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十来节车厢,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过道两边的人们或是睡觉、或百无聊赖地吃零食,妇女哄着哭闹的小孩,男人在脸上盖着报纸假寐……人生百态尽在狭窄的车厢内,但是岑今奇妙地分辨出自己的脚步声。
他的思维仿佛漂浮到列车顶,平静地俯瞰车厢内发生的一切,看着自身长及腿肚的裙摆摇曳,走过打开的窗户被风撩起黄色的长发。
岑今感觉他和列车站在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一刻恰好平行,擦肩而过。
莱妮问他:“如果我没撒谎,你真的不害怕我们碰巧搭上死亡列车?”
岑今敷衍:“我好害怕。”
莱妮:“……”她继续说:“我保证我没撒谎,因为我们已经经过峡谷站点,距离莱茵河不足千米,有屠宰手混进列车,准备伺机杀死列车所有人。”
岑今:“那你怎么还不跑?”
莱妮笑了声:“我不怕。”
岑今思索片刻,建议她立刻通知列车长,让他们早点做好防备,揪出可疑的人。
莱妮:“也许列车长和列车员是屠宰手的共犯。当然就算不是,我又为什么要说?全车人的生死跟我没关系,不过你们很幸运能够遇到我,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岑今哦了声,莱妮停在车厢门口,回头笃定说:“你不信我。”
“因为你似乎一直在撒谎,‘死亡列车’这故事杀人具体到满月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的时间段,普遍情况下,无论是连环凶杀狂还是鬼怪邪灵作祟都会延续这个时间段出来活动,但现在是大清早。
另外从高卢出发到现在一共停过两站,每个站点都在地图标记里,没有所谓的隐世小镇,如果曾经发生过像你所说的屠杀事件,那个小镇早就被搜查翻天了。
最后的疑点就是一个四口之家哪来的力量屠尽整列车的人?
除非他们不是人,如果你能够补充这个设定让逻辑勉强过关,就会回到我刚才‘邪灵作祟通常会延续活动时间段’的假设,从而产生悖论……
不过有个事情我的确很好奇。”
莱妮:“是什么?”
岑今:“关于红舞鞋的事,你祖母的事情是真的吗?”
莱妮愣了下,随即笑道:“当然。”她意识到什么,换上难过的表情说:“祖母的死是我们全家的遗憾。”
“我不觉得是遗憾,毕竟你们亲手杀死她,并且看她垂死挣扎看得很高兴。”
莱妮表情僵硬:“别开玩笑,我感到冒犯。”
“或许是大家不太配合,让你体会不到恐吓他人的快感,所以你急于泄露一丝危险气息震慑他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描述祖母砍断双腿后还在雪地里爬了很久,留下很长的拖痕。”
前面有列车员推着小推车过来,岑今背靠过道,等列车员走过还被提醒别堵在车门。
等人走了,岑今继续说道:“当时你们一家四口就在雪地里冷眼旁观被你们砍断双腿的祖母爬出雪地,试图求救,可惜她失败了。
相比感染了跳舞灾疫,身为家人的你们更可怕吧。”
莱妮冷冷地看他,噗嗤一笑:“被你发现破绽了。这故事是我编的,她不是我们的亲祖母啦。”
说完她就转身朝最后一节车厢门走去,而倒数第二节车厢没有乘客,堆放了很多杂物,几乎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
莱妮握着车厢门把手头也不回地说:“最后一节车厢,你确定真的要跟我进去吗?”
岑今:“如果可以的话,能先给我十欧吗?我怕你赖账。”
“怕什么?”
莱妮抬头,脸色苍白泛青,一道道皮肉外翻的血色伤口自脖子爬满脸颊,脖子一道致命的伤口几乎割断她的脖子。
“我不会赖账的,反倒是你,不后悔就好,临阵脱逃要百倍偿还哦。”
啪地一下,她打开最后一节车厢门,浓密的灰尘扑面而来,岑今早一步躲到旁边,过了一会儿听到莱妮喊他:“进来啊。”
他便沉默几秒,走到门口,见里面漆黑一片,莱妮则站在两米远的地方冲他露出诡谲的笑。
“你的脸?”
“好看吗?”
“还行。”他见过长相更恐怖的诡异。
莱妮看着黄毛平静的表情,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现在什么样子最清楚,普通人看见不是惊吓过度晕倒就是尖叫逃跑,如此淡定一人还是头回见。
“可惜。”莱妮看着跨进车厢的黄毛叹息。
黄毛反问她可惜什么,便听身后的车厢门吱呀一声关上,车厢壁的烛台倏地蹿起橘红色的火苗,车厢顶、地板和废弃的车座泛黄,变成橘红色,边缘不时掉落黑色的煤灰,就像它们正遭受火焰灼烧。
“可惜你今天需要把命留在这里。”莱妮突然翻身倒地,腹部向上挺起,四肢扭曲到背后,如一只长脚蜘蛛站立而起,抬头面对岑今:“我需要你的灵魂。”
岑今转身尝试开门,发现门锁得死紧,耳边听到窸窣声,火光将巨大的怪影投射到面前的门板,回头看去,却见角落里陆续爬出三只人形蜘蛛。
两男一女,腹部高耸而肢体扭曲到后背,头部一百八十度翻转,脸上遍布伤痕,攀爬在天花板上,齐刷刷盯着岑今。
岑今后背紧贴车厢铁块,面露惊恐:“你们到底是什么?想干什么?”
