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丹
到哈佛读书前,就已有朋友对所谓“哈佛广场”进行“祛魅”——号称广场,其实就是一个又小又不起眼的小圈圈。刚到学校落脚,第一件事是去找到学校电脑里的“南极星”,得以用中文给亲人发信,然后是买锅碗瓢勺枕头被子,逛书店这样的雅事,那是很久之后了。
然而总归要到开学的一天,而在美国大学的新鲜事更是,需要自己买上课用书。任何一所大学,每门课的课程简介上,都会指定一个书店,让修课者自行去买书。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从何处接受的启蒙,但反正就知道了哈佛的这个指定书店,叫做Coop。
Coop是一家连锁书店。在剑桥小镇,麻省理工学院有一家,哈佛广场有一家,靠近哈佛法学院的麻省大道上还有号称“Law Coop”的一家。据麻省理工学院之Coop网上的介绍,Coop由学生创办于1882年,最初,不过是为学生提供书、学习用品、对付寒冷的剑桥小镇冬季的煤或木头,到现在,已经发展成了全美最大的大学书店之一。而不同的学校,不仅有自己的学术传统,还有不同的对Coop的叫法。比如,哈佛这里的,就念作“酷普”(也许可以翻译为“酷铺”),轻捷省事。而芝加哥大学的人,就中规中矩地将此念作“co-op”(发音即“口—奥普”)。因为“Coop”本是“Cooperative”的缩写,芝加哥念法,更贴近其全词的发音。开玩笑地说,小小一个念法,就足以看出芝加哥大学的严谨学风了。
虽然Coop算是大学书店,但若要在北京或上海找到相似物,显然并非北大书店,而是更有学术 / 文化氛围的风入松、万圣书园,或季风书店。Coop的一楼,布置典雅,里面飘荡着古典音乐,书架与柜台比较密集,并没有坐的地方。二楼倒有咖啡座,提供咖啡和点心;读者可以在那里读书(倒不必非买咖啡不可),国际学生们可以和学校配置的英语家教(一般由英文为母语的本科生担任)练习口语,研究生助教们可以在那里进行自己的“答疑时间”(office hour)。很显然,这是一个“公共空间”,并且并不专属于“文化人”。如果像我的朋友,在那里和流浪汉亲切交谈,大有可能吸引到旁边的姑娘的目光。所以,Coop和风入松、万圣书园或季风书店的一个区别也许是,Coop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比之风入松与万圣之于北大或清华,Coop有与大学更亲密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它属于校园,是校园的“内部空间”;但另一方面,这个“内部空间”又是向外敞开的。
Coop之外,还有一个超过百岁的特色书店,即专卖外文书的Schoenhof\'s Foreign Books。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店,原来竟创办于1856年。网上的介绍,号称这个外文连锁店是北美提供最多语言外文书的——有超过七百种语言或方言的学习材料。换言之,这是一个辅助外语学习的书店。犹记得,当年上法语课时,就被要求到这个店买原版法语书。然而薄薄几页纸的小书,竟然贵得离谱,最后还是在cheapesttextbooks.com找到一本了事。
既然是在哈佛广场,当然更少不了直接以“哈佛”命名的“哈佛书店”(Harvard Book Store)。在这个诞生于1932年的哈佛书店,可以办一张会员卡,买的书累计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在下次享受到百分之二十的折扣。这里的地下一层有一个旧书部。据哈佛书店的市场经理Heather Gain介绍,2008年经济危机的时候,旧书部营业额就大增。
