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秦展高踞于客厅的壁炉之上,庄美美和秦准则一蹲一坐,三双眼睛都望着鱼缸。
那条混乱之鱼还在转,简直是个永不停止的陀螺,已经三小时之久,既没有安静的迹象,也不像很快会一命归西。
突入混乱之城的不速之客一直在活动。
“行啊!”庄美美自言自语,腔调相当震惊。
她三年前尝试过一次混乱之城关卡,坚持不到二十分钟就铩羽而归——当然,在修炼场里,时间按照相当神秘的方式流逝,二十分钟可以长如一个世纪,也可以短如一个弹指。二十分钟,是外界监控所报告的真实时间。
以该关卡的难度而论,她已经算是做出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奇心被挑拨起来,九命猫也来不及拯救自己。
一开始频频摇头予以否定的那个提议,此刻显得越来越吸引。
“一起去探探修炼场?”
秦展召他们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对于动摇与妥协这一刻的来临,秦展显然早有准备,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反应,也不会令它有丝毫惊奇。
它从容地在壁炉之上趴下,幽深双瞳注视混乱之鱼,不动声色,一切都在它的预见、洞见与把握之中。
秦准对它的这个姿态最为熟悉,美美亦然,但他们飞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发起了有限但必要的反击。
“哥哥,我们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发话的是庄美美,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神采飞扬,娇嗔而坚决,迎向阿展的眼神:“不单是这一次。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过去这几年,你要阿准不断挑战三叔他们大厦的法术安保系统,寻找秘藏之室里的资料。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去东波城读书,并且让我尽量熟悉那个城市。”
她提到东波城三个字,脑子里似乎闪现出什么景象相当迷人,令她在慷慨激昂地质问中还出了一下神,脸上飘起一丝微微的红晕,随即接下去:“我和阿准从小对你唯命是从,但这一次你要我们一起去闯修炼场,事关重大。”
她说到这里卡了壳,歪头想了想,望向秦准:“接下来应该怎么说?”
秦准热情地鼓励她:“你说得很好,继续,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美美懵懂地点了点头:“哦。”
然后脱口而出:“万一出了事,是不是你一个人背黑锅?”
回应她的,是笑声。
这一声笑引起相当大的反应,秦准吓得蹿上了沙发,和美美紧紧靠在一起,退到墙角,两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哥哥?”
自从秦展不化人身之后,就没有发出过任何声响。任何声,人的也好,狐的也好,叹息也好,微笑也好。它突然笑起来,是要地震了么这是?和青蛙蹦上树一个意思么?
秦展徐徐直起身,看了一眼秦准,看了一眼美美,说:“有些事,我不能确定,也就不能信口开河,总有一天我会和盘托出,只是,在那之前你们是否相信我?”
它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低沉,像塞壬[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人面鸟身的海妖,拥有天籁般的嗓音。]的歌声,拥有无法抵御的醉人魅力,就算被这样的声音带去地狱,那仿佛也会是一条开满鲜花的坦途;就算这个过程中他刻意垂下眼睛,不施加更强力的影响,秦准和美美也根本别无选择,只能俯首称臣。
何况他们的确信任秦展。
共同成长的时光提供了无可辩驳的证据,铸就了坚不可破的纽带——它是一直保护他们、从未辜负与背弃的兄长。
秦准和美美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得到肯定的回答,秦展才满意地走到鱼缸面前,变魔术般从虚空中捞出一个像是冰箱贴似的小东西,按在鱼缸底部,再猛然挥出一爪子。
鱼缸纹丝未动,转得发昏的混乱之鱼却应声扎了一个猛子沉入深处,水面突然凝固了。变成了一面镜子,镜面上正在浮现的,是一条宽阔干净的街道。
两侧店铺密密麻麻,都在开门迎客,稍使人觉得奇怪的是,四处空无一人,既见不到商家,也见不到顾客。
美美的脑袋和秦准的脑袋在鱼缸上空相抵,两人凝视镜中,视力加起来达到十八点的四只眼睛很快发现那景象中的许多不合常理之处。
没有人。
任何一家店都不设橱窗。
有一些叶子在风中吹拂,从下往上,到达高处,而后再也不下来。
光线明亮,不曾有雨,但在不知不觉之间,地面湿润起来。
“阿准,你有没有见过白色的街?”美美轻声问,仿佛怕惊动了镜子中那个奇怪的世界。
阿准摇摇头,仔细地观察着,同样悄声说:“有,但是,这种白色很奇怪。”
他词穷,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如鲠在喉,却吐之不出的诡异感觉,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后脑勺。
这时一个柔和而纯净的声音静静地说:“那是幽居不见天日之物皮肤的颜色。”
说话的是阿展。它现在转移阵地到了天花板上,一只爪子贴住墙,支撑着整个身体,懒洋洋往下吊着。
下面两个人还是不大习惯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抬起头愣愣地看了它半天,最后美美嘀咕了一句:“欢迎来到说人话的世界。”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镜面一阵波动,那条街道忽然开始快速滑动。
倘若非要形容,那种移动就是行李传送带或跑步机履带发了神经,或者干脆就是街道被蛇妖附体,没头没脑没命地向某个方向猛窜,速度之快,令人目眩。
但两侧店铺却坚守原地,纹丝不动。
“什么状况?”
“街道在逃命。”
又是阿展说的。
在决定重新开始使用语言之后,它彻底中断了与秦准、美美之间的心灵沟通途径,这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退步,目前还难以知晓。
但显然语言带来的歧义更多。
“什么?”美美说。
“街道,在,逃命。”
她觉得好笑:“为什么,难道街道也有天敌吗?抓到一条街道能干什么?煮煮吃了?”
越想越是无厘头,她抓着秦准:“阿准,你喜欢吃水煮街道吗?我们多放一点交通安全岛好不好?”
但是秦准没有应和她,事实上他根本一点笑容都没有。
“美美,这是一条蚺。”
“什么?”
“蚺是一种非常大的蛇,这条街道其实是一条大蛇的肚子。”
秦展翘了翘它的小尾巴,嘴巴往下抿了抿,对秦准的观察力露出微妙的满意之色。
美美不服气:“哼,装什么老练,你上次去混乱之城肯定看到过!”
阿准耸耸肩:“你这个90后年少无知,让哥哥教你一个乖!混乱之城之所以叫混乱之城,就是因为每次进去它都完全不一样,我上次可没见过这个。”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镜面,蛇肚街游窜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这条蛇也不知到底有多长,简直好像能够无穷无尽延续下去一样。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明亮的镜面,忽然暗了下来,空中有巨大的阴影降临,将蛇肚街和两侧的店铺都密密遮盖,而且越来越低,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微扇动带来汹涌狂风,在鱼缸外观战的人都能听到呼啸之声,犹如万马奔腾。
这喧闹之中,一根巨大、锋利、顶端有微勾、明黄色的东西从空中直插下来,猛烈攻击蛇肚,被狠狠插中的地方起了一阵痉挛,速度稍慢,红色浓稠液体从插口散漫而出,应当是血液。
美美终于知道是什么在追捕一条街道了。
是天空。
阿展及时做出了提示:“这是一只不死火鸟。”
秦准惊叹起来:“超大的,超级无敌大的!”
