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迫之境 悲泣的命运

人生,真是一场苦难。

好苦……好苦……

那一年陶瓷看见Lucifier,她才五岁。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岁。

就算判官要审判,都会认为交易合理吧!还有谁的命,可以比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愁火泻落在命运中,生命是一场在烈火中的地狱……

陶瓷五岁的时候,爱尔兰裔的母亲Eileen Gargan被中国裔的丈夫陶雄毁容,这个苦命的女人躺卧在木板床上,气若游丝地向女儿叙述一个爱情故事。陶瓷记得,母亲那张被利刀划破了的脸不住地渗出血水和脓,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亲斩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坏死发霉的烂猪肉一样。母亲已人不似人,但她说着那个爱情故事时,破烂撕裂的脸容上却隐隐透着光华,幽冥的烛光映照着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亲用力地紧握着,母亲絮絮地说着,她愈说愈陶醉,甚至挤出笑容来。她一笑,脸上的裂缝就绽开了,血水和毒脓滚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泪,随着母亲那迷离怪异的笑脸大颗大颗地淌下,母亲愈是开怀,她却愈感到伤痛。

小小的心灵痛得抽动翻腾,陶瓷张着口嚎哭。才只有五岁,已知道什么是苦……

苦,是一场凌迟,缓慢的、连绵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那年该是1900年,十七岁的爱尔兰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达美国纽约。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丧生。尸体被船员抛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栏杆高声哭喊,她日以继夜地哭,悲苦得丧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见、闻不到,甚至,在最后,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她凄厉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应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则沉落在丧失一切的痛苦中。娇小而虚弱的身体哭至昏竭。未到达美国这个新世界前,她已一无所有。

怀着梦想与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进死亡的怀抱。

在朦朦胧胧间,她完全不明所以。

船泊岸之时,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随人群下船,甫一踏上这片土地,她就双脚发软。她已五天没进食,缺粮缺水,景况堪怜。她的衣衫尽是呕吐物,头发稠稠的,又脏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说着话,时哭时笑。日以继夜,她摇摇摆摆地游荡在码头附近,肚子饿了,就抓住路过的人讨食。

盘踞在码头的意大利人和爱尔兰同乡本想占她便宜,但见她脏臭不堪又胡言乱语,反而放过了她。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缩在码头的一角,全身发紫又口吐白沫。在码头做苦力的中国人发现了她,围住她看了一会,而陶雄在其他同乡走了之后,找来几块木板围住这个悲怜的女人,又给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岁,他觉得他想救活这个女人。

他每天都带食物去看她,心情犹如看顾一只流浪狗那样,总觉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该如死不掉的狗儿那样,会朝他吠几声摆一摆尾,以作报答。陶雄认为这是一件有乐趣的事,他等待着她报答他的一天。

在风雨不改的这数天里头,陶雄自觉甚为英挺神气。

过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来,形态如一头初生的小马。她张开灰绿色的眼睛仰视跟前这个健硕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后面红。他把她带往华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来看她,而渐渐,他发觉她愈来愈不像狗儿,清洁后又渐趋康复的她,原来真是一个女人,并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绿眼珠,白里透红的皮肤,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圆圆大大,发育得很好。

陶雄摸着自己的头顶,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样解释这种感觉?他捡了她的命,但最后脸红耳热的却是他。

那时候,陶雄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高大黑实健硕,梳一个清爽的平头装。陶雄的父亲是早年来美筑铁路的中国工人,后来落地生根。虽然陶雄在美国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语,他在码头当苦力,最爱到赌档搏杀。

陶雄长得好看,他的眼睛圆大有神,鼻子高而横,嘴巴很阔。Eileen看着他,觉得他像古罗马神话中的战士,于是,她就开口告诉他。陶雄大概是听不明白的,他只顾摸着自己的头顶傻呼呼地笑。

无人介意这个洋妞住在华人妓院的地牢,任谁看着她也觉得很有趣。男人前来光顾的,更加垂涎三尺,这种时候,陶雄就发挥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开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这种举动,Eileen当然满心欢喜。有一回,陶雄甚至与一个无赖打起来,为的是那个男人盯着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处置完无赖之后,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着他移近前来的身形,忽然娇羞得垂下小脸。当抬起带着胆怯的绿眼珠时,她就看见陶雄以爱怜和柔情的双眼注视着她。

她的心狂跳,连忙溜开眼珠,避而不见。

只是这么一剎那,空间就像返回爱尔兰的山崖上,草绿得像油扫的画;风卷着白云,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犹如苦情的诗……

是不是不该离开那响彻音韵又美如诗的故乡?一个决定的结果是家破人亡阴阳相隔。世上最美的梦想早已在颠簸的巨浪中淹没消散,所有回忆都被蒙上死亡的灰与血染的红……

Eileen以双手掩脸。陶雄的眼神让她忆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为什么感触万千都涌上来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载不了。她的双手,把小脸掩得好紧好紧……

灰白的旧石、苍茫的山峦、清而高的天、海浪彻夜不停拍打。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累了之后就躺在草地上,仰视天上多变的白云。云飘动得很快,时而放射性地四散,时如丝般轻柔。有一回,云的末端被拉得很长很长,如仙女刚晃动过魔术棒一样……

那里的风再刚烈再凶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热暖。故乡的山崖与海浪、老石与绿草,都是爱。

Eileen的双眼,在她的手心内温热起来。

陶雄以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脸的手,细细检视她的眼睛。

就在这四目交投的瞬间,Eileen落下了泪。

她轻轻说了一句:“以后,你就化作我的爱尔兰好吗?”

