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展一路狂奔在午夜无人的伦敦街道上,如同鬼魅或幻影,没有什么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偶尔的过客或以为那是何处刮来一阵微风,带着如梦中呻吟般的沉寂气息。
它的目的地是小伦敦城附近的一栋三层古朴民居,矗立于曲巷回肠一般的街道深处,外表布满大不列颠数百年盛极而衰留下的灰尘,以及孤零零在门廊铁花篮里盛开的玫瑰。
它不从正门入,直接跳上外墙,跑到楼顶,蹲低身子看看四下无人,便猛然跃起,四爪抱头团成一团,如同一枚黑色带毛的导弹轰然炸进屋子里。与炸弹不同的是,它好歹还是没有爆炸,但比爆炸更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是,它在落地的一瞬间,变身成了人,男人。
身高一米八七左右,三围103,82,96,加上肩宽53,无论哪个数值都是世界超一流模特的标准。冷酷的光头,脸孔的轮廓完全是像被艺术家的刀锋处理过的,流畅而精致,双唇抿着,形状颜色都带着杀气和妖气。
这超级无敌的大帅哥在屋内轻轻落地,站起身来,所有的灯都自觉亮了。眼前是一处典型的英国家庭起居室,装饰着不伦不类的挂画和瓷器,沙发早就该换了,上面留有明显的屁股印,整个色调有点灰蒙蒙,但熟悉整个环境的人又会觉得很舒服。
秦展径直穿过起居室走到半开放式的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三两口喝完,在手心里掂了掂,往上一抛,轻飘飘的可乐罐像穿过幻影一般穿过厚实的天花板,消失在上一层。
大概过了十数秒,破空传来一声尖声尖气的惨叫,而后沿着直通起居室的楼梯扶手,一道滚圆的黑影“噼里啪啦”飞速滑落,在空中弹出一个小弧线后砸在沙发靠背上;借着那点儿弹力再度飞起,不偏不倚,最后的落点选在了秦展面前的水龙头顶端,停下来,抬起爪子把顶在脑袋正中的可乐罐子拿下来,劈手砸向秦展,一面简洁明了地说:“要啥?”
这是一只老鼠,皮色全黑,唯独眼睛上方有两块杏子大的白色斑点。传说中这是摄魂的天眼,只生在拥有神奇力量的生物身上,但它的神奇似乎不必通过这个证明,因它自己的眼睛比启明星还要夺人魂魄,能够照亮前往地狱的幽微长路。
秦展偏着头躲过那个罐子,欣赏了一下对方额头上还在往下滴的可乐,对自己的投掷准确度颇感满意,接着说:“狐山修炼场,有人闯入,知道什么来头不?”
老鼠没吭声,蹲坐在自己后腿上,炯炯然盯着他看,半响说:“你很久没有化人身了,今天干吗这么隆重?”