除却哈佛书店地下一层的旧书架,哈佛广场附近,还有著名的乌鸦(Raven)旧书店。这也是最为穷学生所津津乐道的。该书店有文学、艺术、建筑等各门各类的学术书,并且也如Coop或哈佛书店一样,分门别类,一一归纳得当。然而便宜的好书纵然多,少的却是逛书店的时间。有道是,“一入哈佛园,深似海”。作为被镇压在课程五指山下的、苦大仇深的博士生,我整日价跟人宣称我“从不出园子”,所以,能够有闲情逸致逛书店的时候,实在寥若晨星。偶尔的例外,就是有朋友来。比如,人称“罗汉的罗,书岗的岗”的罗岗教授。非常汗颜的是,我这个“地主”,是在“超级客人”罗教授的带领下,以异常惊人的效率,把书店扫荡了。要知道,罗教授发现书、拿到书的眼疾手快,恰如苏东坡所咏“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令人叹为观止。当然,在异国他乡淘书,再怎么“如兔起鹘落,少纵即逝矣”,旁边还有夫人帮着守着书,也比不上从前在华东师大旁边那大夏书店巡视的豪华——罗教授率领学生们浩浩荡荡入门,跟店主一寒暄,通通就“罗岗价”了(见毛尖文)。在美国,师生之间的关系基本是职业化的,少有国内“师徒”之间的亲近感。所以,虽然有的老师会在课程结束后请学生们喝一杯或吃一顿,或在下大雪的时候,把学生召唤到家中上课,或者像霍米·巴巴上最后一课,在自家“豪宅”里用寿司配理论,但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和老师一起逛书店的时候。
当然,不论是Coop还是哈佛书店,都有自己的文化活动,诸如各种作者演讲。曾经去哈佛书店听过一次政府系的曼斯菲尔德教授讲《男性气概》,因为面对的是公众,曼老师在结束的时候,俏皮地打了个响指,说,“That\'s it!”这显然不同于校园内的传经授道。哈佛书店所邀请的名人,作家有拉什迪、村上春树、斯蒂芬·金,政界有前副总统戈尔、英国前首相布莱尔,热门人物,甚至包括前不久极火的虎妈!这些“明星”作者的演讲,听众每每多达六百到一千人,书店里当然容不下,于是会安排在哈佛广场附近的First Parish Church或Memorial Church。不论是Coop还是哈佛书店,都不光卖书,还卖各种印着哈佛字样的纪念品,诸如杯子、衣服、帽子,甚至袜子。一般来说,敲上那个“哈佛”字样,定价就不菲。所以,在谈到如何应对网上书店的挑战时,哈佛书店的市场经理特别提到了游客与旅游旺季。
在哈佛广场边哈佛的办公机构Holyoke Center内,还有一个对我而言颇显“高档”的书店,也就是哈佛大学出版社书店,我几乎从未驻足过,但据说,那是美国前副国务卿、也是哈佛著名经济学教授库珀老师从前经常买书的地方。
让人惊诧的是,这堂堂哈佛大学出版社书店,前不久竟然也被一家餐馆取代!哈佛书店市场经理分析,哈佛广场租金昂贵,哈佛大学出版社书店地儿不大,营业范围受限,更加难以支撑。事实上,在过去的三十年,已经有至少十家专营新书的书店,和至少十五家专营旧书和珍本图书的书店,从哈佛广场消失。租金压力,以及逐日茁壮的网上书店的冲击,是可以想见的原因。
在这些消失了的书店中,去年刚搬走的“跛脚鸭书店”(Lame Duck Books),非常值得一提。店主John Wronoski告诉我,这个店已经二十八岁了,在哈佛广场过了六年。然而“广场居,大不易”,去年终于过不下去,只得将书店搬到自己在布鲁克兰的家(如剑桥小镇一样,Brookline是属于大波士顿地区的另一个城)。“跛脚鸭”(Lame Duck)是政治典故,形容那些任期将到的领导人,无人再买账,换言之,也就是曾经很重要,目下不重要,店主以此为店名,想来也是缅怀历史的往昔荣光。“跛脚鸭”书店的网页很古典,触目就有一张被制作在卡片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照片(所谓cabinet photograph——橱柜照片),价格自然也不菲,高达八万五千美元,因为这张照片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亲笔签名。之所以如此昂贵,是因为直到1990年,世界上只有四十七个确认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亲笔签名,也只有四张陀思妥耶夫斯基签名照,尚未被任何机构拥有。显然,这只“跛脚鸭”,收购并出售着从前的珍本图书、手稿、图片。据店主介绍,他的买主大多超过五十岁,主要是生意人,也有大学教授。吊诡的当然是,识货的大学教授每每买不起,所以最多的买主仍然是生意人。虽然从哈佛广场搬走,“跛脚鸭”的生意目下还不错,并且店主也有信心,他的店仍能将传统传承下去。