陶雄无理由听得懂。但他感应了些什么,以致满心激动。他紧紧拥她入怀,强而有力地,企图令落泪的女孩子心不再痛。

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视为他的拥有物。他觉得怀中这个女人的悲与喜,都与他相连。

有一晚,他为她带来一块玉,告诉她:“娶你为妻,总得有点表示。”他是一贯地笑得傻气。

Eileen不明白这块玉代表的严重性,但她知道这是一件贵重的心意。然后,陶雄就开始吻她,她也没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弯围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时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辗转难眠……

除了他,还会有谁?

对了,除了他,不再有谁……

命是他捡回来的,她能爱的,也只有他。

缠绵在他的怀抱内,她淌下了安乐的热泪……

陶雄是极精壮的汉子,粗活亦令他的身体健美诱人;Eileen拥有所有洋少女的特质:胸脯丰满美丽,愿意放胆释放感官,对于情欲之事表现自然与热情。

他俩的身体有着完美的契合,肉欲到不得了。就如两头动物,在互相需要之时只消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的心意,而言语,完全派不上用场。

开始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每一回一碰面,他俩定必爱得热情如火。

陶雄目不识丁、好勇斗狠又爱赌;Eileen喜欢缝制衣服、爱念诗与幻想。两个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运与肉体的摆弄下,就走在一起。

爱情,就是这个男人拥有这个女人。

爱情,也是这个女人那颗感激的心。

最后,爱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来。他俩的确有过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国妇女的服装,把棕色的长发盘成发髻,在杂货店中帮忙做些买卖。陶雄继续当苦力,每天出入赌场,然后为着娶了洋女而趾高气扬神气十足。每一天,他俩都能相视而笑,开心快活的,一切尽在不言中。炽热的爱欲和新鲜感冲破了言语与种族,在这个段落里头,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在年半之后,陶瓷出世。陶雄对生下的是女儿有点失望,但看着女儿中西合璧的脸,感觉又很新奇。他捧着她在世叔伯跟前炫耀,然后就有人说:“怎么这个娃儿右眼棕色左眼绿色?”陶雄立刻定神观看女儿的双眼,果然,她有着一双奇异的眼睛。

他不觉反感,但亦不见得喜爱。对于一些他不明不白的事,他只觉得事不关己,或者,有点陌生。

Eileen很爱女儿,她为女儿的异色眼眸子骄傲。爱尔兰是神仙的聚居之乡嘛,女儿当然就有仙女的奇妙特质。她把女儿名为Aisling,解作爱尔兰语中的幻景。

“你是妈妈的小仙女,一生一世以魔法庇佑妈妈可好?”

女儿瞪着绿和棕的眼珠,望着母亲美丽的脸欢乐地笑。

在母亲怀内的小小陶瓷怎会料到,余下的人生竟会那样的凄苦。昨天明明一切是希望,然而翌日就噩运接踵而来。

谁能站出来解说一声,为何有些人是为着受苦而出生。

陶雄替女儿拿出世纸,他一直想不出女儿该叫什么名字。而他自己的名字,在纽约的人口档案中有着一个独特的姓氏:Ceramic。那一年他的父亲入籍美国,因为言语不通,形容不到自己的姓名,于是他指着一件陶塑,意谓那就是自己的姓氏,亦因此,Ceramic从此就变成他们的姓氏,感觉满洋里洋气的。

而替女儿拿出世纸的那天,陶雄照样对官员指着一件陶塑,最后,女儿的出世纸上,就只有Ceramic一个英文字。陶雄懊恼极了,不停重复摸着自己的头顶,最后,他索性把女儿唤作陶瓷,整件事就显得合情合理。

在陶瓷一岁之龄,发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赌,欠了巨债,走投无路,他决定卖掉女儿。两名大汉凶巴巴胁持神情沮丧的陶雄归家,而当丈夫一手抱起女儿之时,Eileen就猜到是什么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妇人把小手握成拳头搥打丈夫,哭着抢回女儿,陶雄还手,Eileen就抱着女儿倒跌地上。她以背挡着意图抢夺女儿的男人,捱了些揍。

卖不成女儿,但债仍要还。最后,陶雄与那些人达成协议,让Eileen当一个月的娼妓。Eileen纵然不情愿,但相较之下这已是最好的办法。看着妻子被别人带走,陶雄颓然瘫痪在椅子内,脸如死灰。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无天日地过了一个月,在咬紧牙关的时候,她想到的是母爱及爱情的伟大。受苦算得了什么,但求救得到女儿和丈夫。也或许,陶雄就能从此戒赌。

爱尔兰的风一向凶悍,声音猛裂得如疯人的连绵咒骂,当风吹动海浪时,浪就如镰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这种凶狠,但她更加明白,当狂风暴雨散尽后,湖面如镜那种美,那时候天地都被洗涤了,山与水便会脱俗起来。来吧,让风狂啸、浪着魔般拍打,环境再恶劣,她仍会感到安全。

从爱尔兰而来的女孩子一定要对生命抱有希望,雨过之后定必天青……

而一个月后,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边,她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喝得半醉的丈夫。正当她满怀激情地走上前之际,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继而站起来伸手把她抓过去,不由分说地把她打个半死。他骂她不要脸,全埠的华人都操过她,他骂得声嘶力竭,他说一看见她的脸就感觉羞耻。

Eileen很愕然,瑟缩一角以手臂挡住脸,悲痛地嚎哭。干吗,与她预料的完全不一样?怎么,他以怨报德,把她的无私奉献当成罪恶般惩罚。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饿又惊惶,她的哭声正好与苦命的母亲互相和应。

Eileen又再次跌进悲剧的漩涡中。就算再乐观,也无法否认悲剧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会愈走愈差。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当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于他,他也原谅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败、不济事,然后,他把失去男性尊严的痛苦转嫁到她身上去。

他喝酒喝得很凶,愈看这个女人便愈不顺眼,骂上一句粗话后,就又抓起她来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畅,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这个女人想装伟大?休想!他不会给她机会。如果他是个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当上同样不堪的女人。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爱意她的无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你凭什么伟大?我下贱,便要你比我更贱!

