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碧狐

他们孤零零站在当地,周遭景物倒是十分眼熟,草地如茵,风景如画,阳光永远以同一角度照射,远处的小房子有玲珑的白色屋顶,美得叫人惨叫一声。

“啊啊啊,我们怎么又搞回这里来了!”叶宅跟被火烧了毛似的跳起来。

然后他和霍东野就第一时间看到草地边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和自己年轻参差,尤其左边那位美轮美奂的少女十分眼熟。

那两个人都在手忙脚乱拍打身上,美少女且嘟囔道:“不说是虚拟空间吗,怎么还是搞得我一身的灰……”

叶宅揉了揉眼睛,看看,又揉了揉眼睛,再看看,喃喃地说:“我这是活见了鬼么?”

面朝霍东野,他指指那些不速之客:“看见了么,庄美美耶!”

霍东野点点头,他的表现非常镇定,想必是已经抱定根本决心,无论如何不相信眼前任何事物确实存在,不管是庄美美还是数学老师,都是幻象,都是浮云,必要时候都可以饱以老拳。

这时庄美美走上来,轻笑着慰问他:“霍东野,你没事吧,想不到在这里可以见到喔。”

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

面对他的冷屁股,美美下一句话口气就没有那么温柔体贴了,有点小生气:“喂,你哑巴了?”

他还是不出声,一面心中诧异,进入到混乱之城以来,似乎所有危险都主要冲着叶宅来,他的戏份主要是擦屁股,现在是开始换主角了么?

他装聋作哑,有人忍不住打抱不平:“美美,你男朋友怎么回事啊?吓傻了么?”

美美白秦准一眼:“别胡说,还有,你才傻呢!”

她慢慢伸手出去,抓住霍东野胳膊摇一摇:“喂,是我啊,我是真的。”指了指歌特小房子那个方向,“那儿,是修炼场,是虚拟空间,狱之犬,美杜莎,还有混乱之城,全都是幻术模拟,绝对不是真的。”

她昂昂头,小嘴唇儿嫣红,眼波流转,美不胜收:“但我和秦准是绝对绝对真的。”

四下看看,她忽然弯腰抓起一只小小的黑狐狸,举过头顶:“阿展也是真的!”

她不说还好,这一串真的假的念下来,大家全体都觉头晕,假作真时真亦假,安全起见,霍东野更加坚定了自己把一切看做浮云的决心,板起脸来洋洋不睬。

庄美美和他前后桌坐得久了,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表情十分熟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盘算着是继续说服呢,还是武力讨伐呢,阿展在她头顶上直起身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叶宅。”

到嘴的蒜味黄油曲奇和疼爱自己的大妈飞了,还回到了这个上天入地找不到出口的鬼地方,这一切都令叶宅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他也没注意是谁叫他,随口答应一声:“啥?”

阿展慢慢说:“跟我走。”

叶宅蹲那儿没好气:“去哪儿?”

阿展的声音一点没有高低上下,像机器合成般冷冰冰:“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叶宅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阿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悄悄对霍东野说:“这哪儿跑出来一只野猫啊,这是叫我去死的意思么?”

霍东野摸摸下巴,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啥好意思。”

阿展轻咳了一声,嘀咕道:“野猫你妹。”

它不依不饶:“你不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这句话的效果好比对着叶宅的太阳穴开了一枪,他打着哆嗦跳起来,结结巴巴对阿展吼:“你说……说……说啥?”

使用着人类语言的阿展,有令庄美美和秦准都感觉陌生的凛冽气势,在它的心里也许藏着一个巨大漩涡,中间沉沉浮浮着难以胜数的秘密,每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能惊动四方。现在,它和叶宅的对话就裹着这样一层神秘的外衣,一言一语之间,外人晦涩难明,却牵扯着彼此的关窍。

“你姓叶,叶家却没有人和你长得相似;你的血型,在任何医院的血库里找不到匹配;你交不到任何朋友,感觉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每夜入睡,耳边都有人呼喊,这呼喊不是幻觉,能用机器记录,但梦醒后无论听多少次,你都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在你心里的只有一个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叶宅立马哆嗦起来,每个字显然都击中了他的心坎深处,点的都是死穴。

这还没算完:“刚才你见到了叶家全部的亲戚是不是?你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跑到这里来追杀你?

“如你所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事实上这一切也都是真的。你所经历的场景根据你的真实世界演化而来的,揭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残酷而直接,血淋淋的。

“它的名字,叫做红色幻象。”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问:“啥?”

“我想想怎么给你解释哈,如果把修炼场的一切都比作一个游戏的话,红色幻象就是潜伏在其中的一个暗藏关卡。当满足了某个条件时,暗藏关卡就会启动,不过,这个关卡的目的既不是讨好玩家,也不是提供福利。它更接近于超级特工执行任务时藏在牙齿里的毒药,彻底解决问题,一了百了。”

叶宅很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某个条件?什么条件?”

从掉出飞机到刚才获救,一系列的经历闪电般掠过眼前,异常诡谲多到麻木,蛛丝马迹藏在哪里?