秦展提醒它:“这事儿我自己知道,这句话你可不能收我的钱。”
银斑老鼠抓抓胡子,打个个哈欠, 带着一种蛮有点儿厌世的表情说:“要谈钱哪,少爷你还欠我一大笔呢,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怕啥。”
既然债主都这么说,没理由欠债的还表示挣扎,于是秦展就放开了:“每次用狐狸本尊跟你说话,你就忍不住要胡说八道。”
银斑老鼠稍觉赧然:“哎,实在是在人间呆久了,有事无事看太多动画片,搞得我一见你就以为自己在拍动画片。”
脑补一下那个场面,确实颇为卡通,秦展露齿而笑,但那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转瞬即逝,他今天没什么好心情:“改天跟你胡扯,赶紧帮我找情报去啊。”
老鼠先生弹弹爪子丢出一样东西,轻描淡写道:“把问题给我,自己去多喝一罐可乐。”
随着他爪子飞出来的是一个平板电脑,事实上那根本不算电脑,那就是一张B5大小的纸,比普通餐厅里提供的餐巾还薄。但这张纸来自整个宇宙中最强的电子产品研发机构之一,其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其实只有擦屁屁而已。
秦展伸手接住,掌心按到电脑上面,没有看到任何扫描连接的提示,显示屏上便开始闪现出整行整行的字,是他急需得到的情报的各种问题与猜测。
老鼠先生没有探过头来窥视,不过那些问题似乎同一时间也通到了他的大脑感知系统中。它的爪子轻轻敲打着洗碗槽的不锈钢表面,敲出“嗒嗒嗒”的声音,一开始很单调,渐渐就演变成了架子鼓独奏,调调儿又是古典钢琴协奏曲。如此混搭出神入化,不拘一格,该老鼠果然是老鼠中不世出的才子。
一曲毕,秦展的手心也离开了电脑,老鼠先生点点头:“比我预料的复杂,可乐不够喝的,你得自己去烤个披萨做个三明治什么的才行。”
秦展对吃什么没所谓:“天亮之前给我就行。”
老鼠先生的后腿比出两个Ok,表示自己爆棚的专业信心。秦展把电脑丢回给它:“其实你可以直接把脑袋伸过来给我按一按,何必还弄个中间转换工具。”
这话换来一声冷笑:“展少爷,你的读心术早就超过令堂,乃是古往今来第一高手,我站这么远穿了防护服心里还有点犯嘀咕,直接送上脑袋给你通,通完我还有屁情报卖啊!”
它说得这么直接,秦展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哎呀,不要这么说嘛,我其实很有节制的。咦,你真的穿了防护服?”
老鼠先生直起身来,果然在丹田心脏与脖子两边各包了一块白色膏药状的东西,严正以待各种情报窥探脑电波,不愧是专业级的情报贩子。
走了几个猫步秀了一下自己的造型,它准备去干活了,临去最后一句话是:“送你个餐前小甜点,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被狐王直接抓了。”
秦准在家一直等到早上都不见哥哥踪影,陪伴他的只有两条半死不活的镇魂鱼,漂在缸里毫无翻生的迹象,四周寂静,毫无骚动,是另一个伦敦平常的夏天。秦准看看时间,决定干点正事——去考试。
作为没有身份证、没有社保ID、没有人类医院出生证明的三无人员,他在伦敦就读一所费用极为昂贵的小规模私人学校,名叫丽丽恩罗。坐落在Mayfair高级住宅区中一栋大楼的顶层,只对某些有钱或有权到了令人发指程度的外籍家庭开放。
今天是暑假前的最后一门考试,社会与历史学主题的现场展示,昨天晚上才把最后的材料整理完毕,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排在今天考试的最后,所有同学都已经考完离去,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人类居住地变迁自史前便已开始,整个人类的发展,如果以大规模迁徙的进行作为关键脉络铺开,可以发现一张遍布全球范围的地图,而在地图的显要位置,我们很容易就看到不计其数的战争遗址……”
教室的大部分灯都关掉了,微型自动投射仪隐藏在墙壁里,秦准站在圆形的小讲演台上侃侃而谈,幻灯片一张张放出来,教室变幻的色彩将台下Susan小姐的脸映得阴晴不定。
三十分钟后,他讲完了,幻灯片也放完了,讲桌上的东西收拾好,Susan小姐却丝毫没有就此让他走的意思。
Susan小姐年届中年,结过三次婚。每次结婚之前她都以惊人的意志力将自己的身材塑造至完美的三围标准,而后婚礼一结束就以豹的速度飞快长肉,基本上一旦她的体型变成球状,她的离婚律师就又有生意上门。
现在她的状态正介于球与不大圆的球之间,五官还算秀丽平整,脖子却已经开始膨胀,由此她的心情不好也就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准,过来坐。”
她平静地叫着秦准的名字,英式腔调火并上异国拼音,相当古怪。她起身打开教室的灯,从讲演台一侧的小圆桌上端来茶和奶,最好的大吉岭,配上专用的瓷器,细腻深沉,精美得像一个梦。
“也许一半的学费就用在了买茶和茶具上面吧。”秦准这样想。
他坐过去,一声不吭。Susan探寻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流转,然后叹了一口气:“我看过你的幻灯片草稿。”
一个礼拜前课程结束时就提交的现场展示题目草稿。
“草稿上你的观点是,人类迁徙与战争毫无关系,所有的变化只是命运的安排。”
Susan为秦准斟上一杯茶,淡黄色的眉毛皱起来,敲敲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和你今天说得完全不一样。”
秦准毫无表情,他不喝茶,身体坐得笔直,慢慢说:“我能拿A吗?”
