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劼
5月29日的《上海书评》做了一回令人印象深刻的书店巡礼,尤其是那篇《梧桐砍了,先锋还在》,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先锋书店的回忆。先锋书店的总部早先开在南京大学南门口,搬迁到五台山下后,离南大还是不算远。一所大学就像一个放射源一样,会在它的四周有意无意制造一个辐射区,于是周边的咖啡馆、酒吧、书店,都会慢慢地与这所大学的气质浑然一体。当然,这些弥漫“小资”情调的地方,反过来也会参与构建大学的精神气质和身份认同。书店和大学之间,总有某种割不断的内在联系的,就像博物馆之与城市,赌场之与黑社会。梧桐砍了,先锋还在;要把南大拆了,先锋何去何从?
坐落于墨西哥合众国首都墨西哥城南郊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旁边,有一条书店街。
这座大学的名字乍看上去就很有说头:“国立”,还让你“自治”。国家养着你,你还非要独立自由不可。事实上,“自治”的头衔是这所国立大学的师生通过不懈的斗争争取来的。这帮读书人一直不太安分。根据墨西哥作家毕托尔的讲法,西班牙语的“书”(libro)与“自由”(libre)源自同一拉丁文词根。书是人创造出来让我们自由的器具之一。爱书者必爱自由。在这所校园建筑已列入联合国人类遗产名录的自治大学里,若要买专业书,各个院系乃至研究所都设有自己的书店,一般都规模不大,在显赫位置放上各院系“大牛”的著作;若要淘旧书,文哲系楼前有学生跳蚤市场,杂七杂八摆一大摊,除了色情杂志,什么书都有。
若要以闲适的心情翻翻杂书,喝喝东西,那就该去大学旁边的米盖朗赫尔·德·克维多大街,沿街有不少书店和咖啡馆。该街与大学路交叉的那个地段,则是人气最旺的书店区。这里集中了墨西哥三个连锁书店“巨头”,从东往西依次是:埃尔索塔诺、甘地和基金。
“埃尔索塔诺”(El Sótano)意为“地下室”。书店街上的这家,看上去真的像个巨大的地下储藏室。铺天盖地全是书,门类齐全应有尽有,如此一来,空间就显得狭小了。门口就设摊卖影碟和口袋书,进门后,右手边是励志、电脑、理财类书籍专区,左手边则是字典区,再往前走一点,是课本区。墨西哥的中小学生可不像我们的孩子拥有那么多教辅书。这是墨国教育的幸运,还是不幸?顺着旋转楼梯往下走,下面一层就真的是地下室了,像一个大仓库,摞着画册、摄影集、社科和文学书。在文学区穿梭一定要小心,稍不留神,一胳膊肘就把垒得高高的略萨、村上春树、昆德拉等一批世界级大师一股脑打翻在地了。全都是书,连安放屁股的地方也没有。不过,站在这地下室逼仄的一角,躲在高高的书堆后,还真能静下心来翻几页世界名著,只是看到头眼倦怠、腿脚麻木之时,想坐下来晃着腿喝杯咖啡,却找不到地方。
于是就得顺着旋转楼梯爬上去,出书店门往西走,去甘地书店喝点东西。过了大学路,米盖朗赫尔·德·克维多大街就显得清雅了些,往西一路都是林荫大道。甘地书店就掩映在绿树之后。它的格局比“地下室”要开敞好多,还带一个后花园,有时候在小小的草坪上会举行赠书、拍卖之类的小型活动。书店一楼基本上是卖艺术类书籍和外国出版社出的文学名著。搭扶手电梯上二楼,能看到一幅圣雄甘地的巨像。到二楼再往上走几级台阶,上头有个简易吧台,可以要一大纸杯美式咖啡,坐在栏杆边,一边解渴,一边俯瞰书店二楼。
二楼的一半卖文学社科书籍,另一半是儿童书专区。国外出版社出的书一般都比较贵,一百页的书,是不可能低于两百墨西哥比索(约相当于一百元人民币)的,本国出版社出的书自然相对便宜一点。甘地书店自己还做书,就好像大超市自制的商品,质量不会差到哪里去,价格却相当诱人。有一套贴着甘地书店牌子的口袋书系列,全是不那么名著的名著,比如某大文豪不为人知的诗集,比如差一点就助作者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长期被大出版社忽略的作品,价格基本上都在八十比索以内。
甘地书店
甘地书店里的甘地像
甘地的工作人员大多年轻而热情,守在散布各处的电脑边,随时准备为你提供查询服务。工作人员帮你找到的书,你若是决定买下,他(她)会把一个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交给你,让你带去收银台。
甘地书店紧挨着经济文化基金出版社书店。这家墨西哥出版社是西班牙语世界的一流出版商,先前以高质量的文学书闻名,现在则主打社科类书籍。它旗下的书店,每一家都冠以一位著名墨西哥作家的名字。书店街上的这家叫“奥克塔维奥·帕斯”。这家店的面积比不上前两家,却不觉拥挤。不光卖基金出版社的书,也卖其他出版社的书。从供货商和书目的选择上看,很“小资”,很精英,阅读环境也舒适:书架排列得很有曲径通幽的味道(条条曲径,最终汇往幽幽的厕所),天光大泄的穹顶下摆放着皮沙发。上楼梯,上面一层全是儿童书,花花绿绿布置得像个游乐场,往低矮的大沙发上一躺,你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当然更惬意的是在楼下收银台斜对面的咖啡区,对着临街的巨大落地窗,要一杯喝的,边品尝边胡思乱想。这里的饮料品种众多,光是咖啡的种类,比星巴克还丰富,你要点一杯美式咖啡,还真对不起这环境。当然,品完笑语盈盈的女服务员端上来的用陶杯盛放的咖啡,不留一点小费在桌上,就更对不起这环境了。
从优雅的书店出来,窄窄的人行道上,会有戴着大草帽的小贩凑上来向你兜售零食。肤色黝黑的印第安妇女蜷着腿坐在墙根下练摊,几乎永远保持着同样的坐姿和沉静面容,卖她永远也卖不完的草娃娃和石头项链。也许你会想到,在这个一亿多人口的国家,还有几百万保留自己语言的印第安人是不懂西班牙文的“文盲”;在这些书店里,他们的祖先侥幸由西班牙传教士保全下来的一点点文化遗产,成了出版社明码标价的专利;他们只配在书店门口兜售廉价手工艺品。国立自治大学的师生,一定早已想到了这些,也一定正在为改变这样的现状努力。
刊于2011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