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
拜访董桥先生是在他港岛半山的家中,家具、藏书、摆设一切都整整齐齐。用董桥先生自己的话说,因为他有洁癖,家中杂乱就写不了东西。也因此,他无法忍受那些乱七八糟的白话文,他对自己的写作也很严格,词句都要像房间一样规整。董先生说,写作半个世纪,他希望能不断超越自己,写得更好,最重要的是写出跟别人不一样的白话文。这几年董先生的写作很少涉及时事,他解释说,自己对政治上的事情已经很厌烦了,政治上的那些人心态不好,失去了基本的做人分寸,而他不断写老人旧事,就是想告诉读者,以前的老派人是怎么样的,他们对待政治和生活是怎么样的。
您今年七十岁了,现在还经常去报馆上班吗?
董桥:我现在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一个星期只去报馆三个下午。香港大学在跟我谈,给我一个小房间去写作、看书。他们图书馆的东西多,我可以去看书,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远。已经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但是在山腰上,我走路腿不行啊!其实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台子看书、写作,学生可以来看我。这样的安排对我这种老人家也蛮好的。这就是写书的好处,而且老了以后,不管你写得好不好,人家都会尊敬你。说到看书,我现在还是买英文书多,读的也是英文书为主,这是习惯了。中文书,一般我看完就送给朋友了。
您一直写散文,觉得自己现在写东西跟以前变化大吗?
董桥:我觉得变化很大,我对自己的要求很高。现在的我一定比以前写得更好,但我以前写的还有童真,还好一点。反正我一定觉得比以前好,我也在求变。这很难啊!写作是很难的事情。我很自觉地要超越自己,不然你写了要干嘛!我现在一个星期登一篇,有空就写一点。对我来说,写是很快的,但是修改就慢,要慢慢想。现在的人都不太改文章,我们都习惯了要看来看去改。我还不能在电脑上写,只能在电脑上回邮件什么的,写文章还必须用笔。
写了大半个世纪,您会感觉厌烦吗?
董桥:我也会有厌烦的感觉。厌烦是两个方面的,一方面是厌烦自己怎么还在写;另一方面是,看到一些中文书,感到很厌烦,厌烦他们怎么还写成那样子?他们怎么那么不珍惜自己的羽毛?有时候也会看到写得很好的,我就会很尊敬,觉得真是不得了。不过要讲具体哪个人,就不太好,要得罪人的。真的,有一些人写得真好。我的朋友白先勇,他早年写了很好的小说,后来就不写了。我觉得他是对的,他是不能超越自己了,因为最好的东西已经写出来了。
我现在每年都会出版几本书,这真糟糕,怎么还在卖文?我已经卖了快五十年了,我二十岁开始卖文章,真是可怕!
年轻时候写,真的是喜欢写。那个时候开始做翻译,也是生活需要,做翻译可以赚钱。
跟我一起出道的写作者,到现在还在写的,真的好像也没有了。不过那个时候我结交的大部分是老一辈文人,跟我同辈的都是编辑,很少坚持一路写下去。有一些人写到一半也不写了,自己觉得写不出名堂。有一些学问非常好,文章也很好,可是他没有那个命,不是走这条路的。都是命,我跟你说。有些人写得比我好一千倍,可是他就很难出名。有些人写得坏也出名,真是命。
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成为作家了,一辈子只能靠写文生活了?