大到它蓝色的肚子可以成为天幕,长在脑袋下方的唯一一颗金黄色眼珠成为太阳。
观战者紧张屏息,想看街道如何对天空做出反击,从体型来说街道毫无胜算,最多只能趁不死火鸟下击时回嘴咬它几根毛,问题是人家好像又没有毛。
阿展轻轻说:“看旁边那家店。”
紧邻蛇肚街受伤处,是一家贴着心型黑底黄条招牌的店,店门也洞开,从外面看和其他铺子毫无区别。当大家的视线都集中过去的一瞬间,就是从这家平平无奇的店里忽然蹿出来一个身影,正迎着再度从天而降的鸟嘴,奋力扑上去。
这一刻美美猛然直起身子,双手张开失声大叫:“叶宅!”
秦准说:“啥?”
美美激动地指着镜子里,语无伦次:“叶宅,我同学,杰夫国际的同学!”
秦准表示不可置信:“你同学都是人,怎么可能跑去狐山修炼场,还连续过了两关?”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密切关注镜面中局势的进展,那位疑似叶宅的朋友尽管四肢不发达,表现却相当神勇,合身滚上,于毫厘之间不偏不倚,一把搂住不死火鸟的黄嘴不放。不死火鸟突然遭遇神风队[ 日本神风突击队,二战期间日本天皇设立,全部由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组成的自杀性质敢死队。]想必也有点发懵,进攻势头为之一停,说时迟那时快,就趁着这毫厘之间的空隙,蛇肚街拼出了吃奶的力气往前一蹿,整条现代化街道撤离地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被城管加拆迁队联手扫荡过一样,地面上只留下深深凹进去、一塌糊涂的烂泥巴地。
眼看到嘴的蛇王煲居然跑了,不死火鸟气得不轻,一翅膀打下来,进入了镜面直播的范围,有血有肉,质感清晰,蓝色闪亮的羽毛一根根剑拔弩张,沿着翅膀一圈还缀着雪白的珠子,大家这回终于看清了,这真的是只鸟,不是阿展瞎说的。但是,您一只鸟长这么大坨到底是图的啥?
随着不死火鸟的活动,它伪装出的如布景一般完美的蓝天露出本来面目,暗黑色苍穹无穷无尽,极目不见任何参照物,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灰——或许混乱之城的原貌就是这样子的,充斥着死寂和废墟,一切光辉灿烂,不过幻梦一场。
叶宅没心思想这么多,因为大鸟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他根本抱不住鸟嘴,一下被拍下来摔到地上,滚了两滚。美美又惊叫一声:“死了?”
说死就死,那不是很没面子,叶宅坚强地,哼哼唧唧地又爬了起来。不死火鸟气哼哼拉升到半空,准备从高处俯冲,这一击想必有雷霆之势,他顿时崩尿,一边裤腿漏水一边撒腿就跑,考虑到这位朋友两条腿都不一样长,逃出这个速度显得格外令人印象深刻,眨眼就跑出了镜面直播范围。
美美在鱼缸旁边笑得死去活来:“吓成……吓成这样……哈哈哈……”
发现看不到叶宅了,她又急得直跳:“跟上,跟上。”
阿展从善如流,伸爪子弹了弹鱼缸,果然镜面一晃,重新罩住叶宅,只见他鬼喊鬼叫,十八代祖宗的名字都念完了,左奔右突,不时还闯进某个店铺转上一圈。
要说在绝对实力对比上,一百个叶宅排队都不够不死火鸟一翅膀的,但他第一有自己的物种生存优势:第一,个子小,动作快,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他的灵感力和注意力达到了云计算的速度,其目标方向变化莫测很难琢磨;第二,他运气非常好,不死火鸟吃亏在眼珠子没长对地方,在高速移动中锁动小目标颇费周折,不时要停下观察一番,这一进一出就给了他逃窜的空子。
美美跟看《速度与激情》似的,五官满脸乱飞帮叶宅使劲,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身子前倾目不转睛,每逢叶宅要糟不糟的关键时刻,她就皇帝不急太监急,尖叫连连,声音大、拖得长,活生生一出恐怖片原声配乐。阿展被她吵得头晕,干脆从壁炉下面摸出一个耳机戴上。
看着看着,美美就纳闷了:“阿准,你发现没有,每次叶宅躲进店铺,不死火鸟就停下来到处找,好像看不到似的。”
秦准点点头:“没错。可能这些店铺外都设置了结界。”
美美尖叫一声:“那为什么死叶宅不躲进去就好了,他跟一只老鼠一样窜进窜出干吗?”
作为一个实证派,秦准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俯身仔细观察叶宅的行动,不时还学着阿展的样子弹弹鱼缸以调整现场追踪的角度,然后说:“他好像不是单纯在逃命。有时候明明往回跑更安全,他还是一个劲往前冲,应该是锁定某个目标地去的。何况,那些店铺里可能也不是很安全。”
在一个鸟肚为天、蛇肚为地的世界里,你能相信花店的老板娘所卖的是单纯的百合与玫瑰吗?
秦准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叶宅冒着生命危险所奔向的地方,是两个街区外那个小巷子里的狐扯药局。
理论上那两个街区的路都已经跑路了——这笑话真冷——剩下顶岗的根本是小规模的沼泽地,当叶宅终于达到小巷子底部,基本上已经化身为半个木乃伊。那些泥巴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质地,沉甸甸挂在身上,用指甲抓都抓不下来。
他喘到快要气绝身亡,眼看目标将近,脚下一绊,好死不死摔个跟头趴到地上,突然就从不死火鸟的视线中暂时消失了。追击者四顾茫然,恼羞成怒,头颈高高昂起,“唰拉”一翅膀就把半边巷子统统拆成了危房。叶宅被那阵风扫出一身鸡皮疙瘩,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啊爬啊爬到巷子深处药局前,拍窗大叫:“开门,开门!买药,买药!”一面左手高高托起,掌心闪亮,黄金十两。
鱼缸外观战的朋友都为之一怔:“买药?”
所谓钱能通神,财帛动人心,信哉斯言!墙壁上“唰拉”就推开一扇窗,原先也不知道隐藏在哪里,一只银色狐狸脑袋露出来,眉花眼笑:“嘿嘿,来了。”
秦准和美美此时失声大叫:“南美阿姨!”
阿展都没顶住这一震,从天花板上自由落体掉在阿准脑袋顶上,三双眼睛贴上鱼缸,镜面直播相当得力,此时给了一个近景特写——雪一般白的毛,血一样红的眼珠子,尽管是只禽兽,却有着细致入微的表情,正兴高采烈摸着十两黄金如见至亲。
如假包换,是狄南美。狐族四门显贵之一,银狐的唯一传承人,恶作剧界的终生成就奖获得者。
它这只狐狸很有信誉,收了人家的钱,转手托出一个小盘子撂在窗台上,盘子上放着三个红绿黄三个小瓶子,随口医嘱道:“都炮制好了,红色先服,绿黄同时。石化人是吧?小Case,一喝就醒。对了,周年营业大酬宾,顺便赠送你朋友身体保留石化时的抗打击度。”
它一边说一边就准备关门,叶宅直起身正要拿药瓶,被不死火鸟看个正着,一声愤怒嚎叫,双翅蔽天,顿时世界一片黑暗,阴影从上到下直扑过来,在这个区域,就是坐上火箭估计也逃不出去了。美美绝望地摇摇头:“死了。”
但是叶宅没有那么容易就受死的,他这会儿不逃,眼睛甚至都不看火鸟了,两腿虽然不断打战,他却十分英勇地抱住了狐扯药局的窗户框,对银狐说:“我还有十两金子,够不够请你救我一命。”
银狐大喜:“当然够啦!嘿,你知道吗?这个城里没什么人有命,这种生意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它一边说一边从窗里翻身而出,果然下半身也是一只狐狸,面对铺天盖地的火鸟幻影,它若无其事迎将出去,一边眯起眼睛,一边将爪子按在嘴边,发出长啸。
不死火鸟在空中一个急刹,一眼没多看,掉头而去,快过电光石火。
银狐自己反倒吓了一跳,嘀咕道:“反应快啊小子。”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喂,你还没下班呢,想死到哪里去?”