Susan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论点鲜明,论据充分,论证彻底,临场表现也很好,理论上来说,你当然可以拿A。”
前面的废话秦准一句没听,对最后结论则表示满意,他站起来拿起自己的书包准备走人:“那就可以了。”
Susan脸上出现罕见的激动之色,她霍然站起来:“我们教育的目的,是塑造诚实而富理想色彩的高尚心灵。秦准,你为了拿A而藏匿自己的真正观点,这是对自己的背叛,背叛!”
她忽然停下,打了一个寒噤。
落在她身上的,是秦准直视的目光,她从未见过的冰冷、残酷,以及胆大妄为。
他慢慢说:“心灵会怎么样,真正的观点是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任何事都有目的,达到目的,就是最大的善。至于实现目的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必加以考量。
“就算为此要背叛全世界,也无所谓。”
Susan惊愕之极地打量他,秦准在班上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考试,她甚至可能根本都不会注意他。这种低调其来自有,乃是因为过去四个月内缺了一半课造就而成,教务处发出非常郑重的警告,倘若不能在暑假前的所有考试中拿到B+以上的成绩,就要以退学处理。
接收那封警告信的,据说是他的哥哥,签了名拿回来,承诺一定督促秦准做到。
他确实做到了,眼下是最后一门考试。
理论上毫无问题,Susan刚刚就是这样说的。但她对秦准发出的这一番宣言,感觉十分愤怒,那是挑战了她的全部三观,以及对待婚姻的态度。
她在仓促之间便下定决心,要对秦准发出重重的反击,要教训他,要打碎他现在脸上仿佛神灵一般倨傲的神态。那是戴在贪婪与虚荣之上的面具,她Susan绝不会违背自己教育的理念,去迎合一个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学生。
她疾言厉色:“我恐怕你的目的没有办法达到了,秦准先生。你今天的展示,我将给你一个C,你下学期将不需要再回来上课。”
秦准叹了一口气。
窗外艳阳高照。即使在七月的伦敦,这样的天气也相当珍贵,想必泰晤士河边游人如织,正在伦敦大桥上摆出各种姿势照相。
再过几小时,就是下午茶时间,或者干脆等久一点,傍晚时分去享受一杯啤酒,“咕嘟咕嘟”流到大杯子里的生啤,带着啤酒花清冽的芳香。
人生的小乐趣无处不在,即使对一个将要离婚的女人来说也是如此。
但是——
“很快要刮风了。”他很随便地说,和正在进行的话题没有一点关系。
Susan迷惘地,下意识地,也去看了下窗外,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
“很快就会刮风啦。”他重复。
“伦敦历史上,英国历史上,都没有刮过那么大的风,简直像世界末日里独角兽的羽翼扇起来时一样。
“等一下,你要离开学校回家了,楼下那条街道,会充满铺天盖地的尘沙。你看不清去路,却身不由己。你总该回家的对吗?你丈夫在等你,他怀疑你和校长有染,要求你每天报告行踪,准时回家。
“电话忽然没有信号,你进退无门,不可能等到风停下再过街的,所以你闭着眼睛走过去。
“要小心哦,一定要小心地走。
“因为在漫天风沙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会有一辆车开过来,也许某个人的刀子会不小心刺进你的身体。
“在看不见一切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每一句话,秦准说得都很平淡,甚至有一些言语还说得颇见温存,简直像在壁炉前和人拉家常,说的是暑假的合家欢旅游计划之类简单明朗的话题。
说完这些,他根本不理会有没有得到允许,拿起背包就走了,没有回头看一眼。留下Susan独自坐在教室里,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一开始满心的愤怒,或者说,用拼命膨胀起来的愤怒掩盖内心那一丝冰冷的恐惧。
“他威胁我,这个小王八蛋!他竟然敢这样胡说八道地威胁我!”
