问:“段意呢?”
林山雪嫌弃的往后瞟了一眼,“在里面哭成猪头。”
“……”周晓岚推她,“能不能对新人友好一点,谁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
林山雪不以为然:“我就不是。”
“你是一般人吗?”周晓岚白了她一眼,“亲爹亲妈死在面前,你估计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风吹落一片云,荒凉的暮色填满空荡的走廊,林山雪逆着光,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她轻轻一哂,看着渐渐沉没的太阳。
“那你还真是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