莱妮:“抱歉,我不想害人,但我们被困在这辆列车太久了。”
车厢顶的中年男性人形蜘蛛呵斥莱妮:“别跟他废话,我们得抓紧时间,要是被列车长发现,我们连汤都喝不到。”
他旁边较为年轻的男性人形蜘蛛和年长些的女性人形蜘蛛满脸认同,对好不容易出现的人类虎视眈眈,兀自商量等会儿如何故技重施,再把黄毛的同伴骗过来然后杀死。
只要满四个人,他们四口之家就能彻底摆脱这辆死亡列车。
莱妮原本不喜欢黄毛,但是谁叫黄毛看见她真容还保持平静?
这足以抵消一分钟前所有的恶感。
因此她颇为同情即将惨死的黄毛,即使她并不会就此放弃猎杀的原计划。
他们四口之家激动地讨论,全然没发现黄毛兴味索然地看着他们,显然失去表演纯.情少男误入变态杀人狂老窝的欲.望。
“别吵!杀了再说!”
语毕,三道身影便从车厢顶扑下来。
不料扑空,重重砸在门上,而目标不知何时躲到角落。
他们撞得晕头转向还以为是自己没瞄好准头,因而合作包抄岑今,连续数次攻击后发现连黄毛的衣角都碰不到,这才惊觉此人不简单。
于是四只人形蜘蛛速速退到门口,互相对视,无声交流一番,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人形蜘蛛猛然掀起废弃的铁椅朝岑今扔去,而后转身飞快逃跑。
嘭、嘭!梆!
三声重响同时结束,铁椅摔得四分五裂,莱妮等四只人形蜘用力撞击车厢却发现平时很脆弱的铁块,这时候仿佛牢不可摧的城墙,怎么也撞不开。
这下再蠢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碰到硬茬子,有可能今天连人带魂交代在这儿,当下急得团团转,像被困在热锅的蚂蚁,死活逃不出方寸之地。
“十欧的百倍赔偿是一千欧,什么时候交。”
急得满头大汗的莱妮忽然听到背后催债一样的幽冷声音吓得嗷一声叫,猛地蹿上车厢顶迅速爬到角落,四只人形蜘蛛紧紧簇拥在一起警惕地瞪着黄毛,好像他是个杀人变态狂。
“你到底是什么?想干什么?”
岑今从杂物堆里拨弄出一条凳子,抹干净后坐下,学着丁燳青的姿态交叉双腿,十指交叉放在膝盖,抬头看着四只人形蜘蛛微笑:“抱歉,我不想枉造杀孽,但是你们欠了一千欧必须还,没得商量、不准废话,否则我立刻杀鸡儆猴。”
“……”
这对话似曾相识。
莱妮挣开年长女性人形蜘蛛的保护,跳落到杂物堆,稍稍靠近黄毛忍着忌惮说道:“我其实没钱。”
岑今的微笑立刻拉下来。
莱妮赶紧说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逃出死亡列车。”
黄毛更在意别的,他存着点卑微的愿望询问:“十欧也没?”
莱妮:“……”到底是多穷的人才会在命和十欧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后者?
黄毛丧丧的,情绪不高:“算了,你们杀过人吗?”
莱妮抬头瞥了眼家人,小心翼翼问:“见死不救和意外致死算不算杀过人?”
黄毛:“展开来说。”
莱妮吞咽口水,无意识地搓着手指头说:“我的确没撒谎,我们的祖母感染跳舞灾疫,为了救她,我们砍断她的双腿但没有进行治疗,看着她爬出屋子,死在雪地里……但我们有苦衷,我们有原因的,我们发现那不是我们的祖母,而是一只披着祖母人皮的怪物,就像童话故事里冒充小红帽的狼外婆。
人皮下的怪物是类似于人形的巨大蜘蛛,比我们现在的模样扭曲十倍,由几十只惨白的死灵融合在一起,有点像病毒,但是更像一只人形蜘蛛。
它趁祖母濒死的时候钻进祖母的躯壳里,伪装成祖母生活在我们这个普通的四口之家,控制、威胁和殴打,逼迫我们不能违抗它的命令,直到它感染灾疫,连续跳了四天三夜,跳到脚指头全部磨没,祈求我们找到刽子手的刀砍断她双腿。”
岑今打断她的话:“它要求必须是刽子手的刀?”