声落,云开,日出。蓝天白云大太阳在晃眼之间,又全部悠悠地回来了。
叶宅靠在墙上,呼哧呼哧喘气,对银狐举起手表示感谢,狐狸站在那儿点点头:“新来的?”
想必这跟写在额头上一样明显吧,人人一望便知。叶宅苦笑:“是啊,请多关照。”
银狐耸耸肩,还挺像那么回事,爪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奇怪,我以前见过你?”
叶宅不做此想:“没有吧,要是我见过会说话的狐狸,我早拉你去拉斯维加斯巡演了。”
“耶,还蛮有志气。”它一面这么说,一面还是紧紧盯着叶宅看,忽然摸出一副塔罗牌,“给你算个命?”
人家笑都没力气笑了:“我没钱了,算不起,还有,我要回去救我朋友了哈,拜拜。”
叶宅拖着腿疲乏之极地走开,留下身后一对充满探寻意味的狐狸眼睛,还在疑惑地嘀咕:“这么眼熟,谁啊这是?是我抓进来的吗?糟糕,最近抓太多人进来,我都记不清谁是谁了啊……”
回程一路无话,不死火鸟不找茬,街道上所有店铺都开张了,兴兴头头做着生意,不时看到有人满意地换了一个头出来,手里拎着一小时前的旧脑袋,还一摔一摔的。叶宅实在累惨了,对一切都表示彻底的淡然,回到拉兹河监狱青铜门前,他无力地拍拍:“开门。”
从里面传来花花小老虎警惕的咆哮声,接着一只手穿门而过,将叶宅硬生生拉了进去,既没有撞到头,也没有卡在中间。迎面就看见小精灵花瓣一般的脸,带着笑。
外面世界动不动飞沙走石,反而这青铜囚牢中透着一股儿我自岿然不动的安全感,叶宅靠着墙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将药瓶递给小姑娘:“喏,行行好,帮我喂给他。”
抹一把脸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姑娘看看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的惨样,默默接过东西,说:“维罗。”
她随即在霍东野面前蹲下,看看药水,说:“喂,他全身都石化,要用人工呼吸渡药下去的。”
叶宅瞟了她一眼,又瞟了霍东野一眼,微弱地说:“谢谢你,你辛苦了。”
维罗动也没动,坚决地说:“我不要。”
他鼓起余勇,还想尽力说服人家:“喂,他是个帅哥,你不会吃亏的。”
拨浪鼓般的摇头说明了女孩子惊涛骇浪一般的决心。叶宅没辙了,摸摸头,眼睛转回自己的双手,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那他就继续死着吧。”
连慷慨激昂都懒得,叶宅侧了个身,慢慢出溜到地上,眼睛眯啊眯的就直接睡了过去。维罗一看不妙,急忙冲过来一脚踢得他飞起数米,叶宅落地时以头抢地,碰得山响,但他仍然四肢摊开,睡态可掬,丝毫没有动摇之意。
这一番动静不小,青铜门外忽然“当啷当啷”,有人在开锁,维罗抱着小老虎转身飞起,藏匿到天窗下的阴影处,淡去形体。
门打开,一个机器人的头慢吞吞伸进来,左右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叶宅身上,对身后的同伴说话:“这个,怎么处理?”
回答还算负责任:“异族?什么种类的?”
两个机器人对着话走进了监狱门,围着躺在地上睡成一团烂泥的叶宅看了一会儿,相对点点头,不知道达成了什么默契,弯腰将叶宅往肩膀上一撂,走了出去。
这一回叶宅的待遇鸟枪换炮,牛车换高科技,机器人扛着他直接上了一个六边形飞行器。那玩意光停在空中不觉得有什么太特别,飞起来的姿态却美如狮子座流星雨,在空中柔滑地盘旋着,停了一刻,便飞往遥远的东方。
它们的目的地在混乱之城的中心,一般来说,任何城市都会有自己的地标,不管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如何,其建筑物设计初衷都会奔着些好意思去,比如说壮丽,比如说精美,比如说特立独行,比如说全世界老子最高层。
但混乱之城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它绝不肯跟任何世俗惯例同流合污。
它的地标是一长溜的便携式公共厕所,长蛇阵排开,差不多有一两百个之多。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子的。尺寸大概是两米高,一米长,两米宽,复古的绿漆铁皮外表,绝对冬凉夏暖。
跟你去看露天演唱会的时候,摆放在场地一角,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像有超过一千万人排队的那种移动厕所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整排公共厕所上装备了一个狭长的滑梯状东西,覆盖了整个顶端,弧度陡峭,活脱脱像某世界级过山车的简易版,高高耸立,表面光可鉴人。滑梯的末端接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入口,黑洞洞的,笔直往下,和厕所一字阵浑然一体,紧密相连。
如果叶宅这时候是清醒的,扭头打眼一看,就会陷入极为不良的联想:这个,是要在化粪池里被淹死什么的吗,会不会是上辈子太不修德了……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实在太累了,完全陷入了疲倦欲死的熟睡,被机器人抛来抛去都没有半点睁开眼睛的意思。就连他真的被从高处丢到滑梯上,以接近音速之快一滑到底,最后“扑通”掉进厕所黑洞的整个过程,基本上也都是不清醒的。
他清醒不清醒,对于整件事情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的被投放像是触动了核武器引爆装置上那个闪闪发亮的红按钮,公共厕所们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震动,旋转,颤抖,以至于发出了怪异的叹息之声,如失火时的警钟一般越来越高亢响亮,震耳欲聋,回荡于整个天空,直达苍穹之上。
机器人们在飞行器上端坐,本来还在笨拙地聊着天,忽然之间都被镇住了。
“什么?”
“什么?”
“什么都不是?”
“这个警钟从没响过,什么意思?”
“最高级戒严,无差别攻击状态!”
跟咸蛋超人在电话亭里换了条战斗内裤似的,混乱之城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狠狠拉下了脸。
这是态度严肃得会置人于死地的世界。
叶宅对这一切都懵然无知。所谓一梦千年,时光最容易,他这一觉酣畅不知多久,醒来时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扭扭头,第一眼就见到霍东野站在自己身边,四肢柔软,行动自如,一时心中大喜:“兄弟,你活了?”正要翻身而起,却感觉无一块肌肉不酸痛到发癫,于是哼哼唧唧又趴下去,脸上还笑眯眯的,“跟哥们儿分享一下,As firm as a stone 的感觉怎么样?”