Eileen无从反抗。陶雄力气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这个男人捡回来。现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气壮地向她讨回。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脚畔,凄凄地说出他听不明白的哀求话。他真的听不明白,他瞪大愤怒凶狠的眼睛,使劲地伸脚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体。所有他喜欢过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点的情。

她张大口悲凄哭叫,叫声连绵而悲恸。她叫了一整夜,甚至惊动了邻居。邻居劝陶雄别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别人跟前以铁罐猛敲她的头。

Eileen头破血流,愈叫愈疯。邻居摇着头离开,而陶雄抓了些钱就跑出街。她的头一直淌血,到血块凝结贴住头发之后,仍然没人理会。

这个被所爱的人遗弃的女人,正准备遗弃自己。

渐渐,Eileen就变疯,状态坏的时候,形如那流落码头的日子,衣衫褴褛,四处游荡。病情稍为转好时,她就抱着陶瓷对她说故事,说爱尔兰的景色,说小时候家中养的羊,说别人念过的诗。陶雄仍旧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变疯了,他自然就更无恻隐,出手更重。

已经无人再记得这名爱尔兰少女为这小区带来过的清新与惊喜。不消数年,她已由最出众漂亮的女人,变成最丑陋滑稽的一个。

什么是坎坷,这就是坎坷。

生命,无理无由地,不让你有好日子过。

陶瓷日渐长大,牙牙学语,显得聪明伶俐。母亲给她一本书,她就自己学认字;邻居递她一本书,她又仔细研究。才三岁,已懂得看简单的中、英文,与成年人对答如流,字句组织毫无错误。

是这个女儿缓和了父母的关系,陶雄减少殴打妻子,他也被女儿的天赋迷惑起来。陶瓷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看一眼就能毫不遗漏地背诵。有一回,她翻看一本旧日历,然后她就记得当中每一天所属的星期。

其他人就常以她的特长来考她。他们会发问:“1902年5月13日是星期几?”陶瓷溜了溜眼珠,然后回答:“星期二。”“1900年11月21日是星期几?”陶瓷又答得出来:“星期三。”“而1946年6月13日呢?”陶瓷皱住眉,显得有点困难。

这是将来的日子……

然而,还是能够推算出来。陶瓷告诉发问的人:“星期四。”

任何人都对陶瓷的天资叹为观止,凶狠横蛮如陶雄,也忽然知道要珍惜这名女儿。他带她到区内的宴会场合表演,最后,一间专门展示怪异事物的博物馆看中陶瓷,于是就聘请她每天往博物馆表演她的惊人记忆力。

除了日历记忆外,陶瓷也会记下扑克牌的牌面,就算一次过要她记上十副扑克牌,她也游刃有余。当陶雄发现了她这方面的能力后,便试图带她到赌场赚钱,可是,在连赢三局之后,陶雄便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陶瓷明白发生着的事,纵然她才不过四岁。她知道她是家庭经济支柱,父亲是个坏人,而母亲是个好人;父亲利用她,而母亲疼爱她。虽然,母亲常常表现得半疯。

Eileen最爱与陶瓷玩这个游戏:她会用手掩住女儿的左眼,然后说:“你猜这只眼睛是什么颜色?”陶瓷会快乐地回答:“绿色!”继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儿右眼,问:“这只眼又是什么颜色?”陶瓷高声回答:“棕色!”接着,Eileen就会重复以上的行径,通常在连续十多遍之后,她才肯罢休。

陶瓷并不认为这个游戏太好玩。但当母亲玩完之后搂着她来亲之时,她就觉得已经得到这游戏的全部奖赏。

况且,母亲在这一刻是那么的快乐,她笑得狂放开怀,抱着女儿翻滚在木板床上,快乐得如返回童年时代。陶瓷喜欢看见母亲笑,纵然母亲的笑声偶尔起伏不定,怪诞骇人。

笑比凄厉地嚎哭优胜。再没什么比看见母亲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母亲,不要哭不要哭……

她伸出小小的臂弯抱住脆弱可怜的母亲。

我爱你我爱你……

此生此世不会离开你……

而忽尔,陶瓷想到一回事,便抬起小脸问:“妈妈,你是否会比我早死?”

Eileen于心中一怔,张大灰绿色的大眼睛望向前方,若有所思。半晌后,她的神情逐渐崩溃,最终,以嚎哭代替对女儿的回答。

Eileen的心很痛很痛。而陶瓷亦意会得到,更悲惨的命运是何模样。

有什么悲怜得过,失去把自己生下来的人……

所以,此刻,活得再艰辛,也仍是幸福的。

陶瓷一直没忘记她与母亲的片段。她悠长的一生经历无数,然而唯一能令她心头抽痛的是她的母亲,一想起母亲的哭与笑、狂与柔,内心的海浪便翻腾汹涌。

阅人无数,丈夫也有过三个。但唯一她爱过的人,就是这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脸望进母亲灰绿色的眼眸内,寻求那道爱意的连系;而每一次,无论母亲处于何种状态,也不曾叫她失望过。她不可能忘记,这种只需要一抬起头便能获得的安全感。

不是因为我漂亮啊!也不因为我聪敏过人。只因为我是你的女儿,你就爱我至深。

小小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如果可以的话,但愿一世不用离开。

就在陶瓷五岁那年,惨剧发生。

Eileen与陶雄吵架,原因是她重遇了由爱尔兰到纽约的同乡,对方答应给她找一份工厂工作,地点在爱尔兰人聚居的小区,陶雄听得明白,就因为明白,因此故意刁难。他的宗旨一直没改变,但凡能令Eileen快乐的事,他都会竭力破坏。