阿展扭过头看看他,眼神很复杂,谨慎措辞之后,他决定单刀直入:“你的出现,就是那个条件,也是唯一的条件。

“狱之犬、美杜莎和混乱之城都是修炼场的组成部分,并且随着难度的提高,收集到关于闯入者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当你被投入异族检验通道,这世界猛然就察觉,一直在戒备的事情发生了。”

叶宅烦躁异常,跳着脚在那儿吼,从旁人的角度看,仿佛是在掩饰什么:“察觉了什么?戒备什么?你说话能痛快点儿吗?”

阿展去当说书先生的话,说不定也会大红大紫呢。它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红色幻象发动的目的……”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冷,大家下意识屏住呼吸,抑制体温,听到阿展森然说道:“红色幻象发动的唯一目的,就是彻底干掉你。”

叶宅马上就疯了:“什么?!关我什么事啊到底,明明都是霍东野!他跳下的悬崖!他钻的洞!他打的架!你怎么不说是他惹的祸呢?”

而秦准和美美就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的想法都一模一样:“红色幻象是毛?”

这时候有抗议之声响起来,居然是霍东野马上声明:“架是我打的没错,但梁子肯定不是我结的!”

他义正词严:“我这个人很与人为善的。”

这一点儿冷幽默简直连地上的一粒灰尘都不如,但庄美美已经笑得花枝乱颤,令两个兄长十分没脸,各自横了她一眼。

他的插话,让阿展转移了一小会儿的注意力,它歪着头盯住霍东野,看了好一会儿,晃晃脑袋,额顶上忽然多了一个小东西。

一个简单的水晶温度计,显示条上没有度数,只是以中间为界,左边蓝色,右边红色。

它一甩头,温度计刚巧掉在秦准的手心里,阿展努努嘴:“握住,用你最大的力量。”

秦准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而行,发挥最大力量的结果,是温度计上的蓝色部分延长了三分之一,而红色部分相应缩短,之后无论秦准再怎么运气,也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阿展脸上掠过一丝轻微的沮丧之色:“你的法咒使用能力这段时间有了很大进步,但绝对力量看样子还是没过及格线啊。”

外人面前被戳了痛处,秦准有点不自在,美美急忙挽住他瞪眼:“准,你比我强多了,我啥都没及格,连数学物理都不及格!”

秦准心想鬼要跟你比啊,不防霍东野插了一句话:“我打那么多小抄给你,你都不及格啊?”

阿展示意秦准把温度计递给霍东野:“你试试?”

试就试,他随手接过来握住,紧接着就轻微的一声“砰”。

就跟屁股给针扎了似的,阿展一个虎扑冲过来扳开霍东野的手掌,只见那根温度计的红色部分暴增,占领了全部原本是蓝色的地方,颜色艳艳如火,似乎在他手心中得到了呼吸与生命。庄美美顿时欢呼:“霍东野你的力气比阿准还厉害?你明明是人类啊!”

秦准喃喃:“人类?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人类?”但惯来骄傲的他,语气中已经不知不觉多了一丝尊重。实力的确比吹牛更容易令人服气。

阿展似乎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它摸着下巴,望着霍东野出了半天神,呈现出一种努力想做数学题但是完全不知道题目到底说什么的感觉。叶宅一看就知道它在干吗,在旁边好心提醒他:“你别看了,看也看不出来,通灵都没用,就像他戴了防护罩似的有没有?”

阿展一击掌说:“这个比喻真不错。”张口想要继续深入盘查霍东野,但又想起来现在的重点不在此。

它继续问叶宅:“你怎么样?跟不跟我一起走?”

开出了非常诱惑的条件:“有一天,我也许能够解答你关于身世的全部问题呢。”

什么叫有一天,也许,听起来都有诈啊,但对于叶宅来说,这已经是具有无敌诱惑力的条件了。倘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话,无论生命多长,或者以什么方式度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和阿展对望良久,不知道在眼神的接触中交流了什么,最后一声不吭走过去,站在庄美美旁边,尽力挺直腰板,表示自己入伙的决心。霍东野皱着眉头观察他一举一动,认定这是一系列中邪事件中的一环,下一秒钟庄美美和这只小狐狸一起都会变身为骷髅或恶魔,追得他们鬼哭狼嚎,证明他们一直在幻梦里没有醒。他于是活动了一下脖子,琢磨着是先下手为强呢,还是等人家变形了再揍。

但是阿展转向霍东野,摸摸下巴,小爪子摸出了梦幻般的老奸巨猾感。

“你,我能带你从这里出去,所以,你跟不跟我们走呢?”

哇咧,那还用说,霍东野四处看看这毫无希望的异度空间,赶快垂下手很诚实地说:“倒贴钱都干。”

兵不血刃收服这两位在修炼场左冲右突的朋友,阿展心情愉快,懒洋洋打着哈欠,看样子准备收队走人。这时庄美美嘀咕了一句:“哥啊,你干吗扭着我们陪你来,根本没我们什么事……”

小狐狸的黑瞳仁里面装着一千个天堂和一千个地狱,它的尾巴扫到耳朵旁边,挠了挠脖子,慢条斯理地说:“怎么没你们的事啊。你们不来,我势单力薄压不住红色幻象的运转,而且,你们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听到它在非常重要四个字上面用了重音,秦准凭借自己对老兄的多年了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抽了一口凉气。

果然来者不善,阿展的小尾巴扫一扫四周,如大将军丢下他的虎符,断然决然:“阿准,美美,从狱之犬关开始,用你们能用的一切方法,扫荡,毁掉整个修炼场。”

庄美美吓了一跳:“毁掉?”