但他的笑容很快冻在了脸上,他忽然发现两件事:第一,他没躺在教堂内的青铜监狱;第二,霍东野站在他身边,也不是为了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们停留在一处街心小广场,不远处有一尊雕像,底座极高,简直看不清楚到底供奉的是谁。围绕着广场四通八达的道路延伸开去,不间断的霓虹闪烁,远处依稀人头攒动,一间接一间店铺灯火辉煌,沸反盈天。
一切都好,只缺声音。
世界安静得极其诡异。
安静得叶宅以为自己睡太熟以至于把耳朵睡聋了。
他伸出小手指去掏耳朵,眼神顾盼,起初毫无焦点,但就在某个瞬间对上了一小群从远处缓缓走来、很快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
叶宅的本能反应就是撒开手,刚要好好地,歇斯底里地狂叫上一气,被霍东野眼明手快,一把捂住嘴挡了下来。他悄悄地,毫不动摇地说:“别吵。”
那一小群人摇摇摆摆地靠近了,一直盯着叶宅看,眼神冷漠,空洞而无所谓。是一群表面上看起来蛮正常的人,穿正装的精干中年男子和小黑裙盛装的年轻美女并肩而行,雍容华贵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在后面,被一个保姆模样的小姑娘搀扶着。
“你一出声,他们就会攻击我们,保持安静就没事。”
霍东野几乎是用耳语对叶宅说,但哪怕是这么轻微的声音,似乎都引起了相当的反应,本来各自在散步或购物的行人,被吸引了一般向他们的方向移动,很快稀稀落落地在周围聚集成一片一片,渐渐形成了一个大致的包围圈。
霍东野不敢再说话,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叶宅去看他刚刚躺的地方附近。
那儿七零八落地躺了好几个人,有机器人,也有全身黑皮劲装貌似血滴子的大头汉子,统一都被打晕了过去,脸上有霍东野标志性的拳头印,最远一个飞到了街心公园雕像的脚底下,栽倒成一个虾米状,看样子叶宅呼呼大睡的时候发生过一场恶战。
“怎么回事?”
霍东野闭着嘴摇摇头,意思是:“回头再说。”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意思是:“总之不要出声。”但他接着就忍不住用唇语问:“你怎么了?”
叶宅浑身抖得像个震动器,汗滴如雨,这情景叫人不解,尽管环境危险而怪异,像一头栽进了《活死人黎明》那部电影的片头,但其实不会比七头獒或美杜莎蛇群更叫人震惊一点啊——何况他还刚刚经历过不死火鸟的凌厉追杀,绝处逢生,也算是见过了世面。
叶宅抓住霍东野的袖子勉强镇定下来,然后悄悄地告诉霍东野:“那是我爸妈。”
霍东野这才吓了一跳,跟随他的视线望向那一小群人,同样被他们起初交谈的声音所吸引,他们现在驻足不前,站在离叶宅大概三四米远的地方,所有人缄默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叶宅。后者呼吸都屏住了,牙齿咯咯作响,手舞足蹈之余拼命蠕动嘴唇说:“我妈已经死了的,喂,这是哪里,这到底是哪里?”
包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叶宅和霍东野背靠背站着,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人群盘桓了一阵,似乎觉得无趣,于是又逐渐散去。
霍东野审时度势,觉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拉叶宅,就要从人最少的那个方向冲出去,但是叶宅不动。
他呼吸急促,身体颤抖,但就是动也不动,一直死死望着他妈妈——那小群人中的年轻艳丽女子。
“你干吗?”霍东野问,非常不妙的预感使他手心中慢慢渗出冷汗。
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妙。
叶宅好像着迷了一般,慢慢迎着那群人中的年轻艳女走上去。霍东野挡在前面,却遇到他极悲伤的眼神,悲伤得要凝结成珠子一般,一颗颗从眼角滚出来,倘若不如此,就无从发泄。
霍东野从未见过叶宅这个样子,事实上,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这个样子。
“我要去问她一个问题。”叶宅忘记了声音会引来攻击,忽然开口说。
霍东野也忘记了要捂住他的嘴,只是点点头说:“嗯,什么问题?”
叶宅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苦得能当黄连入药的笑:“我想问问她,干吗不喜欢我。”
霍东野是个直肠子:“你长得丑嘛。”
叶宅想了想,执拗地表示不同意:“但她是我妈,又不是我自己要长得丑。”
这个说法倒也对,好吧:“是不是她老人家,呃,死得早嘛……来不及喜欢你。”
叶宅不出声,只是慢慢捋起袖子。他身上的衣服在一系列的摸爬滚打中已经被撕扯得差不多了,一条一条挂在身上,勉强蔽体而已,所以他干脆把上身的衣服都扯落下来,露出精瘦且有点驼背的上身。
他皮肤非常白,不健康的惨白,而在腋下、脖窝以及侧背这些不大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赫然有或大或小、三三两两的鲜红色伤疤,大部分是圆点状的,小部分是月牙形的。
“圆的,是烟头烫的。”他指着身上,用一种轻快得不正常的语气说,“月牙,是指甲掐的。我不知道你爸对你怎么样,不过我妈不喜欢我,是有证据的。”
霍东野哑然。
“证据。”叶宅笑了笑,五官扭曲起来,夜色里被霓虹映照着,显得格外狰狞。
“我一直想,我一定要保留着这些证据,将来我死了,就要拿着问问我妈,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将地上散落的衣服一脚踢飞,大步向前走去,“想不到用不着死就有机会了。”
霍东野这下没有去挡他,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里说:“我觉得你离死也不远了……”
由于叶宅一番苦情倾诉,本来逐渐散去的人群再度聚集,这一次的密度超过之前十倍,如行尸走肉一般安静无声地挤压过来,直取叶宅。
如果说他之前的大步走还颇具姿态,勉强走出了好几米,接下来的行程就好比蚂蚁落进来了蜜罐,怎么腾挪都不得移动,活动的空间完全被侵占殆尽,所有人都在努力往他的方向贴近,这样下去他最后的结局就是变成一片白纸,或者彻底一点,变成空气——屎尿齐出、肝脑涂地的空气。
叶宅奋力地挣扎着,抓着,推着,咬着……还是缓解不了那种灵魂马上要被挤出屁眼的悲惨感觉。然后他终于受不了,大叫一声:“赶紧死过来救我啊!”
霍东野耸耸肩,冲了过去。
他就像一台小型的坦克横冲直撞,根本不需任何格斗技巧,轻轻松松就把人推得飞出去。行尸走肉们虽然阴沉可怖,却不具备实际战斗力,在他石化级的外表硬度面前不堪一击,霍东野很快靠近叶宅,捏着他后脖子提起来夹到腋下,简洁地说了声:“走!”
然后他弓腰,昂头,双腿一蹬,模仿一枚炮弹与炮膛告别的姿势,轰然直射向叶宅身后密密匝匝的人群。这一冲力量之大,简直可以媲美《西游记》稀柿衕一节中努力开道的老猪,顶得人仰马翻,穿心破肚,大约十七八个偌大人身飞出老远,“噼里啪啦”摔到四周,形成一个扇面。
叶宅依稀看到被撞倒的人中有自己的老娘,但他来不及问一声“您这次死透了没有”,已经被挟裹着跑出了两三公里,眼看已经彻底脱离了包围圈,霍东野才把他放了下来。
他们现在离开了由街心广场辐射出去的那几条繁华购物街,来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道路上,路不宽,大概仅容三个人并肩经过,路灯莹莹然每隔几步就有一盏,高踞在伶仃的金属灯柱上,那光芒不黄不白,反而带着朦朦胧胧的灰绿色。路上没有人,两边是高大的银杏树,目力所及的道路两端远处,有流动的光晕不断闪过,大概是车流。
叶宅颓然坐倒街边,撑着头叹了口气,自怨自艾:“哎,又没机会问出关键问题。”
霍东野很闷:“你自己叫救命的。”
叶宅翻翻白眼:“贪生怕死不行吗?”