这个女人是无权开心的,他也当然不会给她机会独立与自由。

Eileen还是偷偷溜走,临行前吩咐陶瓷要生性,她终有一日会回来接她离开。Eileen了解女儿对陶雄的重要性,她知道陶雄不会待薄女儿。

Eileen又再次满怀希望,她憧憬着一个自给自足的新生。

那是一间食物加工工场,每天工作时间为早八晚九,包住包食,待遇不错。在起初的一个月,Eileen每天的心情都很快乐,工作又轻易上手,新生活显得顺利愉悦。

工厂经理发现了Eileen懂得简单的中文,于是让她与中国籍的清洁工人沟通,Eileen亦显得乐意;渐渐,她与工厂经理也熟络起来。

工厂经理也来自爱尔兰,他的妻子在到达纽约后丧生,已事隔三年了,他也没有结识其他女人的打算。当Eileen告知他她的可怜身世后,工厂经理就对她产生了爱怜的感觉。很快,这两个人便由投契变成情投意合,Eileen在上班的第三个月,就背叛了陶雄。

工厂经理是名正派的男人,他鼓励Eileen离开丈夫,他说,他会给她与陶瓷幸福。为着这个男人的这段说话,Eileen哭了数小时,到泪干了之后,她就一直咧嘴而笑,笑至天明。

看着这个男人,心情就像从没离开过爱尔兰一样。最快乐的时光,又再回来了。

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Eileen就返回陶雄的家。眼见陶雄不在,她连忙拉着陶瓷往家门走去。可是,不幸地,陶雄刚输了钱回来,就在门前碰着她。陶雄骂Eileen,又不准她把女儿带走,二人推推碰碰,很快便打起架来。

Eileen决定不再退缩,她索性告诉陶雄已另觅心上人,陶雄怒火中烧,随手抓起灶头的菜刀朝Eileen斩去。Eileen避过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夺门而出;然而为了转头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那一刀差不多斩开了她的脸,由左耳斩破到右耳,横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极痛中双膝跪地,她只叫了一声,然后那张大了的口便没再出声。忽然,她什么也明白了,就因为这横切在脸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灭。还叫什么?还需要反抗吗?她原本憧憬着的,已经无可能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双手垂下。当陶雄瞪着怒疯了的眼光向她的脸再斩上第二刀第三刀时,Eileen没哭叫也没逃避,她是认命地由得他要斩要杀,她决定,以后什么也不要了。

活像一个宗教仪式。受害人在心底说服自己要甘心情愿。

杀吧杀吧杀吧!横竖,早已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么希望?所有出现过的好,全只是幻觉一场……

最后,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痉挛抽搐。陶雄在冲动过后才知道闯了祸,于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这宗惨剧的唯一配乐。暴力无声,刀锋亦静悄悄,血在寂静中淌下。陶瓷的惊惶,就成为这章节的悲痛内的唯一声音。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进屋内帮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两条街找大夫治理。无人理会陶瓷,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喊着,试图跟随成年人的步伐前进。但她走得很慢很慢,还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该怎算好。

世上她最爱的人遭逢厄运,而她完全保护不了。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声声凄厉。她站立在街头,领受着命运带来的无助。

怎么办……怎么办……悲苦至此还可以怎么办……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够胆闯进去又斩又杀。Eileen昏迷后醒来,当一张开眼,她就认得这个角落。当初,陶雄把她由码头检回来之时,也是被安置于此。顷刻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她的右眼流出眼泪,而左眼滴出脓水。

陶瓷伏在母亲身旁饮泣,Eileen听见她的哭声,就伸手轻抚她的头发,于是,陶瓷便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事到如今,Eileen仍会把心神分出来安慰她。

Eileen对陶瓷说:“在家乡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过一个山头,就能坐在对面的河岸远远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致,墙身也特别的白,看上去似个公主的城堡。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进修道院生活,但我当然知道,当女孩子住进修院道之后,过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陶瓷握着母亲的手,心伤得不能言语。

Eileen从破烂的脸孔上挤出一抹笑容,她轻轻说:“想不到,今日我所过的日子,比再苛刻严厉的修女生活更苦。”

说罢,鲜血就由伤口滚淌出来,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泪水,一并掉到女儿的手背上。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哗”一声就抱头嚎哭。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阵子,接着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扬,她笑得很凄冷。

断断续续的,Eileen说着在爱尔兰的种种,明知吐出的每个字也会带来剧痛,她也坚持要对女儿说下去。“山头上有很古旧的教堂遗迹,凌乱的旧石伴着一道残破的拱门,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乱石间走来走去。然后,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Celtic的十字架,特点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个大圆环的形状。照理,这个十字架超过千岁了,但看来却是不可思议的簇新。不知怎地,当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来,而其余的小朋友也跟着做。而明明蓝得明澄的天,忽然就变色了,乌云都聚在我们头顶,后来更行雷闪电,我们吓得各自奔跑回家。当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诉长辈,长辈就说,我们已得罪神明,从今以后,我们都只会噩运连连……”

陶瓷瞪着红肿的眼,不懂得反应,而Eileen,是这样说:“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陶瓷伏在母亲的胸前,落泪又摇头,她只懂重复说着:“不……不……不……”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陶瓷凄凄地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

Eileen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说话了。

隔了一天,Eileen 看来精神抖擞了许多,她从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条约一码长的蕾丝花边,这样对陶瓷说:“这是我在爱尔兰的房子中剪出来留念的,我们所住的小房子里头,窗前都挂有爱尔兰的手制蕾丝花边,这原是挂帘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让我握在手中怀念。”她把蕾丝花边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后说:“该送给你了。你也是爱尔兰的一部分。”

陶瓷细看这块精致的针织品,然后,她又听见母亲说:“我的名字,Eileen,在爱尔兰语中,解作阳光。”

陶瓷望着母亲,不禁在心中一阵抽痛。

Eileen垂下眼轻轻说:“爱尔兰的阳光很轻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扑进母亲的怀内,心痛地抱着母亲,她对母亲说:“妈妈永远都那么美。”