喂喂,你是说真的吗?这个修炼场是前几年才数字化的,光软件的开发费用和旧场兼容的调校费用就是天文数字啊!当年为了追长老会批预算,项目组做报告都做到要吐血啊!你知道项目组那些成员都多牛逼的啊,有你爹我爹还有他爹啊!

阿展轻描淡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尽管放手去干,别怕滥杀无辜。”

大家以为他突然之间变成了纳粹,结果他及时提供了背景说明:“红色幻象一发动,所有非虚拟对象都通过特别通道被丢出去了。”它在秦准和美美的脑门上交替跳了两下代表激励热血的拍肩,还特别慷慨地说,“别怕,一切后果我负责。”

他们对望了一眼,心中默默交谈。

“哥哥来真的吗?”

“我恐怕是的。”

“那,别无选择了?”

“肯定是的。”

有威风的大将军军令如山倒,不多啰唆,阿展丢下两个小朋友,示意霍东野与叶宅跟上,往哥特房子相反的方向快速奔跑而去,跑着跑着,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留下秦准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说:“去啦。”美美双手一举,做出她招牌式的体操运动员落地致意姿势,耀武扬威地说:“上!”

两人掉头向哥特式白色小房子走去。

狐族城管兼拆迁队完成任务回到伦敦寓所时已经午夜,阿展安排了一个特快专递空间通道给他们,不过位置上出现了一点失误,于是庄美美和秦准最后是从洗碗池里冒出来,两个人都水淋淋的。

房间里很静,似乎没人在,但秦准爬出洗碗池刚站好,就发现桌子上放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罐头肉丝雪菜浇头,闻起来很香。

他也不管这是哪儿来的,一屁股坐上厨房中间的小餐台上就想下嘴,忽然有人在不远处大喊一声:“我的面!”

他纳闷地回头,看到叶宅从起居室拐子风一般冲进来,后面跟着霍东野。两个人都重返了久违的文明世界,穿上了尺寸合适,布料完整的新衣服,四只眼睛都紧紧盯着他桌上那碗面。

秦准手底下一点儿没停,咳嗽了两声,拿起筷子,又抬头看看那两位,说:“我要吃了。”

他听到非常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然后叶宅凄凉地号叫起来:“霍东野去抢啊,他肯定打不赢你的,快点去嘛,我等这碗面等了好久,我要饿死了。”

秦准听到“他肯定打不赢你“这几个字,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下加快速度,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吃了个底朝天,然后一挽袖子跳到地上,说:“来。”这意思是要打一架了。

他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带着奇妙的张力,让叶宅莫名觉得紧张,胃痛,呼吸不畅,秉承一以贯之“背黑锅我来,送死你去”的合作模式,他缩回霍东野的身后。但霍东野没有丝毫迎战的表示,他盯着秦准站在那里跃跃欲试想打架的模样,很诚恳地慢慢说:“能找点吃的给我们吗?”

秦准愣了一下,两人眼神对视数秒,他把拳头松开,轻松地说:“行。”

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冷的披萨,一盒肉饼三明治,微波炉里“叮”出来,然后倒了两杯果汁放在桌子上,对霍东野点点头:“吃吧。”

叶宅立刻由殿后改先锋,见到吃的就把怕的给忘了,扑上来一手抓了个三明治,一手撕了块披萨,交替往嘴里塞,八辈子没吃过似的。你说你吃就吃吧,还多嘴:“这个,和平解决争端我是赞成的。”

秦准抄着手看他们吃,听了这个回一句:“没说不打啊。”

霍东野“嘿嘿”一笑,像知道秦准下一句要说什么,果然没好话:“不过是跟你打。”

叶宅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手油乎乎地还抹了把汗,嚼着满嘴肉饼嘀咕:“你俩怎么就搭上了哪?速度真快。”

这一顿风卷残云,桌上食物吃的干干净净不说,从冰箱里又找了两颗西红柿出来当饭后甜点,叶宅还不饱,吮着手指满屋子看,听到秦准说:“你们到底怎么跑到狐山修炼场去的?”他眯起眼睛,明明十几岁的阳光少年却分外锐利阴沉,身上带一种随时会血刃对手而不带半点犹豫的寒冷气味,“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接近狐山,更不用说进入修炼场。”

叶宅吓一跳:“狐山?你说我们刚才呆的那个鬼地方是狐山?”

“如假包换。”

叶宅翻着白眼回忆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说:“我们掉下去的地方,哎,那个方位应该是福克斯山啊,理论上那还是我名下产业,怎么没人跟我说那是狐山?”

“掉下去?掉下去什么意思?”

“什么?飞机坠毁?喂,如果你们不是白扯的话,就……倒霉过头了吧?”

“是真的。”霍东野补充说。秦准看了看他,立刻就信了。

叶宅生出来就是被指定演反派了,就算他什么都肯招供而且毫不犹豫就出卖朋友,人们仍然觉得此人有诈。他对此已经习惯,所以只是耸耸肩,问道:“喂,我也有个问题问你啊,你们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那儿,还跑去救我们的?”