她准备立刻、马上、比闪电还快地给秦准一个Z,让这可恶的死小子永远滚出她的视线。
钢笔马上要落下去,就在那一瞬间窗玻璃上“叮当”一声响。Susan扭头往外一看便惊叫着跳起来,钢笔重重摔在地上,墨水溢出来玷污了昂贵的地毯。
她身不由己地扑到窗边,双眼之前,天地间一片昏黑。
大风起。
大风起,如沙之龙卷舞于空,盘旋咆哮,遮天蔽日,被卷入的人奔突茫然于世界失衡般的灾难恐惧中,渺小如草芥。
不过,Susan站在顶楼,足够高,高到能发现这妖异风沙的肆虐之地其实只限在一个街区内。
丽丽恩罗学校所在那栋楼前的街区。
她绝望地双膝一软,跪在玻璃窗前双手合十,口中喃喃不成言语,不知如何开始祷告,也不知道应向谁祈求什么。
秦准离开学校,走出一条街,在不远处站着,仰头凝视天空,漫天风沙浩荡之中隐约有肉眼难以辨识的线条,勾勒出一只狐流畅的剪影。
他默然计算着Susan还要多久才会跌跌撞撞下楼,心惊胆战,大惑不解,徘徊于大门前,在天人交战一番后奔回楼上,将她刚刚给出的C、F或者干脆Z,改回A,也许是A+呢。
这世上从来没有坚不可摧的无神论者。
他耐心等待,远远地,Susan有点圆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每一个脂肪细胞中都饱含恐惧。
风声更为狂暴。
秦准唇角露出笑容。
无论多么不愿意承认都好,所有见过的人都说,他笑起来的模样和父亲如同一个模子中翻出来的,神形俱似。可是秦准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颜色的狐狸,是不是也和父亲一样满身覆盖着尊贵的金色皮毛,如同狐山上旱莲的颜色。说笑容相似不是很奇怪吗?狐才是他们的真身啊。
他这样暗自想着,忽然觉得天色不对。
云开,风收,沙住。
七月伦敦的罕见晴朗光阴,懒懒地散落下来,照在每个角落,照在秦准身上,照在街对面双手绞成麻花、一脸惊恐不安的Susan身上,以及正对着气不打一处来的秦准招手微笑的那个人身上。
——庄美美。
“你在这儿干吗?”
“我?我刚刚用御风诀打天上过啊,发现你在这里签名作法,就下来看一看咯。”
她笑眯眯的,金色头发扎成马尾,高高翘起,几绺短刘海搭在额边,掩映出眉目如画。今天的穿着倒是很正常,水手服,短裙,及膝白袜,小皮鞋,手里还挽着一个书包,简直像是从日系魔法美少女漫画里直接跑出来的。
秦准纳闷了:“你今天不是要上课?”
庄美美翻翻白眼,对此话题表示毫无兴趣,但秦准不依不饶:“自从你去了东波城那个什么国际学校,什么课都上,连体育考试都参加,长老会开会都特意表彰你转性向学,怎么?好孩子当了半年,这就要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庄美美继续翻白眼,她的白眼翻得特别好,眼皮一颤,黑瞳仁就跟被抓去坐了班房似的,拿漏勺捞都捞不上来,这是她独具风格的个人姿态,意思是:我有点心虚,所以决定不理你。
可惜秦准何许人也,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大家的纸尿裤都不分男女,抓来就用,算得上知根知底,所以他大胆假设:“你失恋了?”