Eileen抚摸女儿的头颅,静默地没说什么。她仰脸深呼吸。在这地牢的角落,连空气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还妄想着爱尔兰的阳光。

她是一名什么也得不到的女人。爱尔兰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傍晚时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问他们讨点吃的,通常,那些人会慷慨地送给她饮料与干粮,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为当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绝的话题。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时,陶瓷就看见了她永世难忘的画面。

陶瓷推门而进,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亲,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着血的伤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边,地上躺着一把染血的刀。

陶瓷明白这幅画面的意义,Eileen自杀了。

她连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离,她跌了一交,但觉脚畔碰上了点什么,她垂眼一看,发现那张木板床前,居然跪着另一个母亲。

这个跪在床边的Eileen,有一张万劫不复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刚才那不为意的触碰,她只专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脸,以表情向着前方的空间哀求些什么。

“妈妈……”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这样,一道震栗如寒意那样直冲她的血脉,她浑身软弱无力地瘫痪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动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弹动不得地,陶瓷瞪着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并没看见陶瓷,她背着女儿抬头仰视,口中念念有词,说着无声的话语。

然后,陶瓷看见,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着一把小刀,二话不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顷刻,血花四溅。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声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声,致令跪下来的Eileen惊觉,她扭动被割破的脖子,转头朝女儿望去。

“妈妈!妈妈!”陶瓷吓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图对女儿说些什么,但血水在喉咙中涌泻得太急,叫她无法言语,她只能以极苦极苦的神情凝视着女儿,并以流泻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说的话。

陶瓷从不知道,世上会有一双如母亲那样凄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脸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说着:“妈妈……妈妈……”

Eileen以含泪的目光望着陶瓷。就在瞬间之后,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动愈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无缺。

正当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时,Eileen的眼神却转变得更绝望。

陶瓷望着母亲,剎那间有点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淀在绝望的深处。她慢慢地背着女儿转回头去,重新仰视着一个空间。

陶瓷随Eileen的视线向上望,而渐渐,她也感应到母亲所面对的绝境。纵然无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亲仰视着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看不见脸看不见身,只能隐约地窥见那双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见他,于是就与她对望。当一触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浑身震栗、头皮发麻,接着弯身呕吐。

只与这个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躯就没停止颤抖过。她看着她的母亲重复着以小刀割喉的举动,血流泻,伤口自动痊愈;继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举起,重新割破母亲幼嫩的脖子。

小小娃儿目睹自己的母亲历尽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重复的、无间断的、没完没了的、不获赦免的。

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张着牙关不住打震的口,与母亲一起沉落在这种不可思议的苦难中。

重复又重复地伴着母亲一起沉沦之后,陶瓷就隐约明白了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母亲自杀,于是要受惩罚,而那惩罚,惨烈浩瀚得连地狱也无法承受,只得遗留她在地狱边缘,重复无尽的生死折磨。

陶瓷虚弱地流着眼泪,目睹着世上最可怖的惨事。她的母亲,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为什么……为什么生命会凄苦至此?就连了结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给予。

母亲,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选择了结生命,想不到,意图寻求解脱的结果是永远不被解脱。

陶瓷掩住脸,悲痛得虚脱。

Eileen转过头来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绝望,空洞苍茫,如死亡的幽谷。

当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咙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溅出来之时昏厥过去……

在昏迷的无重感之内,陶瓷看到母亲自杀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见,母亲踏着轻盈愉悦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两旁繁花盛放,母亲满怀希望地走呀走,最终,居然发现了,那座修道院原来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梦想着的堡垒……

母亲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来……

母亲有那安然而放松的脸……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点中落下泪来。

在泪眼中她看见,母亲的脸由愉悦转变为愕然,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绝望。

为什么,母亲得到过的幻象,一闪即逝……

为什么,死亡要把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进万劫不复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亲只不过是想死……

为什么要生为人?居然连死亡的自由也没有……

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甚至,死也没法安乐。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亲只不过是想一死了之……只不过……

陶瓷含着眼泪跌堕进休克里。


Eileen死了之后,陶瓷就被父亲送到妓院,他不打算养她了,把她卖进妓院去。她逃走过一次,赤足走回家,但陶雄不准她留下来,他毒打她以示惩戒。陶瓷别无他法,想活命的话,只得走回妓院去。

她做些下人的苦工,洗烫煮饭打扫,辛劳但安稳。已无人记得陶瓷是名过目不忘的高智商小孩,他们只视奀瘦的她为童工一名,当她变成少女之后,就会加入成为其中一名妓女。

陶瓷知道自己的前景是何模样,但她尽量不去想,如何可以再吃饱一点才是当前要知道的事。或许,可以把冷饭收藏在睡枕之内,那么就不会被人看见她偷饭吃……

她常常想起母亲,更加不能忘记母亲自杀后的情景。一直都不明所以,只知道,那震栗的感觉仍未驱散,每逢一想起,她小小的脸就一片阴霾。她也就明白了,有些恐怖的事,是会笼罩一生的。

就在半年之后,陶瓷重遇那个斗篷人。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推着垃圾车往后巷,然后她看见那名小区内的著名坏蛋奄奄一息躺在烂地上。他做尽天下间的坏事,打家劫舍、逼良为娼、忘恩负义、残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视他那双不断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为讨厌他,于是她趁机用力踢他的头和脸。

而在踢得兴奋的时候,陶瓷发现她身后站着些什么。她放下提起的腿,缓缓地把眼珠向后溜。

那双鸳鸯色的眼珠溜动得很慢。就在绿色眼珠的视线接触到身后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寒颤,惊栗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看得见她身后站着谁,是那个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对面。斗篷人没打算理会她,只在意执行要做的事。然后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躯体中浮出,那魂魄呈绿色,神情仓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与魂魄对望,当中并无言语,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陶瓷看见那魂魄的色调散乱浮动起来,它甚至虚弱得无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脚边。