秦准平淡地说:“因为我是狐。”

这五个字并没有对叶宅和霍东野造成太大的冲击,稀奇古怪的事一天见一打,也就什么都不稀奇了。

可惜秦准不作此想。

他慢慢挽了挽袖子,伸出双臂,放在身前。叶宅认真地瞪大眼睛打量他,激灵灵打个寒噤,转头悄悄地对霍东野说:“喂,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上一次你有不祥预感我们掉了个飞机,这一次是怎样?”

“我觉得他好像想干掉我们啊。”

这段对话进行中,霍东野手里还捏着一个汉堡包,他吃东西的速度非常慢,源于从小受的家教是:“每一口食物都要咀嚼四十下。”

他第一口没吃完的时候叶宅已经把视线范围内所有的食物打扫干净了,他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每四十盘食物都要一口吃掉。”

然后他想,叶宅是说真的。

这间小小温暖的厨房在发生缓慢而巨大的扭曲,不知名的凶猛野兽亮出獠牙,藏在冰箱或微波炉的阴影中,低声嘶吼,世界开始旋转,比直升机坠毁时更剧烈。而站在地板上纹丝不动的秦准,眼神中出现凌厉杀气,逼近皮肤时会带来针刺一般的痛,丝丝分明。

他翻转手臂,掌心对准叶宅,慢慢拍过去。指甲干净,关节圆润,掌心虚握,那里如同藏了一条剧毒之蛇,正不祥地嘶叫着。

厨房的极度扭曲开始让叶宅站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呕吐,一边吐一边还唠叨:“呃,早知道别给我吃啊,呃,好可惜,你看肉饼还是完整的……”

这时霍东野弯下腰,抓住他的肩膀把叶宅拉到自己身后,让他靠着灶台,说:“站好。”

他的手坚定如磐石,挽了挽袖子,对秦准说:“给个理由。”

在周遭一切诡异变形中他仍然保持头脑与身体冷静,即使气场强大如秦准,也动摇不了他保护同伴的决心,恰是后一点引起了秦准的兴趣,他停下手,抬抬眉毛表示询问:“理由?”

“我不打架,除非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比如说……”

“除暴安良!路见不平!匡扶正义!维护和平!”

这段对话此时被一声“扑哧”打了一个暂停标记。

这失声而笑来自窗台,总是倏忽而去又蓦然而来的小狐狸阿展,蹲在那里,唇边出现笑意。

狐狸的笑意。

那丝笑意令厨房瞬间回到原有的状态,一切现世安稳,没有地震。阿展那对迷人的黑眼睛望着霍东野,专注而柔和,然后它蹭了蹭弟弟,轻灵地蹿到客厅。

秦准的样子有点悻悻然:“哥哥你干吗老是护着他们?”

显然阿展的意思是要开展和平会谈,示意大家进起居室。秦准没法子,只好照做,一边走一边问:“喂,你真的相信什么正义啊和平啊什么的吗?”

霍东野扶着叶宅,后者还在翻白眼,哼哼唧唧说胃疼,闻言点头:“当然啊。”

他反问:“你不相信吗?”

秦准仔细地想了一下,说:“不信。”

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冰冷。

他们走到客厅,肥嘟嘟的阿展已经占领了平时的座位。沙发前巨大的地毯上,摆出了一个扁扁的小木台,上面一字排开大量的精致零食,从包装上的文字可见来自全世界各地。木台一角还有两个黑色茶盅,古色古香,煞风景的是里面倒了可乐,一切足见招待的盛意与隆重。秦准傻了眼:“哥哥,你干吗?”

他看得懂小狐狸些微的动作变化与眼神流转中所蕴含的意思,之后向两位不速之客翻译:“哥哥说叫你们坐,吃点东西,然后介绍一下自己哦。”

沙发很舒服,东西都好吃,但是盯着一只狐狸自述身世,显然是相当大的考验。

叶宅对此社交环节很踊跃,难得有人听他说话,气氛合适的时候他口水能多过茶,故事从他出生讲起,连满月酒上老叶喝醉了拉着老婆大哭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妖孽来都记得。细节繁琐,情节冗长,秦准和霍东野都好几次差点昏睡过去,但小狐狸一直半趴着,听得专注。他到最后刹不住车,连霍东野的也一并和盘托出,说:“然后,那条围巾上的地图我看出来是伦敦,霍东野就说要来伦敦找他爸,我们抢了我爸的直升机往这边飞,结果掉到你们那啥狐山了。我跟你说,那地方是干什么的啊?怎么跟一个游戏画面似的,走不出来,我们进了一个房子,里面有……”

他讲得眉飞色舞,忽然秦准嘴唇翕动,似乎想要插话,但望了一眼阿展之后,硬生生又忍了下来。

这一切尽收眼底,叶宅迷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嘀咕道:“你们俩,不对劲。”

有事不对劲,跟自己有关的事儿。

他不喜欢这种被隐瞒的感觉,注意力下意识地凝结成探头,向秦准进发,想看出来他的来龙去脉。堪称历史上最聚精会神的一次,胸口都疼痛,脑门发出隐隐然光亮,像里面藏了一个二级灯管。