董桥:写写写写,写到一天突然自己好像出名了。写到出名了,不想写也不行了。大家都要求你写,你不写可能都不行了。回头再看,怎么突然就成为作家了呢?这个真的很难讲。大概到我四十七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能不写了,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作就是靠不停地写。二十几岁、三十几岁不停地写也不过如此,可是到了四十几岁,才发现自己有点名堂了。我也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就走了这条路。算命先生曾经对我说,哪一年一定会走上什么路。假如不写文章,我会怎么个活法呢?算命先生说,不会的,你就是靠文笔,已经定了!算命先生还说了,你的声望会高到什么程度等等,大约都说了!这是年轻时候算的命。人就是这么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了就算了,但一定要开心。比如说,我相信那个算命先生,说我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会怎么怎么,那我不是整天要等那么一天,那不是很没意思吗!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您这几年的文章越来越受到大陆白话文的影响,文字跟您二十多年前差别挺大的。
董桥:我们讲话、写作的句子以前不是这样的,但现在开始这么说了。这都是要学的。我必须写出我自己满意的,跟别人不同的东西。我喜欢在家里看大陆的电视连续剧。看大陆连续剧,对我们这种不在大陆的人有个好处,就是琢磨他们怎么说话。但我不是说要把大陆连续剧的对白都搬进文章中,有一些字是不能用的,比如“呗”、“啊”、“呀”,要是文章里有太多这种词,文章就掉下去了。除了在台湾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没有在中国人社会生活得久一点——香港不算是纯粹的中国人社会,有些乱七八糟了——我也没办法去大陆,所以只能看DVD汲取点营养了!可是,我在写文章的时候,非常自觉地不让自己想中国的东西,而是想西方的东西,想英文的写法,这样我写出来的文章就跟别人不一样了。这是我的窍门,但这也不是翻译。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在感觉上是他们的,中国人念起来又很特别,跟一般人不一样!
所以您的白话文很难归类,既不是翻译体,跟明清白话也不同,跟台湾的“国语”、大陆的普通话也不同。
董桥:对,就是要这样子!我就是要经营这种东西,就是要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每个写作者都要想出自己的方法,让自己的文章跟别人不一样!希望自己探索的文字是好的。比如海明威,一个句子改来改去好辛苦。在我看来,我的老天,英文居然可以写成这样。可是不懂的人以为,他的英文很简单。我看张爱玲的东西,有些文字发亮,有些东西写不好沉下去了。说到底,她不是那么讲究文字的,靠的是天赋!人家整天问我,张爱玲好在哪里,哪本书最好?我认为,张爱玲有一篇文章写得最好,就是《忆胡适之》,收入《张看》。一般人不会在意这篇文章,可是我看了这篇文章有一百遍。
我会非常自觉地探索汉语的写作。有些话,用英文讲很好,但是用中文就不行,不是我要的感觉。现在的作者都不太讲究这些了。有一天我收到一篇文章,署名是我的,但是假冒的。我一眼就看了出来,为什么?因为我不会用“地”这个字!整篇文章很像,但就是用了这个字。另外,这篇文章还用了被动语句,我是不会这样写的。
还有一个窍门,我最近几年发现,文章写完之后,我看看能不能翻译成英文,外国人会觉得好吗?用另外一种语言去表达你要表达的东西,是否合逻辑,是否让别人读了之后有共鸣,如果不行,我就擦掉重写。文字这个东西是相通的,你如果懂那么多语言,你的文字肯定是不一样的。
我是很喜欢整齐的人,家里、办公室不整齐就写不了东西。我从小喜欢干净整齐,这是怪癖,不喜欢跟人很亲密的接触。很整齐,也很死板!所以,我写句子也是如此!看句子段落,看着摆得不对,就不舒服。还有,我教你一个窍门,形容词把它放在句子里,先讲那个东西,然后把形容词摆在后面,就好了!比如,“明朝谁谁谁的画”,这个句子不好。你可以改成:这幅画叫什么名字,明朝谁谁谁画的!感觉上句子的流法就不同的。句子很密的话,可以把它拆短拆碎,这是语句的节奏。语言是有音乐感的,因为我是弹钢琴的,我知道这个东西。
胡适的文章,白话文够好了吧,干干净净流水一样,但是就缺了文采,他不太注意调句子。鲁迅懂,鲁迅故意把一些句子调来调去。周作人写的那种半文言半白话,是另外一种意境。我跟他差远了。但他的启发已经没有那么大了,有时候心里会想,我也已经会写这种文章了,我已经学了够久了。
对您有启发的作家还有吗?