从庄美美恼羞成怒的脸色上,他觉得自己这一宝押对了,十分高兴:“连你都会失恋,可见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呀。”
庄美美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啪啪”两声打在他头上,大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圆:“少管我,管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告诉你,我是被阿展叫回来的,说有急事。喂,你哥哥有急事,为什么你还杵在这里发呆?”
这一说令秦准大为意外,阿展整夜都没有回来,不知道搞什么去了,今天早上秦准帮它煎了蛋饼留做早餐后自己才上学的,怎么突然召美美有急事自己却不知道?
所谓的急事,难道是发现自己被退学?阿展没有未卜先知到这个份上吧?
庄美美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啊,没说,它只是强行侵入我的脑电波吼了一声:‘有急事,滚回来!’这样子而已。”
她七情上脸:“我最讨厌它这样子了呀!好好的有电话不能打么?!”
秦准帮哥哥解释:“你知道它不爱说话的呀,而且国际长途好贵的!”
两人这么闲扯的当儿,Susan的背影已经跌跌撞撞去到远处的巴士站,搭上某一辆车不见了,不需要进行确认,秦准知道自己下学期铁定要退学。把事情来龙去脉跟庄美美一说,她很惊喜:“哎呀,那我不是坏了你的好事?太好了,哈哈哈!对了,你用风动诀干吗一定要加签名啊?很容易被人看破的。”
面对她的落井下石秦准面无表情:“风动诀融合沙动诀使用是我的独门特技,签名是为了提醒大家尊重原创。”
庄美美急忙摆手:“拉倒吧,说得好像有人要付你专利费一样。走吧,阿展说在家等我呢。”
阿展果然已经在家,毛茸茸地蹲在窗台附近,正聚精会神盯着水晶钵看——新状况发生了。
紧步糟了糕的那两条镇魂鱼后尘,第三条没顶住孤独的压力,终于一起发了疯,现在正以豹的速度、熊的力量绕着鱼缸猛转圈,不时还一头撞在水晶壁上,发出的声音之大,简直叫人怀疑那条鱼的主要意图其实是自杀或越狱。
说起来这个钵子里的鱼长相都有点儿古怪,任何花鸟虫鱼市场都见不到相同品种,而尤以第三条为最。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是一条完整的鱼,而是一条鱼之“弗兰肯斯坦”[ 弗兰肯斯坦:英国著名小说家玛丽·雪莱所创作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疯狂科学家的名字,他用许多碎尸块拼接成一个“人”,并用闪电将其激活。“弗兰肯斯坦”一词后用来指代“人形怪物”或“脱离控制的创造物”等。],它的数片鱼鳍,两只鱼眼,鱼尾每一条摆,以及无数鱼鳞,统统显而易见的属于不同的品种。简而言之,要能够将它的各个部位全部说出出处来,无论浸淫玩鱼界多少年都莫办,盖因其中有一些来历根本不在人间。
这是阿展用来监控修炼场的工具,独家所有,冒牌必究。至于这东西哪里来的,他又监控那地方干吗,阿展不说,就没有任何人知情。
庄美美丢下书包,雀跃着跳到水晶钵面前,先一把抄起阿展抱在怀里,再埋头一看,表情相当意外:“混乱之鱼这是怎么了?”
秦准摸了摸下巴:“跟你说过了,有人闯入狐山修炼场,突入到混乱之城。”
如果要用标点符号来形容,那么庄美美现在脸上就是八个硕大的感叹号一字排开,极为意外:“突入到混乱之城了?”