平常如果这样,被看者的世界就会变成一个货仓般的开放空间,里面一个一个箱子,标注着过去和未来林林总总。

曾经唯一的例外是霍东野,他身上覆盖着灵力难以穿透的保护层。现在,例外在这间房子里变成了常态,占在场人士百分之百。

看到的秦准只是秦准,阿展只是阿展,不要说穿透肉体,连衣服都忠于职守地遮住每一个毛孔。

叶宅筋疲力尽,真沮丧。

瘫软,侧头,遇到阿展的瞳仁,那里面有许许多多故事,也许马上就要开口说,当你年纪还小时,我见过你不穿尿布的模样。

他怦然心动,倾诉的冲动来到咽喉,最后问出口的却是笨拙的一句:“你,认识我对吗?”

阿展望着他,缓缓地,点头。

这时美美换了小兔子家居服从卧室出来,半夜三更的,头发还扎得一丝不乱,分明有心事。她极快地瞥了霍东野一眼,娇滴滴坐在秦准旁边,说:“是啊,哥哥,我也一直想问,从头到尾你都不惊讶有个人类跑进修炼场去胡搞,而且好像是故意去找他的样子,你和叶宅很熟的吗?”

阿展沉默。

沉默。

沉默。

当全部人的胃口被调到最高处,再调就会绷断弦的那个点到来,它终于肯开金口,缓缓道:“这个,说来话长。”

后半夜,有个男人在伦敦的某条街道上慢慢行走。

路与夜色在他身边都变得异乎寻常的静沁与庄严,似乎正在接受所崇拜之神的卫护。

连那件明亮到耀眼、普通人穿根本就是自寻死路的紫色衬衣,因为贴近他身体的缘故,整块布料都散发着足够填满一篇祈祷诗的尊严。

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只是这样随随便便走着而已。

一直走到博引大厦门口,推开大门,走进去。他对站在警戒位和正好巡逻经过大堂的两组保安微微点头以为示意,而后从容走向电梯。

那两组人都不约而同站在原地,在那一瞬间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职责在身。只有狂热宗教信众才能体会的那种盲目战栗与服从,在他们看到这男人的瞬间,悍然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灵。

他在三十三楼走出电梯,带着一点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神色,来到南向走廊末端的会议室外,门微开,泻处一丝炫亮白光。他站在门口等了等,敲敲门,平静地说:“四弟,打扰你一下。”

这间会议室大概可容七十人,事实上现在在座的远不止一倍。与会者面前没有桌子,只有一个竖起来的平板电脑,电脑放置在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色圆柱顶端,没有舒适的座椅,大家屁股挨着屁股,挤在几条窄得可以勒进肉里去的长凳上。

不知道的人乍眼一看,肯定以为这是哪家直销企业在做销售培训。但眼睛亮的人就会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差一点的说不定还要当场中风。

这儿坐的每一个人,身家都以亿万计。

成功,富有,影响力和声望都在世界的上层。

他们涉足的生意领域千差万别,来自不同的国家与种族,出身背景差异更大,各自书写着的是截然没有交集的人生故事。

如果一定要在所有人之间找到一个共同点,除了都算大人物之外,那就是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受控于某人——尽管这是绝对的机密,任何深度报道记者都没有可能涉及。

秦礼。

坐在所有人面前,交叉双手倾听,面无表情的秦礼。

这是他们每月一次的午夜例会,所有人搭乘秦礼派出的私人飞机在同一时间到达,开完会后再统一被送走。他们不能拒绝也不能请假,天大的事也要排在次要,一到这里,便如坐针毡。

天热没空调,天冷没暖气,肉体上百分百的不舒服还是小可,精神上紧张非常——秦礼喜怒不形于色,却极无常,不知如何一来,便有人万劫不复。

那些功成名就者无端端在一夜间因为各种莫须有的细微罪名锒铛入狱、身败名裂,或者干脆横尸街头的新闻背后,常常都有一双无情的金色眼睛冷冷注视。

他玩弄着这个世界,却拒绝任何人窥探他的心灵、思虑和谋划,最能惹怒他的则是放任事态超出控制和难以达成目标。

这种会开一整夜是有的,开十分钟就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也是常事。

现在,会议刚刚开始一分钟。

来自纽约的著名地产商人开始说明他旗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投标情况,他准备角逐下一届美国总统的职位,主持着炙手可热的一档真人秀节目,但在秦礼面前,他怯弱、低沉、怀着被恐惧折磨的痛苦。

室内除了这道中年男子枯燥低沉的声线外一片沉寂。

这时候秦礼听到了从门口传来的那句话。

在来不及给出表情之前他已经离座,快到叫人猝不及防,被撇下的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上厕所的上厕所,喝咖啡的喝咖啡,可也有资深的朋友皱起眉来,忐忑不已——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可又无论如何不敢擅自走。

秦礼在门口与紫衣男子会合,两人自然而然并肩走离会议室,有人从门缝中张望到那个不速之客的背影,挺拔、优雅、强健,如同黄金分割率的例证。

秦礼低声问: “三哥,发生什么事了?”