他一边说一边到处看看,问:“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下从青铜监狱飙到刚才那儿去了?”
“具体我不知道,我有意识的时候是在一个监狱里,一个好小的小姑娘蹲在我面前,还带着只小老虎,说全城戒严,所有非虚拟居民都被紧急遣返。我问你跑哪儿去了,她说你被守卫抓去做异族鉴定,就在市中心,然后她就走了。哇,你知道我跑出来找你的时候看到什么场面吗?”
叶宅懒得想象:“就是把所有日本漫画打乱了拍成一个混搭剧场版什么的吧。”
霍东野认为他形容得贴切:“嗯,全世界都发了疯的样子。”
“那你到底在哪儿找到我的?”
霍东野摇摇头:“我没有找到你。我本意是去市中心找你,但很快市中心这种东西就完全不存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发生了大概跟丢个原子弹差不多强烈的爆炸,天旋地转的,连我都站不稳脚,直接被掀翻在地,等一切平静下来我爬起来一看,就在刚才那儿了。”
“那我呢?”
“你也在那儿,睡着,还打呼,一票人对你打呼很不满,于是我就打了一架。剩下的你知道了。”
故事经过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俩面面相觑,彼此心里都有谜团:“这一切都什么跟什么啊!”
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我们真的不是打太多游戏导致脑子坏掉了吗?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俩现在其实躺在某个医院的植物人病房里,二十四小时做梦?”
霍东野一摆头:“那是你,我不可能。”
想反正也想不出答案,他们很明智地决定不想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待下来,最好能有点吃的,就算真的是在梦境里面,人是铁饭是钢也是万年真理,没有饭的话,烤肉来一两块也行啊。
霍东野看看周围,问叶宅:“能走不,要不要我背你?”
叶宅试了试腿脚,刚要回答,猛然静了下来,警惕地往身后的银杏树上看去,一面把手指竖起来放在嘴边,示意霍东野不要出声。良久他转过来,脸色煞白,悄悄地说:“有人。”
霍东野没他那么容易被惊吓:“有人怎么了?”
叶宅拼命打手势叫他把声音降下来,急促地说:“感觉不对,很多人,很邪门的人。”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讲求实际的霍东野大概认为这小子失心疯了,但考虑到失心疯刚好是这个鬼地方的正常状态,叶宅肯定就是来真的。他于是走过去,挡在叶宅和银杏树之间,抬起头来看,在满天灰绿色的朦胧路灯光里,银杏树繁茂的枝叶间,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雪白星芒,两点两点地闪烁,分明是一对对眼睛。
不知不觉间,这些眼睛覆盖了整条路的上空,就像圣诞树上装饰的彩灯,无处不在。
两个人靠在一起不敢轻举妄动,从高处看,他们就像束手就擒的小猎物,被禁锢在光闪闪的天罗地网里。
正从高处往下看的,是庄美美、秦准和秦展。
“混乱之城,是这个样子的吗?”
对叶宅他们所遭遇的一切,美美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那条蛇,那只不死火鸟,那些听到声音会攻击人的行尸走肉,现在这些怪模怪样的眼睛,一直都有的吗?以前进去的人都遇到过?”
秦展摇摇头。
从项目方案的介绍上看,混乱之城作为试炼狐族传人综合能力的均衡场最后一关,的确设置了非常强力的考验,波谲云诡,步步杀机,一不小心就会铩羽而归。失败者必须重新回狐山修炼,不能进入判断族类归属的四色场。
但是,现在在叶宅他们身边以及在秦展他们眼前所出现的混乱之城,骨子里透着一股邪气,和狐族长老会所设计的考验关卡毫不搭边。
“我刚才看到南美阿姨在里面卖药,是不是她搞出来的?”秦准问。
阿展在鱼缸上“叮叮当当”敲打着它的小爪子,过一会儿摇摇头:“不是。”
鱼缸中的镜面,局势还在胶着,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叶宅和霍东野仍在巨大压抑的威胁中观望与等待。
“我接到情报,南美阿姨确实跑到修炼场乱搞一气,破坏了大部分控制和监视系统,导致长老会无法监控里面的状况,而且她还绑架了不少人进去陪她玩。但这两个人,跟她没关系。”
庄美美睁大眼睛:“那哥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暂时不知道。”它回头看了两个弟妹一眼,很快地说,“我想先去一趟修炼场再说。”
美美立刻跳起来:“我也要去。”
反应之快,好像她一直把这句话藏在舌头底下一样,秦准认为这是她一贯喜欢咋咋呼呼凑热闹的个性使然,但阿展却久久看着她,慢腾腾地说:“美美,你用了屏障诀。”
庄美美有点慌张,下意识地双手抱胸,退了一步:“哥哥你说什么啊?”
小狐狸饶有兴味地歪着头,黑眼睛能够洞悉厚积的云层或陈年的灰烬,尽管别人看见的只有一派天真。
“你有什么心事不希望我知道吗?所以刚才不知不觉发动了阻止读心的屏障诀。”
秦准脸上出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兴高采烈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鱼缸里:“男朋友,男朋友,那肯定是美美的男朋友!”
他此时毫不顾念兄妹之情,对于自己的新发现十分喜悦:“就是刚才石化那个,肯定也是你同学,杰夫国际的,你暗恋那个对不对?哈哈哈,他的初吻被一个小精灵偷走了,你悲剧了!”
美美飞起来掐着秦准的脖子往死里使劲:“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这个小妞手劲儿不小,但秦准还是不屈不饶:“难怪……咳咳……难怪刚刚叶宅回青铜监狱那会儿……咳咳……你就不出……不出声了。”
他终于被掐得受不了,使出一招大开碑手,把美美一把抡起来扛在肩上,探头又去看了一眼鱼缸:“话说回来,美美,你男朋友很强吧?能和这姓叶的小子一起混到均衡场第三关,他也应该有点来头吧?”
美美趴在他肩上双手撑脸,气鼓鼓地摇头:“不觉得,他个子是挺高大,可在学校一天到晚给人家抢,爸爸好像是建筑师,没有迹象表明他会打架到这个程度啊。”
每逢对人生有迷惘,他们就望着阿展的方向,但这一回阿展也不给力,它摆摆尾巴:“你们问着我了,这孩子打哪儿来的,我也一直纳闷呢。”
秦准敏锐地发现了它这句简单陈述中的暗藏信息——阿展只对霍东野的来历觉得纳闷,那么叶宅呢?难道它很了解叶宅?
什么事如果阿展要告诉你,你就是自插双耳它也要用它心通告诉你;如果它不想告诉你,就是把血书人证全程实录视频摆在它面前,它也会视而不见。
对付它的唯一方法,和对付命运一模一样——等待,忍耐,忘怀。
它只是平静地说:“那我们去看看呗。”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们的决定,鱼缸的镜面闪了两下,忽然暗了下去,三双眼睛聚焦,最后所见的画面是银杏树在大幅度摇摆,似乎遭遇了强烈飓风,随着枝叶晃荡,雪亮瞳仁所编织的天罗地网正越收越紧。鱼缸回到了一个鱼缸应该有的样子,那条混乱之鱼精疲力尽,转是还在转,只是速度非常慢。
美美纳闷:“怎么回事?”