董桥:可以启发的作家还是有的,点点滴滴,不是整本书,而是某个篇章,我会记下来。
还有我一辈子记笔记,看见什么书,看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就写下来。这种笔记本好多。我现在正在写一个人,很多年前认识的,笔记上也有关于他的事情,但是我不看笔记了,我开始放开笔记,自己想那个时候我记得他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他讲哪句话,凭我的记忆去写,不抄笔记。写出来的东西,是我笔下的意味,不是笔记本里的意味,可能加了我的幻想和虚构,加了自己的感觉,这样写出的意味是活的,笔记里的意味是死的。我写的是自己的东西,不是那个人!所以,散文是否可以虚构,我想了很久。散文当然可以虚构,因为是经过你的想法写出来的,那些情感肯定不是当时的,所以肯定有虚构。最后,小说可以写成散文,散文也可以写成小说。《橄榄香》就是这么写的,小说人生,人生的小说,这样混杂在一起。有些虚构有些真实,肯定存在着那个人那些事,否则我不会有那种感情和感觉!所以不能说我不写小说,有些散文我就是用小说方法来写的!
您现在不再写时事评论,完全回到了书斋,为什么会这么选择?
董桥:我真的很厌烦了,香港有很多东西我看不惯,心里很不舒服。香港自己把很多好的价值放弃了,一些很珍贵的教养也不要了,整天怕大陆生气,怕北京说他不听话。其实大陆对香港真的很宽容了,什么也不太管你。你自己怕,自己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那你干嘛!我写的话,也不是说怕得罪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我有我的尊严,我有我的要求,我有我的格局。我去写这些东西,再去写政治,再去评政治,评政坛上那些人和事情,我觉得是在贬低自己的身份。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如果你问我个人:香港是回归之前好还是回归之后好?回归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而是回归之前在政坛上,在权力走廊上的人,他们的心态比现在好!现在政坛上有些人,怎么会这么做人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自己做报纸,天天看这种东西,开这个会那个会,我已经很厌烦了。我应该做的都已经在报纸的新闻版上做了,评论就让他们去写了。
人的价值观,人的教养,我看总是要守住一点东西的,一点原则都没有不太好。这就等于说,硬件很好,软件出问题。有些事情,比如香港政坛上一些人跟商家的来往,占小便宜啊,出去旅行要求商家招待什么的,像我这样受西洋教育的人,看在眼里就非常不舒服。你们需要点分寸好不好?我认为,一些老的价值观,老的教养是很重要的,这些东西不是硬邦邦地去写好还是不好。我要写的是,在我长大的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情,那个时候,是旧派人旧派的事情。那种人和经历,对现在的人应该有所启示,至少让你知道比较旧一点的人是怎么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不都是很有钱,不都是上流社会环境中长大,我们是在一个清白家风的环境中长大。那个时候的人,1950、1960年代,好多大陆文人都来到香港,我遇到很多。这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很温婉也很悲痛,那个时候的人和想法,小小的生活细节,都是我很怀念的。我故意写这些东西,故意不断地写,也算作是我的回忆录。断断续续、零零碎碎,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些人根本就是一两面之缘,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地方值得写。
西方的东西使得我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做人要有分寸。因为西方人跟人交往非常讲究保持适当的距离,人与人之间,人与事情之间,这些东西是我受西方最大的影响。分寸使得人与人、人与事、人跟景物保持很舒服的距离,包括人跟权力之间,在台上的时候,他是他,下了台,他还是他。中国人就不行。这是很难的,这也是西方人很珍贵的传统。
您要是当年不选择写作,可能还会做哪些事情呢?
董桥:如果年轻时候我不写东西,会做什么事情?我想过,也许我会在大酒店里弹钢琴,弹爵士乐或者轻松的音乐,赚这个钱也很舒服。这是一个出路。
现在每年还买那么多古旧珍版书吗?
董桥:现在也很难找到好的英文旧版书了,都要到国外去找。我现在不能随便去国外了,因为长途飞行太累了,所以都是通过写信和E-mail跟英美两地的旧书店联系。他们找到我要的书,就会帮我寄过来。我现在主要找皮装的、装帧漂亮的、可以玩的书。偶然遇到这类好的书,他们就会帮我寄过来。现在一个月能找到一两本合意的古旧书已经很好了,有些真的很贵,但这不在乎,只要自己喜欢!我买了很多很漂亮的《爱丽丝漫游仙境》,以后都留给我孙子。
我所有生活上的东西,都是老派的。我不愿意去ATM机上取钱,我要到银行排队。写信我要去邮局寄信。排队感觉很舒服。全部电脑化,很多人生乐趣就没有了。这种人生是很奢侈的,我就是不节省时间,我有大把时间!
石剑峰 采写
刊于2012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