来的人是白弃。

狐族显贵四门中掌管兵权的白氏唯一传人。

在人类所不能到达的神妙世界里他有一个能够震动四方的名字。

斗神。

狐之斗神。

他威名显赫,战功彪炳,但不在战场上的时候,其实性情温和而旷达。

现在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不管发生什么,想必都是大事。

“修炼场今天整个被毁掉。”

第一句话说得很平淡,不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坏消息的样子。

他们走到处于走廊另一端的秦礼自用的办公室,挥手,大门悄然合上,他眉毛挑了挑,也不算什么很强烈的反应。

“整个?毁掉?”

“精确地说是平衡场,三个关卡和修炼场狐山入口,摧毁殆尽,破坏力很大,狐山入口尤其惨重,似乎被刻意对付过,波动之猛烈直接殃及狐王入定的冥洞空间。现在老爷子震怒,命我彻查。”

“谁做的?为了什么?”

秦礼问的都是关键问题。

但关键问题往往也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张超恶作剧的脸孔跃入秦礼脑海:“南美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修炼场里面玩?据说还抓了不少人进去陪玩,是不是她搞出什么问题来了,干脆毁尸灭迹?”

这简直都能说服他们两个了,非常符合逻辑——狄南美同学可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唯一的不合常理是:如果是南美干的,她绝不会瞒着白弃。

这俩是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的伴侣。

她是极为调皮,经常欺师灭祖指天骂地,但南美不在白弃面前作伪。

所以白弃摇头:“不是。”

他在叙说时甚至有点焦虑,这可不是白弃惯有的情绪:“我彼时正在狐山,修炼场一有变动,我已经立刻赶过去,在我们专用的空间入口遇到从内狼狈逃窜出来的南美,带着一大票她之前抓进去陪她玩家家酒的人。”

秦礼总算有些动容:“南美?奔窜?”

他脑海中展开狄南美竖着小尾巴一路狂奔逃命的场面,其娱乐性简直值得上“狐族新春联欢晚会”,光看视频都能卖出现场直播前排价。

“谁追她啊?谁敢追着她屁股后面跑啊?”

“没有人追她。”白弃说。

“她说,修炼场被摧毁之前,已经全面发动红色幻象,她是为了躲那个才跑的。至于是谁动手搞的破坏,她忙着捞那些被她抓进去的人,没看到。”

他话音落下,而后空气中唯一回荡的是秦礼微微的倒抽凉气。

这才是白弃此行的真正目的,这才是他为之担忧慎重的重点与灵魂。

“红色幻象!!”

他们对望一眼,各自忆起少年时在狐山训练的光辉岁月,万恶的填鸭式教育制度磨得他们屁股上生茧,多少必须死记硬背但根本上又一个字都不理解的内容,令他们每天入睡时都抽抽搭搭埋怨自己命太长。

但很多年后,事实证明那些东西都刻进了他们的骨头里,无论怎么荒废都难以彻底忘记。

比如红色幻象,这个出现在狐族近代史里面的一个词条。

“红色幻象,修炼场暗藏关卡。全攻击性,无任何预留紧急制动咒语,唯一目的是将不合格的进入者格杀勿论,是狐族为维护血统纯正与甄选符合要求的下一代而设置的无差别销毁机制。”

说得语焉不详,怎么才算不合格,血统要怎么纯正法,符合要求的下一代长得什么样,三围多少,制作那个词条的人似乎默认所有人都具备这些常识。或者,所有人都不需要这些常识。

因为,真正关键的词其实就是:销毁。

秦礼沉默了许久,慢慢说:“修炼场里的红色幻象,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是因为,能够触发它的条件,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白弃缓缓道。

那个条件的名字,叫做碧狐——狐族古代史里的一个词条。

自况上承天命而繁衍、傲视一切众生为庸碌蒙昧不化不智的狐族,也难以幸免混沌之初于艰困踌躇中左冲右突的不堪记忆。其中智识聪慧、天赋异能的成员逐渐分化出四色分支,金狐善寻找资源与筹划,紫狐善斗,玄狐善判明风云局势、厘定走向,而银狐是族中的精神象征,上与天命相通。四族显贵既各有纷争,又精诚合力,引领整个狐族跋涉于天地玄黄之间。

为了求取尽可能安全长久的生存之道,他们制定了严厉有效的法律,约束整个族群的行为,尤其注意净化自身的血统,敢于违法的贵族成员往往被施以最冷酷的惩罚。长老会就是因此而建立,其成员都是修炼至半神级别的高阶狐族,无论犯罪者法力多么高深,都难以逃避他们的追捕。

法令完备而苛刻,审判的过程至为谨慎及公平,从无冤构或草菅。当最后结果落定,四色之狐众能够面对的最极致的惩罚从来不是死亡。

而是夺色。

成为皮毛没有颜色的平凡一狐,被剥夺修炼通灵终成神鬼的潜能,面对生死轮回劫难而无力回避,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布,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侮辱、蔑视,最后泯灭成腐肉,不可解脱。

呼风唤雨的记忆还在,甚至一切呼风唤雨的咒语和口诀都还在脑海中,每一个字符都清清楚楚,但再也没有力量。

背负这种不可自控的软弱苟活下去,比起慨然就死一了百了,难受一万倍。

最悲惨的是它们根本轻易不会死。

如果说还有唯一的异能遗留,那就是遭遇任何劫难,生命都会顽强地苟延残喘。

这到底算是一种恩慈,还是最彻底的责难?