阿展抬起爪子摸摸鱼缸,说:“哎呀,好死不死,试用软件怎么今天到期了?”
面对着弟妹吃了一个鸭蛋般沉闷的表情,它难得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异界监视仪是从博引储藏室偷的,软件是我自己装的,这个,正版太贵了……”
狐族是否在围观,叶宅和霍东野一无所知,是否有人拍马到来作为强援或绊脚石,他们现在也没有余力去关心。
空气中根本没有风,街道两边的树却无缘无故在摇晃,摇得好像一大群正在发作偏头痛的老太婆,叶宅抱着脑袋尽量蹲在街道的中央,以避免枝叶掉落砸到头上,但他没有料到忽然间屁股刺痛,伸手一摸,一道血痕。
之前他被不死火鸟追击所落下的大量伤口在一觉浓睡之后都告痊愈,这分明是新的。街道上干净无尘,不可能有隐形的仙人掌存在,叶宅还在惊疑不定,忽然耳朵上凉飕飕,霍东野转头一看,好嘛,一次性多了九个耳洞。
随着时间推移,不需做任何调查与猜测,这一系列伤害的真凶霍然现身——是那些雪亮的、如眼睛一般闪耀的光点,正成群结队化身为有着锐利锋芒的箭簇,向他们蜂拥而来,一开始是一道两道,接着是铺天盖地,伴有“咻咻”的破空之声。
叶宅破口大骂:“靠,我们是不是穿越到了秦朝啊,喂,你们那谁,射人家之前不是要喊两声风吗?这样偷袭算什么意思?”
他双手挡着脑袋,在空街道上窜来窜去,但他蹿得越快,箭簇的攻击就越密集,好像人家被惹毛了似的——你一个靶子,还敢擅离职守!
于是他很快变成了一个刺猬,浑身上下被刺出了无数个小洞洞。那些箭矢在空中可见,中的后便功成身退,渺然无踪,不知到底什么材质化成,饶是叶宅体质特异,随伤随愈,他也很快有点流血过多,脸色苍白, 口中喃喃咒骂。就在这被劈头盖脸围攻的当儿,他不小心看了一眼霍东野,小心肝儿马上碎成了一百片。
霍东野站在那里,大活人,比他皮肤好,比他目标大,但那些箭矢就是瞎了眼,压根不往霍东野那儿去,就算叶宅奔跑的过程中靠近了霍东野,跟踪而来的箭矢也就是意思意思擦身而过,简直非礼勿视,非请勿入,客气之极。
叶宅悲愤地大叫起来:“喂,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这?”
“嘟嘟”两声,一支光箭穿过他的嘴唇,叶宅气得死去活来,冲上前三两下扯了霍东野身上的外套,挡在自己头上,缓过一口气来。
奇怪的是,以霍东野乐于助人的个性,此刻居然丝毫没有上前充当人肉盾牌为叶宅遮风挡雨的意思,他只是冷静地盯着银杏树猛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走过去拦腰抱住其中一棵树,双臂一使劲,叶宅在百忙的逃窜之中见到,还不忘充当一把啦啦队,大叫:“鲁智深,拔它,拔它!”
但霍东野版的鲁智深有点儿不给力,脸都涨红了,那棵树动都不动。更气人的是,明明霍东野是主犯,叶宅最多算个帮凶,结果从树顶射出的光芒箭矢数量竟然成倍增多,都齐心协力朝叶宅而去,那种铺天盖地之势,表达了一种不把他格杀当场绝不罢休的大无畏精神。
霍东野断然放手,山不到我这儿来,我到山那儿去,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助跑两步,高高一跃趴到树上,“噌噌噌”就往上爬。那边厢叶宅脑袋上顶的那件外套已经被射成了洞洞装,为他提供少量遮蔽服务的则是他硕果仅存的两只鞋子,他用鞋子挡住眼睛,凄惨地喊:“把你裤子扔给我,裤子,长裤内裤一起,快点儿!”
霍东野已经爬进了树冠之中,枝叶严密,光线模糊,因此其中乾坤无论从什么角度外面都看不到。过了没多久,那棵树就好像受了莫大刺激发起癫痫一样,以九十度的幅度乱打起摆子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相当酸牙的嘎嘎声,不知道是不是霍东野在里面挠人家痒痒。
这么过了一阵子,叶宅得不到救援,实在体无完肤,知道绝无幸理,他想生已生得丑陋,死必要有风格,于是放弃了全部抵抗,直挺挺地躺下来,听凭闪亮的枪林剑雨将他钉得死死的。从远处看,成千上万道光连击的惨状完全可以媲美屠夫用电焊在为一头死猪除毛。
但霍东野总是能选择这么精准的时机切入叶宅的人生转折点,他所用的方式只不过是在树冠上大叫一声:“跑到这边。”
出于某种本能的信任,闭目等死的叶宅来不及睁开眼睛就立刻滚了过去,他根本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但是滚得还算相当快速,很快到达霍东野所在的银杏树下。
世界忽然平静了。
无数光弧在远处回旋,寻找目标,唯独这方寸之地犹如被大鹏鸟的羽翼覆盖,舒适而和平。
“扑通”一声,霍东野从树上跳了下来,满脸不可思议之色,随手递给叶宅一样东西:“你看。”
叶宅挥挥手拒绝,兀自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劫后余生,就算苍井空真人到此,他也想等一等再睁开眼睛。但霍东野不管他反应,直接念出来一个名字:“焦之昙。”
叶宅一下子跳起来。
霍东野手里拿的,是一片巨大的黄色树叶,每年到秋冬季节,银杏树就会随着天气的变化换上新装,就像这片叶子一样。但不是所有银杏树的所有叶子上,都会有一个名字,就像这片叶子一样。
就像是天生就在那里的,三个工整的小楷:焦,之,昙。
叶宅劈手把叶子抢过去,举到自己眼前,眼睫毛都已经贴上了叶子,刷刷的。这么看还不够,他用手指甲去刮叶面,但那三个字岿然不动,坚贞地表明了自己和银杏树两位一体的立场。
“别刮了,你刮坏这个也没用。”
霍东野指指上面那些幽密的枝叶:“最顶端,每片叶子都这样。”
“都有这个名字?”
霍东野问:“你认识这个名字?”
叶宅唇角一抿,算是露出一丝苦笑:“我某一任继母。”
“某一任?”
“我爸除了养鱼之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换老婆,最新这个我都忘记是第几任了。”
这个爱好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贵。
“什么呀,我爸晚上上厕所,发现没纸了,叫老婆拿纸经常叫错名字,压根没人理他,只好打内线电话找我,挺惨的。”
“刚才遇到那个呢?”
“那个倒是亲妈,第一任,不过坚守岗位时间一样不长。”
“你爸真是个怪人。”
叶宅耸耸肩:“所以老天爷就只准他生出我来,其他蛋都下不了一个。”
怎么都好,现在的问题关键是,你继母的名字为什么会跑到混乱之城某一棵树的叶子上长起呢?