陶瓷从来不知道,灵魂可以比肉身更无助。这个等待着被瓦解的魂魄,弥漫着不安而绝望的电波。

灵魂的苦与怨、罪与孽,感染着旁观的人类。陶瓷小小的身躯震栗不停。

魂魄发出苦怜的哀鸣。“呜——呜——”

怨灵的声音,都不外是这样。

陶瓷意会得到斗篷人正准备把魂魄带走。只见斗篷人张开黑斗篷,以一个拥抱的姿势遮掩魂魄,继而不出数秒,斗篷人与魂魄一同消失于后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个寒震,然后,她全身乏力地倒下来,毫无选择地躺在那具十恶不赦的尸体的旁边。

当被送回妓院之后,陶瓷就病了一个星期。

在迷迷蒙蒙的病发期间,她都在想着坏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亲的魂魄的惨况。

是不是每个死去的人也会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种人才会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于是身体的热度就烧得更旺。

死后的世界,原来比活着更可怕。好可怕……

这是自母亲死后,陶瓷遇过的一件比较奇异的事。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妓院辛勤劳动,无机会读书,无机会玩耍,她也知道,她的童年就会是这样子完结了。

别人的童年可会不一样?听说,别人的童年可以上学,可以交朋友,有父母疼惜……

陶瓷暗自慨叹,人生最基本的,她都无法得到。

在八岁那一年,有一个娈童的嫖客光顾妓院,他要求一名孩童处女。他付出的金额很大,于是妓院的老板就乐意应他的要求。在芸芸孩童中,陶瓷的年龄最符合,因此,就成为买卖的目标。

老板和老板娘游说陶瓷,告诉她,以后不用再做苦工,会吃得好穿得好。陶瓷一边听一边流眼泪,她觉得他们的话实在太滑稽了,所谓吃得好不外是有鱼有肉;而衣服吗?作为一名妓女可供穿着的时间不会多。这是一间低级的妓院,光顾的多是低级的华人,而妓女们日夜接客,做不上数载已人老珠黄,病的病,死的死,疯的疯。幸运的可以嫁人,而结局是被丈夫虐待终老。

陶瓷哭得抽搐,她从泪眼中看到绝路一条。她也根本没有点头或摇头的权力,老板所说的话,只是知会她一声。有没有女孩子在听完那番废话后会信有好日子过?再天真无知的,也不可能满怀高兴笑着答应吧。

这样子哭了一天,翌日便有人来教导她男女之事以及替她妆身。他们为她化了一个如成年女人那样的妆容,才八岁的她立刻容貌诡异起来,她像那种瓷脸手绘五官的洋娃娃,美极了,但又看不出有生命力。陶瓷看进镜里,觉得自己像一具貌美的尸骸。

晚上,中年胖汉在一间简陋的新房等候她。陶瓷垂下脸,木无表情地走进挂满红布和大字的房间,她看着自己的红布鞋,每踏一步就等于向苦难迈进一步,于是,她愈走愈细步,最后,她站在房间的中央,不肯再走前。

中年胖汉上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臂,然后拉她坐在床边。陶瓷感受到他的粗鄙,于是,立刻就扁嘴了,眼泪又再流满一脸。

中年胖汉扯下那块挂在陶瓷脸上、装模作样的红头巾,以大手托起她的下巴端详她的脸。陶瓷抬起眼望向他,继而,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中年胖汉就一手把她推开,再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门外大嚷:“人来!人来!”然后转头瞪了陶瓷一眼,兼且凶恶地说:“岂有此理!”

陶瓷吓得瑟缩一角,不知所措。

未几老板娘走到房间来,中年胖汉便与她理论。原来他接受不了陶瓷的鸳鸯眼睛,他走到床边扯起陶瓷使劲摇晃,这样说:“两只眼睛不同颜色!根本是个怪物!”

说罢,就把陶瓷摔到地上。陶瓷雪雪呼痛,但她已不再流眼泪了,她由床边急急爬到房门,她知道这个男人会放过她。

果然,中年胖汉不肯碰她,于是,她就被老板娘泄愤地毒打了一晚,纵然被打至口肿脸肿,但她也没再哭泣,她甚至觉得自己满好运气。

那么中年胖汉的需求如何被解决?听说,老板从街上买了一名十岁的女孩子回来,她的黑眼珠又圆又大,而她就成为这间妓院的新雏妓。

陶瓷替这名女孩子倒便桶时看过她的样子,这名小女孩沉静虚弱清秀,她如木头地躺在床上不发一言。陶瓷的心里很难过,她含着泪把那个便桶抱走。

这种可怜的命运谁会想要?为什么,世界是这样满目疮痍?明知活下来要承受这种惨剧,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这种生命,有什么意义?

陶瓷为着生命的苦难哭得很凄凉。人生是那么苦,而且更是苦得不明不白。

由自出娘胎开始,陶瓷目睹的是一幕又一幕苦不堪言的悲惨,从来从来,她都没看过谁的脸上洋溢过幸福。

她哭得泪流披面。完全不明所以。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国被一股病疫突袭,死伤无数。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没退烧,缺水、虚脱。妓院内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过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闭着眼看着成年人把尸体抬走,她已有足够心理准备,自己随时是下一个。

要死了吗?就快可以脱离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吗?但是,死了的话会往哪处去?死后的世界是不是更可怕?斗篷人把母亲折磨得不成人形,后来又把死在后巷的大坏蛋吓得魂魄不全。看来,死了之后只会更凄凉、更不堪。

那么,为何仍要有生和死?根本生与死都那样悲苦莫名,那么没意义。

生时受苦、死后亦然。陶瓷口吐白沫,她发现人生原来并没有解脱。人生,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躺在陶瓷身旁的老年下人已死去两小时,尸体在封闭的房间内沁出异味,陶瓷也已奄奄一息,身体再无力量转动,无可选择地,她的鼻子贴着尸体的颈畔,那腐臭之味一点一滴地透进她的鼻腔中。就算是临死,她也抵受不了这种难受,在感官如此不欢的情况下死去,真是一件不情不愿的事。

陶瓷的意识渐次薄弱,她是满心的无奈与不快乐。

究竟,匆匆活了八个年头,所为何事?