尽管“跛脚鸭”被迫远游,哈佛广场仍保存着一些特色书店,也许,正是这些特色书店,能够以自己的特色,与网上书店相抗衡。比如Global Corner号称是旅游者的书店,自然是卖地图和旅行书的。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格罗利尔诗歌书店”(Grolier Poetry Book Shop)。
这个明年就欢庆八十五高寿的书店,美国最年长的诗歌专门书店,堪称大牌,因为它可以讲述多篇“我与著名诗人×××的故事”,像T. S. 艾略特、伊丽莎白·毕肖普、艾伦·金斯堡。目下的店主,也是史上第三任店主Mankiti教授,来自尼日利亚,在哈佛大学拿到哲学博士,其后在著名的卫斯理学院教了三十年哲学。虽然与卫斯理学院相隔甚远,教授仍然选择住在离哈佛广场不远的戴维斯广场,因为他不能离开哈佛广场。在Mankiti教授看来,网上书店与电子读物虽然方便,但无法提供实体书店与纸书的亲近感,对诗歌来说,这尤其重要。一本诗集,可以呈现诗人与装帧设计者、摄影师之间的艺术碰撞,可以让读者在书的边缘写感想,这就建立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此外,“格罗利尔诗歌书店”还资助许多诗人,包括非美国的诗人(当然有中国的!)。所以,Mankiti教授感慨道:这不仅是一个书店,还是一个“文化机构”。它在那么多爱诗的人的心中,怎么可能消失呢?
创办近八十年的哈佛书店依然在坚持着
很多人都会感叹哈佛园内外的风景,是怎样的少变化,很有可能半个世纪过去了,楼还是那个楼,饭馆还是那个饭馆,咖啡店还是那个咖啡店。艺术史家巫鸿教授曾经提到,他父亲很多年前读过哈佛,在自己儿子就要奔赴哈佛时,向他介绍过去的饭馆,没想到儿子到达时,那些五十年前的饭馆果然都还在。然而,就这样顽强延续传统、把自己塞进时光不朽机的老校园,也不能不面临网上书店的兴起与由此带来的实体书店的纷纷倒闭。对此,书店所有者每每颇为感伤。比如,在热爱剑桥小镇的Mankiti教授看来,书店从哈佛广场纷纷消失,乃是剑桥历史上悲哀的一章。与此相对照,学者们的态度似乎更务实。别忘了,这是出产杜威的国度,这还是出产皮尔士的校园。曼老师自己承认,如今他几乎所有的书,不是由出版社赠送,就是来自于网上书店。而东亚系的包弼德教授,对在何处买书之问题的回答更干脆:他只在网上买。
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文化书店/书店文化从哈佛广场消失,世界将会怎样!我所访问的书店从业人员,大部分乐观地表示,应该不会发生!当然,这些务实的书店管理者,也不得不在网络时代“与时俱进”,以多种手法,应对网上书店的挑战。比如,哈佛书店更新了可以预订书的网页,针对读者懒于出门而只上网点击购买的“宅时代”的新习惯,哈佛书店推出“自行车快递”服务,一般一天就可以送到,比网上邮寄还快呢。而这个“自行车快递”,又相当贴合哈佛的自行车文化——这个紧凑的校园,自然不适合开车,而适合骑车。
与美国学者相比,中国学者似乎更念旧也更怀旧。也许因为我们有着漫长的“敬惜字纸”的传统,中国文人的“书之情缘”,也同样连绵不绝。在波士顿大学艺术系任教的白谦慎教授告诉我,他很少逛书店,特别是美国的书店。在过去,他偶尔去哈佛大学出版社的书店,因为他的《傅山的世界》是哈佛出版社出的,所以他买所有哈佛出版的书,都可以得到作者折扣。对白教授来说,平时买英文书,基本是网上买,买中文的书,也是托国内的学生在网上买。但白教授也说,在国内时,他却喜欢逛逛书店,因为可以翻书。翻书的地点呢?在上海,是福州路的几家书店;在北京,则因为住在北大附近,主要去万圣书园。
白教授特别说,因为每天练书法,对纸就很有感情。并且,他看书的时候,喜欢在书上写写画画,所以,基本上都是读纸本的书。图书馆的书不能画,也会复印下来重要的内容,在复印的纸上写上自己的批注。因此,如果需要经常翻看和批注的书,白教授就会考虑买。这不仅是书法家的兴味,也是学者的习惯了。
刊于2011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