“我刚才爬上去看到,那些射你的光箭就是从这些叶子上发出来的,这片最大,光芒最亮,把它揪了后这棵树就老实了。”
叶宅一拍大腿,疼得倒抽一口凉气,那儿的伤口固然都凝固了,但伤疤还鲜艳欲滴,成片成片,从远处一看,叶宅基本上代表了一个全新的有色人种。
“原来是继母跟我过不去!KAO,这就太好解释了。”
“为啥?”
“这个……反正都是被我搞走的,说来话长。”
“也死了?”
“那没有。”
叶宅沉吟了一下,补充道:“据我所知没有。”
两人陷入沉思,明显这种沉思不会有什么结果,霍东野便坚持他行动派的本色,拍拍叶宅:“你在这儿呆着,我去把周围的树都爬一圈。”
他坐言起行,用很短的时间爬遍了方圆十数米内的所有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将长在树木顶端的指挥部叶子将军们通通摘了下来,送给叶宅检阅战利品。
这一看他倒抽一口凉气,喃喃自语:“这是我叶家年终祭祖无差别分红聚会么?”
每一片叶子上都有一个名字,每个名字都与叶宅有或远或近或亲或疏的关系,倘若逐次写下,基本上就是半本族谱。
霍东野对他表示同情,同时提醒他现在不是慎终追远的时刻。
“你有没有注意到道路两端的阴影?”
叶宅哭丧着脸张望了一下:“什么?”
“这条路在越变越短。”
“我觉得在这个鬼地方,就算一条路随便站起来也不值得奇怪。”
叶宅想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加以强调:“没错的,这种路我不久之前就见过。”
他想起那条蛇肚街,不由得蹲下来敲敲路面,硬邦邦光溜溜,不像是会爬起来就跑的样子。但霍东野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路本身的问题,是路的两头。”
叶宅不明所以,但他集中注意力向远方眺望片刻之后便觉得大事不好。
“那些黑压压杀过来的是什么?”
霍东野叹口气:“如果我眼睛没问题的话,那大概都是你们家来分红的那些亲戚吧。”
叶宅脸色顿时惨白:“你不是玩我吧?”
他不顾自己遍体鳞伤,就近找了一棵看上去攀登难度较小的树,爬上去攀着枝条,手搭凉棚猛看。四周光线昏暗,又呈暗绿色,没什么事已经显得鬼气森森,更不用说视线中猛出现一大群行尸走肉了,更郁闷是该群行尸走肉还和自己沾亲搭故。
他指点给霍东野看:走在行列最前沿的是他刚才在购物街见过的那个妈,这么短点的功夫还换了衣服,刚才的小洋装换成曳地长裙,还是大红色,简直唯恐自己的厉鬼Look不够地道;紧随其后的则是叶家各房堂兄表叔之类,大家虽服装各异,但脸上表情则属于统一配发,都是阴恻恻的冷笑着,目露凶光。
霍东野这会儿还有闲心思八卦:“怎么一点儿亲戚情意都不讲?”
叶宅很善解人意:“那可以理解,你想,我老爹五十好几生不出儿子,按照《继承法》,好多人都可以来分遗产的,结果不知怎么把我搞出来了。”对于亲戚们来说,这感觉就像加入了朝鲜籍一样,明明是自己的钱,忽然被收归国有了,不生气才有鬼呢!
他也算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了:“我看看,嗯,还好,我爸这回没亲自来。”
叶氏宗族们走得虽慢,胜在坚持不懈,眼看这一条林荫路的安全区域越来越窄,所谓才出狼窝,又出虎穴,信哉。
叶宅两腿发抖,不过看看霍东野又添了几分胆气:“我看你很笃定的样子,是准备大干一场么?”
“No。”
“那么?”
霍东野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拍拍叶宅示意他跟上,两人往身边两颗银杏树之间退过去,树叶间漏下的绿色斑点打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摆动不定。
叶宅悄声说:“躲起来有用吗?”
“没用。”
“那,你是希望死翘翘的时候有点隐私?”
“不是。”
“有屁快放,老子快饿死了,完全没心情!”
“背后有堵墙,墙后是空的。”
霍东野话音一落,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他们身周猛然传来环绕立体声的“轰隆”,伴随着巨大砖石横梁雨点般落下,叶宅身不由己往后一倒,没接触到地就被霍东野一把提溜起来,跌跌撞撞跟着蹿了出去。
他们鞋底所接触的似乎是木质地板,步步有声,暗示着一个不大而封闭的空间。
霍东野猛然停下来,说:“咦?”
叶宅甩甩脑袋,两人往上望,同时发现头顶有一盏莲花灯,徐徐亮起,光泽温存缱绻,耳旁管乐微微,悠扬似水。在那堵墙后藏着的,是最使人放松身心的所在——一个家庭的起居室。
房子里有大窗,厚重窗帘半开,雾气薄薄笼罩的玻璃窗外依稀有雪落无声,雪大如扇,恍惚间世界便寒冷起来。一角的壁炉中明亮火焰熊熊跳跃,木块爆裂声随着火星噼啪不断,衬托出夜色柔和的静沁,长绒暗色的厚地毯上两把安乐椅相对放在壁炉前,旁边各自摆着小小的酒台,左边的台上,有一杯威士忌喝到大半。
两人站的地方,正是房子的入口,背后密实的木门紧闭,丝毫不见破碎围墙的痕迹,空气中有香。
“这香水味,感觉好熟悉。”叶宅嘀咕说。
这时候从安乐椅上伸出一只手,端起那酒杯,随即传来啜饮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翻一页书,窸窸窣窣也许是丝绸睡衣的揉搓,能想象出那是多么舒适惬意。
一切都显得异常祥和。
霍东野也许还轻微地松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不用打架了,叶宅倒一直耸起他的肩膀,像被惊吓了的猫,轻易不肯解除自己的武装。他轻轻向前踏一步,空气中氤氲的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熟悉……好熟悉……”
这么不断的自语,如常引来霍东野的垂询:“嗯?”
“这好像是我大妈最喜欢用的一种香水。”
“巧合吧?”
“不会,这是她找欧洲香氛师专调的一种香水,据说比金子还贵,独一无二。”
“这样啊,但是你大妈不应该在刚才追杀我们的叶家宗亲队里面吗?”
叶宅瞪了霍东野一眼,格外郑重地说:“我大妈是你在我家时跟我小妈商量赎金的那一个,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他难得严肃一下,说话声难免就大了点,惊动了安乐椅上的人,椅子轻轻转过来,露出一张惊奇的脸。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包裹在精致的家居长袍里,头发高高梳上去,容貌上了年纪却无损雅致,眉毛浓黑坚定,嘴唇线条有力,面孔上的一切都暗示出主人冷静强大的内心。
叶宅和她一起叫了出来:“大妈!”
“宅儿!”
两人向对方扑过去,但叶宅随即被霍东野拽住了:“喂!”他在叶宅脑门上弹了一下,立竿见影弹出一个包,气得人鬼叫:“你嫌我受伤还没受够是吧,落井下石,绝交绝交!”
霍东野拼命摇他:“你醒醒吧,这肯定不是你大妈,混乱之城里面什么都不是真的,喂!”
叶宅想了想,有道理,中年贵妇此时已经扑到了跟前,两人往后急退几步,贴在墙上,叶宅忙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贵妇很惊奇:“宅儿,你怎么了?”