莱妮:“因为砍断珈伦的双腿就是刽子手的刀,所以必须由刽子手的刀砍断双腿才能真正结束灾疫,否则她还会拖着断腿继续跳舞,直到双脚磨成棍子,身体发白发冷,腐朽成白骨,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
她似乎想起什么,浑身打了个寒噤。
“你不知道活活累死有多可怕。”莱妮低声,声音颤抖,夹杂着恐惧。“我们一开始不知道红舞鞋灾疫,正为能够摆脱恐怖的祖母而高兴,没过两天,我们也感染灾疫,很幸运没死。两天后清醒,第三天晚上搬家逃离那个小镇,踏上前往卢森堡的列车,没想到永远留在列车。”
岑今:“四口之家混入列车,在饮用水里放进安眠.药,杀死列车所有人包括列车长和列车员,导致无人驾驶的列车开错轨道,撞落山谷,发生爆炸,满车尸体和列车融为一体,无法清理。
以当年的救援水平也无法成功将整辆列车从山谷深处打捞起,最后征求死者家属同意,以死亡列车的残骸作为坟墓,连人带车葬在山谷深处。
对了,没记错的话,山谷下面是莱茵河。”
莱妮愕然:“你知道?”
岑今摇晃手机:“你说完故事,我就开始查当地新闻,事故时间是1990年冬天,连续一个月大雪封路,这也是导致列车没有及时打捞的原因。”
车厢顶的三只人形蜘蛛缓缓爬下来,靠近莱妮,警惕地瞪着岑今。
“你是教廷来的驱魔神父吗?”年纪较小的男性人形蜘蛛面露期待地询问,立刻被紧张的长辈们拉到身后。
岑今淡声:“我不是。”
眼前这四口之家虽然不抱希望,但听完这话还是难免失望,然后就听见黄毛说:“不过我工作的性质跟驱魔神父差不多。”
“欸?”莱妮愣了下,随即兴奋向前一步:“那,你能帮我们摆脱这该死的死亡列车吗?能帮我们摆脱跳舞灾疫吗?”
岑今挑眉:“你们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有灾疫?”
莱妮:“直到使徒带来神明原谅的口谕,否则灾疫和审判将永远跟随我们。”
顿了顿,她说:“真正的死亡是灵魂湮灭,而我们的灵魂还日夜徘徊在这辆列车上,白天的时候可以伪装成生前的模样混入旅行队伍。”
“你为什么叫我小珈伦?”
“我忘记你们现在的手机科技很先进,拥有各种各样的语种翻译了。”莱妮目光幽怨,想起之前黄毛说他不懂法语这事儿。
当时她信了,主要还是黄毛长得人畜无害,没有人会防备一个死宅。
“想必你也查出来珈伦就是红舞鞋女孩的本名,他们将所有感染灾疫的受害者统称为‘珈伦’。”
“谁?”
“一个宗教狂热的组织。他们反上帝、反救主,崇拜死亡和各种各样的邪祭。教廷否认‘珈伦病’、即跳舞灾疫是上帝的审判,认为‘珈伦病’是魔鬼或女巫散播到人间的瘟疫,只要杀死魔鬼和女巫再进行燔祭就能感动上帝,获得上帝原谅和解救。
像我故事里说的……这不是故事,是我父母从教廷里偷出来的资料,十七世纪末确实烧死女巫和兔头人,‘珈伦病’一度销声匿迹。
但是二十世纪的时候全球思想都在变革,科学思想席卷世界,人们逐渐抛弃神学,讽刺上帝、亡灵等一切非自然力量的思想非常盛行,引起部分极端非自然力量崇拜者的不满。
他们抛弃原有的信仰,转而投向黑暗血腥的信仰,将燔祭改造成邪祭,把目光投向尘封已久的‘珈伦病’,不知道运用什么手段使‘珈伦病’重回人间。”
“这组织叫什么?”
“在我即将查到的时候,我们发生了意外。”莱妮的父亲突然开口:“但我知道他们崇拜信仰什么,一般邪.教信仰撒旦、别西卜等地狱七魔王,只有这个组织信仰末日四骑士。”
“这么说来也不算背弃上帝。”
“摩西十诫第一诫:除我以外,不可有别的神。”莱妮父亲那张朝天的脸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除了耶和华之外,不能承认别的神,更不能有其他信仰。信仰末日骑士和信仰撒旦没有区别,罪行同等,是对耶和华最大的背弃。”
摩西十诫?岑今抬眼,笑了一下,转移话题:“你们被困在这辆列车,杀我能让你们得到解脱?”
莱妮讪讪:“我爸从梵蒂冈教廷偷来的资料有关于如何摆脱灾疫的办法。”
“类似献祭女巫和第一只兔头人?”
“献上羔羊,献上珈伦,诚心忏悔,得到救赎和解脱,这就是摆脱灾疫的办法。”莱妮定定望着岑今说道:“羔羊是牺牲者,也是救赎者,羔羊是救主,也是弥赛亚,当时教廷选中女巫和兔头人,而现在我们挑中了你。”
岑今眉心一跳,视线扫过莱妮一家四口,缓缓说道:“话说回来,你们不怕我怀疑你们就是当年杀害列车全员的四口之家?”
“当然不。”莱妮奇怪地说道:“我们不沾罪恶,怎么会是那个屠宰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