除了一眶又一眶的眼泪,还得到什么?

母亲失去了她的爱尔兰,而她就失去了她的母亲……

短短的一生,她得到过的是母亲的爱,然后又失去……

这算是什么人生?唯一她确切的,是得到过之后又失去……

不知不觉,她从眼角渗出了泪,走到人生的尽头,她最清楚的滋味,就只有那深沉的苦味。

辛涩的、厚重的、纠缠的、化不开的、悲哀莫名的……

泪流到嘴边,她的心就感叹了。除了苦之外,她最熟悉的就是眼泪之味。

心头凄凄地冷笑,这样子丰盛的人生……

房间内的木板床上躺了八个人,都因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应到房间内的人逐渐去世,她的耳边回荡着一声又一声魂魄的叹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来,已经睁不开来了,她平静地等候死亡降临。

沉静地……沉静地……沉静地……忽尔,心瓣猛地抽动。

“噗通!噗通!”

她连忙张开眼,瞪着放大了的瞳孔。然后便看见,在木板床的床头前,站着那个斗篷人。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轻如燕之后,她甚至得到站起来与他对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双隐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视,不知不觉间,便有点着迷。

那里,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发问:“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着那双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并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内有笑意。这双眼睛问下去:“怎样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双眼睛里软化下来,她告诉他:“富裕、无病无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对她说:“我都给你,好不好?”

陶瓷没多加考虑,她点了点头,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诉她:“你在死后要把灵魂留给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这样说:“这样吗……那么,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着他,没脸红也不尴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对她说:“那么,我让你永远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会永远青春健康。”

“啊!”陶瓷细细地想象。“真还不错!”

斗篷人问她:“你可满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着他来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斗篷人说:“没什么的,你常常看见我,就当我们是有缘。况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灵魂便属于我。”

陶瓷问:“灵魂属于你?结局会怎样?”

斗篷人告诉她:“在天荒地老之尽,当你再次生无可恋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陶瓷又再溜动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斗篷人继续目光含笑,没再答话。

陶瓷因着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悦,她也颇喜爱与他交流。她告诉他:“那一次我看见你折磨我的母亲,心里很害怕。”

斗篷人便说:“我还会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皱眉。“为什么呢?她是一名可怜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简单地说:“但她自杀。”

陶瓷扁着嘴,企图争论。“她根本生不如死啊!为什么她不可以自杀?”

斗篷人告诉她。“她可以自杀。只是,但凡自杀者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后,她又问:“后巷那个大坏蛋呢?他也是属于你的吗?”

斗篷人说:“他坏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会要他好过。”

陶瓷就弯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问:“他日我的灵魂给了你之后,你会怎样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着太过不明所以,于是索性哭了出来。“但你现在对我很好哇,将来为什么会对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内的绿色光晕柔柔地旋动。“我已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陶瓷仍旧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这样子发生。”斗篷人说。

陶瓷擦了擦眼泪,只好说:“那么我永远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语。

然后,陶瓷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她发问:“如果你今日不来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斗篷人说:“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么,一切将与我无关。”

斗篷人此话说罢,二人片刻无话。

气氛,倒有点心照不宣。

陶瓷望进他的眼睛里,但觉,宇宙间唯一可供她依赖的,不外是他。

于是,她便说:“请不要离开我。”

斗篷人的眼眸内星光闪亮。他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陶瓷凝神与他对望,继而肯定地点下头来。

斗篷人告诉她:“那么你回去吧,以后的日子不再一样。”

陶瓷听了吩咐,便转过身去,她看见了自己那具气若游丝的肉身。

她没再费神想些什么。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进生命中。

再从木板床醒来之后,也只觉得刚才作了一个漫长、细致又奇异的梦。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边缘的躯壳,忽然一切都事不关己了。

她将得到的,其他人不会想象得到。


那场疫疾完毕之后,美国大部分地区亦已元气大伤。陶瓷当童工的妓院也倒闭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区的孤儿院,那里的修女收留了她。也是自出娘胎之后,她首次领受到三餐安稳的感受,在孤儿院度过的第一晚,她就感恩得流下两行热泪。

孤儿院的生活规律平静,也充满爱心,陶瓷乖乖的,静静的,尝试当一名普通平凡的小女孩,与其他孩童一同学习,一同游戏。她当然觉得幼稚了,然而,她又享受这种简单无忧。大家排排坐一同吃喝、上堂读书、玩游戏、祈祷……她深知现有的生活是一种福气。

她也渐渐忘记了天才儿童的本能,也故意令自己忘记华语。旧有的日子,愈离愈远。

就在一年之后,陶瓷被一个白人家庭收养,他们是荷兰裔人,属中产阶级,无儿无女。这双夫妇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规则,又让她学习钢琴与芭蕾舞。陶瓷开开心心照着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尽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现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这种平静安然的好日子不会变更。

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发长得丰盈漂亮。她的亚裔血统特征日渐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显然比陶雄的亚洲人因子强。她的一双鸳鸯眼珠仍是焦点所在,有人觉得怪异,但有更多人会被这异色所迷倒。

成长的影响力改变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显得斯文娇贵,隐隐透着闺秀的风范。

就在十七岁那年,养父母的一名远房亲戚由南方到纽约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这名金发男孩子比陶瓷年长五岁,正于纽约的股票行当练习生,满怀野心。他们很快就爱上了对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初恋的感觉是想象不到的复杂,迷乱、反复、忐忑、炽热、不安稳。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与心都但愿每分每秒贴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她所深爱的人,已变成她的耳目与官感。