狐族上百代传承,四门贵族成员繁衍兴盛之时,触犯刑律者不在少数,所有人都埋首伏法,历尽屈辱与折磨,最后在上天的怜悯下寂然死去,算是付出惨重的代价而终赎罪。

唯独有一位,从未认罪,从未屈服,从未放弃。

那是南美的先祖。

银狐中,传说血统最为纯粹的一位。

他被夺色,之后以不死的受辱之凡身,远至天涯海角,深渊地狱,探访一切暗黑邪恶的法门,只求恢复自己通灵的力量。

他实在是不世出的天才,最后竟然得偿所愿。

但他所求到的方法根本上与狐族血统相冲突,当他的力量恢复,毛色也随之发生了通天彻地的变化。

不止是皮色,还有他的整个性情,他将要传承下去的血与基因。

碧狐一支。

在罪与黑暗的深渊中诞生。

浑身流淌着的,是和鬼火同色的纯绿之血。

两人并肩站在玻璃窗前,他们眼前是伦敦万家灯火,夜景如焚,极目不能望到这繁华世界的边缘,证明数千年来人类为在地球上站稳脚跟做了多少努力。

那些曾经只是书本上作为考试复习内容一部分的禁忌与传说,瞬息之间化为现实,也许现在还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毛玻璃,但只要打破这层障碍走过去,就能发现真相。

强悍如秦礼或白弃,也能感觉那种沉重的压力。

他们沉思着,秦礼问:“这件事,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和南美,狐王只知道修炼场被毁。”

他凝重地点头:“三哥,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尤其是狐王和长老会。”

这话近于大逆不道,从惯来严守规则的秦礼口中说出,十分不寻常。

“自从我们几乎全族转到人类世界生活之后,你知道长老会有多么警惕狐族失去血统纯正这个可能,如果知道碧狐重现,以他们的旧制,立刻就会有一场针对全族的大清洗。” 

尽管在人间沉溺,他丝毫没有失去对事情本质的敏锐直觉,有什么事非常不对。

白弃补充了他的资料:“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长老会已经预感到碧狐会出现了。”

“怎么说?”

“你知道庄缺从五年前开始,一直专心做两件事,一是收购狐山在人类地理上的对应位置,也就是福克斯山;另外,就是沿着长老会指定的路线逐处寻找一个叫做霍严的人。”

“没错,前两天刚说有了一点眉目。”他眉毛一挑,“她说也是在东波城?是巧合吗?”

白弃不置可否,随之沉吟良久,慢慢说:“我想他们已经找到了。”

他所透露出的些微忧虑令秦礼也惊心动魄,自小相携而长的兄弟,就算彼此神色不动,他一样能隐约感觉到强烈的不祥。

“霍严?老实说,长老会搞得神神秘秘的,那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说也无妨了,那是狐侩。”

“什么?”

“执掌狐族刑法,能够对四门显贵夺色的仅有传人,随着碧狐被镇压,已经转世而消失上千年。

“前几天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在暗影城找到,当时他正在一家建筑师事务所应聘低级建筑师助理。”

满室沉默如死。秦礼脸色惨白。

这一夜,在会议室苦苦消磨时间的人们,没有等到主人的回归。

没有扣动扳机前,子弹都是静默的。

这静默贯穿了伦敦浓郁夜色中此处与彼处的时空,在渐次熄灭的灯火中连成无声的一张巨网。生活在网中的人们经过一天辛勤工作,带着疲倦入睡,对明天如何到来懵然不知,或者也并无特别盼望。

阿展已说完了它要说的话,其叙事之简洁,让人觉得海明威活像一个啰啰唆唆的老娘们,而其在悬疑程度上犹有过之。

庄美美首先喊起来:“我不相信。”

她青葱食指狠狠戳在叶宅脑门上,为了表示强调,还是左右两根一起戳:“他是我们的一员?”

叶宅“哎呀哎呀”直叫:“喂,你指甲比刀子还快,想杀人啊。”

抱着头就跑开,留下美美在他身后发狠:“我们族里哪有长这么难看的!”

阿展很淡定:“碧狐都长得难看,被夺色相当于被毁容,这后遗症还会遗传。”

它明明是为叶宅辩护,后者却一点儿不感恩,对它呲了呲牙,可能觉得还是霍东野对自己比较好,他悻悻然站过去,对狐族阵营翻了两个白眼,义正词严地说:“我是人,堂堂正正的人,谁跟你们一族啊。”一拍大腿,后悔莫及,“早知道带老子的出生证明来了。”

秦准似乎比较赞同他的意见,对哥哥的定论表示不满:“我有几个问题。”

阿展抬抬眼,意思是:“说。”

Q&A环节启动,谜底呼之欲出,大家都蠢蠢欲动,争着举手一问为快。

阿准抢了个先:“为什么你知道那是红色幻象?水晶球里看到他们遭遇叶家的亲人追杀团那一幕时确定的,红色幻象的特别之处是在其中发动攻击的是碧狐想象中的敌人,比任何实际存在的威胁都更强大,无论怎么反抗,由想象制造出来的幻象总是越来越厉害,而且绝不会受到损伤。”