她站稳身体,眉头微皱,颇有威势:“是不是你老子又胡说八道,说你大妈嫌弃你才离开的?”她伸出手,情真意切,“宅儿,你知道大妈对你怎么样,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看的。”
叶宅这一段时间流年不济,三天两头被吓得三魂七魄不在家,突然抽冷子听到这么暖人心的话,眼泪都出来了。这孩子有时候也挺多愁善感,鼻酸酸地对霍东野解释:“我大妈对我是很好的,她大家闺秀出身,不稀罕我爸的钱,她对我是真好。”
霍东野又想伸出手去摇他脑袋:“假的,假的。”被叶宅一把挡开了,他脸上露出深深的疲倦之色:“兄弟,我不管真的假的了,到处给人杀,我累了,那是我妈,就算她要杀我,我也乐意死在这个人怀里。”
他说完这句,就不顾一切走上前去,倒在贵妇的手臂里。那双丰腴温暖的手臂环着叶宅的肩膀,紧紧地抱着他,越来越紧。
霍东野丝毫不为叶宅的表白所动,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双手,等待那个需要将全身力量再度爆发帮叶宅擦屁股的时刻到来。但“绝处逢生”这个成语好像在这里突然起了作用,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贵妇没有化身为夜叉,美好的拥抱没有蜕变成扼杀的陷阱。
叶宅被她搂着带到壁炉前,坐到另一张安乐椅上,她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拍拍叶宅的额头说:“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转身从屋角另一扇门走开。
叶宅在椅子上摇了两下,那全身心放松的感觉很爽,于是探出脸来,对霍东野兴高采烈地笑:“喂,这回应该没事了,来烤烤火嘛,管它真的假的,很舒服啊。”
霍东野不理他,还是站着,打量周围。昂贵但半旧的壁纸,天花板的颜色,壁炉架上的装饰,每个细节都真实,真实得像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南柯一梦。也许他不过是在叶宅家做客,两人看了新番冒险漫画,而后一起坠入栩栩如生的幻想。
但这疑惑稍纵即逝,他不为所动。肌肉,骨骼,血管,皮肤,每一寸都冷静地等待着。
在混乱之城里,什么都是假的。这句话已经嵌入了他的内心,成为不需翻看便已熟稔的指南。他不会放松警惕,不管看到或遇到什么,既不侥幸,也不迷惑。
但叶宅不作此想,他继续鼓动霍东野:“你紧张什么啊,我告诉过你我是通灵的啦,放心,我感应过了,这个真的是我大妈,过来嘛。”
隔壁传来隐约餐具的叮当声,贵妇此时进来了,手里端着木餐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饮料和小糕点,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诧异地望了望霍东野,对叶宅说:“宅儿,你在对谁说话?”
屋子里忽然极为安静,连火焰燃烧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
在叶宅眼里,霍东野好端端在那儿,握拳,瞪眼,一副大将军准备征战四方的纯爷们样子,他嗫嚅着解释:“大妈,我同学,杰夫国际,不过不是一个班的。”
贵妇将餐盘放在他手边的小台上,坐下来叹口气,语调中带着尽力克制的悲悯,那微妙而复杂的情绪,简直不可能是假的——叶宅对此实在是太熟悉了:“宅儿,我叫你不要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把自己当正常人不行吗?”
她俯身过来抚摸着男孩子苍白的额头,很温柔:“都是你爸误了你,怪力乱神胡说八道,唉,这个死老鬼。”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身上独特的香氛更加凛冽,而眼神慈爱无比,说的话在叶宅来说都熟稔于心——当她还是叶家女主人的时候,常常将这些真诚的惋惜和抱怨挂在嘴边,是叶宅过去十六年中唯一体会过的爱的表示。
他贪恋这一刻的温度,和霍东野出生入死的经历都不堪一击,在内心深处也许他暗怀侥幸,且享受着,且拖延着,亦真亦幻有什么关系,霍东野反正力大如牛,被人看不见又不会死。他对同伴投去抱歉的一瞥,小声说:“兄弟,我一会儿拿东西给你吃,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哈。”
后脑勺上立马着了贵妇一巴掌,她厉声斥责:“不要和空气讲话。”气鼓鼓递过一块小饼干,塞在叶宅嘴里,“吃你的。”
被打了叶宅还是很开心,本来一个人活在世上,最难受的是人人都绕着他走,他转头乐滋滋对贵妇猛献媚,后者对他回以微微一笑,回到安乐椅上坐下,拿起原来那本书继续看。
叶宅正要开吃,浑然不觉霍东野已经一个跳步走上来,猛地一掌将他嘴里叼的饼干打落。
叶宅大叫:“你干啥?那是我最喜欢的手工蒜味黄油曲奇!”声线赶紧又低下去,对贵妇看一眼,人家懒得理他,还在看书。他放了心,一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伸手去拿另一块,还对霍东野嘀咕:“不要这么嫉妒嘛,又不是不给你吃。”
霍东野面无表情:“有毒。”
叶宅觉得他疯了:“什么有毒,我大妈做的。。”
霍东野摇摇头:“假的。”
他试图说服叶宅:“你想想,刚才那群坏亲戚有死有活,那肯定是假的,为啥这个对你好的就不是假的了。”
他一挥手:“全是假的。假的就有蹊跷,就很危险,就要小心!”
叶宅反应很快:“对我来说不重要。”
他指指贵妇:“那些要打杀我的,真的假的都要打杀我,这个对我好,是真是假都是好。”
他瞪着霍东野,眼神甚至有点惨烈:“为啥我不能得一点儿好?”
碰到这种胡搅蛮缠的霍东野有点没辙,他俯身捡起那块饼干,左看看右看看,挺好一块饼干,黄油量足,蒜味浓烈,还热着,香喷喷的,他吸了一口气,对叶宅举起手:“这样吧,我先吃这个,要是我没死你再吃。”
叶宅“扑哧”笑出来:“呸,想吃饼干就直说嘛,来这么大义凛然的一手。”
他慷慨地端起那整盘递过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全吃了我也没问题。”
他这句话来得突兀,倒也算是真情流露,两人你救我我救你都好几回了,这会儿还装客套说是普通同学关系,估计谁都受不了——普通同学应该早就自己跑了。
霍东野老实不客气,将盘子接过来,拉开自己的外套口袋,“哗啦”倒进去,拉起叶宅:“走。”
叶宅往安乐椅上赖:“去哪?”
“找出口,我们得闯出混乱之城。”
他不乐意,抬着安乐椅往壁炉前抬了抬:“哪有出口啊?”
霍东野很坚决:“有入口,就有出口,就算没有,我们也可以原路返回,最多再和那些蛇打一架。”
叶宅恋恋不舍:“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待会儿行不行?”
他东张西望:“我大妈走以后我一直想去她家里玩,结果她很快又结婚了,我爸死都不让我去。”
他缩回椅子上:“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有人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嘿嘿冷笑两声,说:“傻小子。”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跟着笑:“还说他通灵呢,关心则乱,一下就通不灵了。”
说话的不是霍东野,也不是贵妇。
这个小小的起居室里,竟然好像涌进了好几个隐形人似的,七嘴八舌,正对叶宅大肆评论。
而随着他们的高一声,低一声,这间温暖宜人的起居室忽然在眼前幻化成尘烟,若无其事地袅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