在这种形影不离的爱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诉男朋友,她可放弃学业做他的妻子。那个男人面色一沉,接着抱住她沉默不语。翌日当陶瓷放学回到家里之时,养父母就告诉她,那个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尽头,她勉强地抬眼望进镜子里,她发现,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脸,完全不是她自己。

母与女的命运是如此被相连着,她在凄苦的失恋之际,怀念起她的母亲。

陶瓷在镜前抱头痛哭。还谈什么恋爱?爱上一个人,结局只落得跟母亲所得到的一样凄惨。

爱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陶瓷找了个黑市医生堕胎,那些麻醉药服用与不服用都无分别,她在半昏迷间仍然感到痛楚,而悲伤的眼泪一直流淌。她在极痛中冷笑,爱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欢愉是那样短暂,她所得到的全是残酷与不仁。

母亲……母亲……我现在比谁都更明白你……

陶瓷在虚弱无力间,听见黑市医生与护士的对话,这次手术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声,泪水又再滴下来。她为自己感到好心痛。

心痛,心痛死了。因为爱上一个人,就被摧残至此。

究竟做错什么事?究竟错在哪里?

为什么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母亲的一生被她所爱的男人毁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会否相同?

渐渐,陶瓷的身体逐渐冰冷。那黑市医生与护士商量着要否把她抛弃到数街之隔的后巷。

陶瓷有预感,她的死期降临了……

她感觉到她被人抱起,继而放进一架木头车中,有人把她推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把她遗留下来,并以旧报纸遮掩。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缓慢而无力。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动,继而,渐渐看见幻觉。

——她看见,自己死在这条后巷中。

然后,有人带她走,她走过一些隧道,看见一些漂亮的景象,于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又跌堕进一个陌生的通道内,未几,她听见婴儿的哭喊声……

婴儿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孩子,看来是个小男孩,但长得如女娃般娇柔。小男孩上学放学,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钱,然后又在禁锢期间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迟迟不送钱来,于是那些人就残害小男孩的身体。最后,他盲了眼又断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啊……”陶瓷暗地惊呼。“不要!不要!”

她在这幻觉中挣扎。“不要……不要……”

她变得心情激动,彷徨又愤怒。“不要……不要……”

最后,她在心中说出非说不可的话:“不要……不要死!”

力量渐次重来。她在心中再说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剎那间,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捣她的血脉,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来。她的眼球稳定了,眼帘平静地张开;她的双腿能随意活动,她下体所流的血亦已停止,体内的伤口自动愈合。

她伸手拨走遮掩着身体的报纸,她在痛楚的余韵中撑起身来。她发现她可以安稳地站立,并且扶着墙行走。她知道,她还活着,她死不掉。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种不妥当,她觉得她离开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怀疑她遗留了些什么。于是她走回原路,蹲下来,翻开那堆报纸。一看之下,她就惊愕得头皮发麻。——她看见一个苍老残破病弱黯淡无光的自己。

陶瓷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我不是重新活着了吗?怎么,我的肉身是如斯败坏?

怎可能,才十七岁,就苍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里去了?怎可能,就这样不说一声便溜走?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抵受不了这种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后移,不敢再看。

蓦地,那具残破的肉身苏醒,并且坐起来与陶瓷对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双失却所有希望的眼睛,她凄怜地意图向陶瓷表露些什么。

陶瓷屏息静气,凝神注视那肉身的眼睛,继而,她读出了一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

苍老的肉身再无话,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着眼,默默地领受这句话的意思。

该不该相信她?抑或,已经再无不去相信的理由。

风冷而萧杀,陶瓷跪在肉身跟前,无声地落下一串泪。

是因为贪爱,所以,才令肉身与灵魂都受苦。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会,然后抹掉眼泪。事到如今,该心息了。

她的肉身告诉了她一件极珍贵的事,她要自己记住爱情的教训。

一遇爱情便苍老。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爱情而来。

老而残破、溃烂不堪。

就在十七岁那年她许了一个愿,她永生永世也不要再沾染爱情。永不。

她要自己永远美丽、永远矜贵、永远不被触动得到。

陶瓷伸手抚摸地上的肉身。那具堪怜的肉体在灵魂的爱意下缓缓回复青春,她的肌肤渐渐透出光泽,皱纹也平复了。陶瓷的肉身,不再透露出绝望的气息。

肉身得到灵魂的答允,于是安然。

陶瓷咬了咬牙,决定返回肉身去。当灵魂与肉体二合为一之时,夜空传来了一阵悲鸣。

空荡的、怪异的、不属人间所有的。

斗篷人守了他的诺言,陶瓷不会死去。翌日,就有人在后巷的旧报纸堆中发现了她,然后,把她送往诊疗所中。她的身体康复得极快,精神也很愉快爽利。很快,她就忘记了寄住家中那名金发男子,她像个无事人那样返学放学,继续当上一名典型的中产美国少女。

她显得开朗、自信、矜贵而淡定。她是每逢遇上困难都能冷静地解决的人,别人再束手无策的事,她都能迎刃而解,永远处之泰然,有风度。

没有向任何人诉说过孩童时代的故事,她不认为世上有任何一个人需要知道;而事实上,她亦没有分享的意欲。

美丽的她遇上过很多男人,她挑了身家地位显赫的来共同生活,一嫁再嫁,她累积了大量财富。就如斗篷人当初所言,她会生活得好,无须再捱苦。

每一段婚姻都平静而长久,每一位丈夫都善待她,而她又对他们每一个都体贴周到。只不过,当中并没有爱欲,她对他们从来没衍生过渴望。

而事情的结果就如她所愿:她美艳如昔,永远不会苍老。

她避过了无数次的死亡,她以不老之躯游走人间,她平静安逸,活得很好。

是Eileen和小小陶瓷都梦想不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