叶宅不相信:“那我还看到我大妈。”

七姑八婆都盼着我挂掉这事确凿无误,但大妈至少是个例外。

但秦展森然粲然,狐狸的一笑中含有多少世事洞明的讽刺。

它慢慢说:“你须知爱是最凶恶的杀手,你所爱的那一位,伤害你起来最容易。

“那一盘蒜味黄油曲奇,如果你当时吃了,现在已经露出原形,七窍流血死在那里,红色幻象立刻消失,你暴尸的场所就是你祖先的葬地。”

声调中似乎带着细细凛冽的针,扎在耳鼓上实在可怕,美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里悄悄觉得眼前这个不是自己心爱的阿展——她有空便带去海德公园散步,同吃一只甜筒冰激凌的那个阿展。这倏尔而来的距离感使人难过。又在瞬息之间,阿展便明白了妹妹若有所失的的由来,刻意把说话的语气调节得稍微愉快了一点:“幸好你有个好朋友。”

霍东野点点头,很笃定:“我就觉得那个大妈周身不对!”

他提出比较有深度的问题:“喂,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如果说你之前的知识普及可信的话,那碧狐就是狐奸一流的存在,狐族只只得而必诛杀之,秦展你山长水远地来救人,莫不是也存了异心,对当今老头子不满么?

秦准立刻感觉自己和霍东野的气场是对的,他们简直心灵相通!

阿展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人。

一看到那眼神秦准就知道没戏。

“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这会儿你说这种话,你是说书上瘾了么?”

知道不可能改变阿展的意愿,为了驱赶失望之情,阿准大力挥手:“为什么要我们毁掉修炼场?要掩盖碧狐的踪迹?”

秦展爽快承认:“没错。三叔当时就在狐山,红色幻象发动,如果不毁掉修炼场,三叔只要一眼就会发现这二位留下的踪迹。”

听它说得头头是道,秦准不由得将信将疑:“三叔很强喔,难道这么一来就能瞒过他了?”

阿展摇摇头:“不能,但他至少还要看第二眼。”

这个……你玩我们啊!第一眼和第二眼之间够你讲完这篇书啊?三叔长得又不是对眼。

秦展直起了它优雅的身体,尾巴拂过耳朵尖,仿佛忍不住为自己的一点小机智洋洋得意:“第二眼,本来立刻就可以看,但是你们毁掉修炼场狐山入口的时候,狐王的闭关空间‘冥洞’刚好经过那里。”

狐王已经老得快没救了,闭关时间越来越久也是为了保存元气,如果在非常规出关时间被惊动,很可能会导致气血逆流,道行受损,那时候作为终极护法的白弃必然要放弃眼前一切,随侍在旁。

因此他不会有时间看这第二眼。等他反应过来,再去查看,时间已经过去足够久。

足够久?是多久?

“久到……”

阿展打了一个响指。美美对它用狐狸爪子能打出响指这手绝活表示由衷佩服,她怎么也打不出声音,一只手上变出二十根手指也打不出,把皮肤变成铁皮质地也打不出。

“久到我刚好能亲自再去毁灭一次你们去过的痕迹。无论是谁,要恢复那些证据,都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时。”

它果然是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叶宅恍然大悟,也不知道他悟啥:“难怪你刚才跟我一起跑着跑着,biu一声不见了。”

阿展耸耸肩,转头看着窗外,一夜长谈无梦,东方渐渐透白,它凝视那带着一丝红霞的远处天际线,想起母亲曾经最爱在旷野上看日出,那丝冰冷的悲伤蔓延在每一根毛发里,勒紧进进出出的呼吸。

它慢慢说:“赶在这二十四小时过去前,我要把你藏起来,藏得好好的。”

“谁?”

“你。”

它是对着叶宅这么说的。语气不容辩驳,不容置疑。

叶宅张张嘴,心中的纳闷在这一刻到达最高潮,简直高到了珠穆朗玛峰:“我说,你怎么就跟我杠上了啊?”

阿展将双眼圆圆睁开,凝神聚气望着叶宅,一字一顿平静地说:“唯独你,碧狐,能解开我生命中最大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母亲是如何去世的。”

秦准在一边听到这几个字,忽然间面如金纸,美美捂住了口。

顺着这句话还有无数迷踪要理,可大家硬生生都失语了。

叶宅呐呐无言,左右顾盼,不知如何一缕软弱悄然潜入心中,另一头似乎就来自阿展的眼神。他努力集中心力想做出自己的决定,但最后的决定却是心甘情愿去履行帮助阿展的义务,如同交通警察拦下闯了红灯的醉驾司机。

在全盘放弃自主意识之前,他所做的最后挣扎却和自己无关。

“在把我藏起来之前,呃,妈的这到底是为啥啊?呃,能帮我朋友一个忙吗?”

“什么?”

“你们神神叨叨的都这么厉害,能不能把霍东野他爸给找出来,他爸不见了。”

“找个爸啊?哦,那简单,杀人犯还能吃一顿好饭呢,找呗。”

“杀人犯是什么意思?”

“你别管那么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