她把阿展腾到肩上蹲着,开始点点点:“你,我,阿展。”双手一摊,“有人意外闯进修炼场外场不出奇,撞进狱之犬关也不算太出奇。”
但混乱之城?
就连阿展当年也没有信心一个人独闯混乱之城。
更值得引起注意的是——
“看这条鱼的样子,闯入者已经打出混乱之城了,外面就是,四色场。”
他们的六只眼睛直勾勾看到一起。
那四个字深深地震撼了他们的心灵。
四色场。
狐族顶层的亲子鉴定专用之地。
美美的目光投向阿展:“哥哥,你叫我回来是为这个吧?”
在无边无际了无生气的荒野之中,叶宅和霍东野在艰苦地行进着。
石头霍东野很沉,叶宅很瘦,这两个组合起来,就是一出货真价实的悲剧。作为出生在有钱人家的少爷,尽管后妈很多,叶宅也没至于沦落到要当黄河纤夫,这肩扛手提而那货不动的遭遇,真是头一次体验。
他一开始还很仗义地扶着霍东野,使之保持灵长类直立状态,走一会儿就顶不住了,于是拖着人家一边胳膊横拉,石头人相当耐磨,也不会提出抗议。拉了一小会儿,他累得倒头大喘,拍着霍东野的脑门泄愤:“老子算知道你为啥要英勇救人了,躺那儿舒服多了对吧,丫丫的,换戏份换戏份!”
拍了半天霍东野不理他,还是硬着,叶宅自觉有点儿理亏,喘匀了气爬起来开动脑筋,最后终于想到了人和猴子的最大区别就是会使用工具。他把外套扒下来,往霍东野脖子上绕了两圈,打个死结,另一头挽在自己腰上,双手拉着控制方向,一埋头一咬牙,就这么扮演了一头黄牛的角色,对着远处的城池吭哧吭哧而去。
这一回他豁出去腰杆拉断,走走停停,歇了一百二十回气还是坚持着没换体位,好歹把霍东野拉到了地头。回头一望,荒地上被他们俩压出弯弯曲曲一条沉重的印记,不时还左右分支一下,那是车夫没驾驭好,搞得霍东野身体在地上打横的标志。
眼看他们渐渐出了荒野,踏上比较平整、明显有人打理的砖石地,青灰色城墙城门就在咫尺之遥,与他们之间只隔一条护城河,流水潺潺,听起来格外亲切。
“城门桥!”叶宅大叫一声,软在城门桥这一头,随手拉住身边某个行人的裤脚问,“这是哪儿啊?”
裤脚模样儿不错,红撒花绸制,绿滚边,两头如意结结得精致玲珑,而更不错的是裤脚下头伸出来的一双小脚,套在红绣鞋里,小巧秀气。
拉了半天毫无回响,叶宅怪纳闷地顺着裤脚往上看,经过了葱绿小袄,搭在两边白生生的手,终于见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丫头脸蛋,冷冰冰地看着他。
那眼神实在太无情了,冰得叶宅打了个寒战,讪讪然放了手,声音斯文不少:“小姐,您好,请问……”
心里十分迷惘,难道老子穿越了吗?看这装束,宋元明清哪一朝啊这是?没研究过啊!
但他还没回过神来,小丫头忽然尖叫一声:“闯入者,闯入者!”
绣花鞋凌空飞起一脚,就这么踏在叶宅的脸上,之后“噔噔噔”大步跑走了。叶宅猝不及防,摔个跟头,刚好撞上霍东野的肚子,血肿大包冒将出来,疼得他倒抽凉气。所谓现世报,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骂骂咧咧摸着头,正要爬起来,动作做了一半,身子一僵,定在了那里。
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摸上来四个人,将叶宅和霍东野围在中央。
四个,铁甲,机器人。
后现代感的银色外壳,将来人从头发到脚趾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绿光,紧紧盯着叶宅。
高达两米的机器人,按理感觉应当极为沉重僵硬,但从它们走上来到逼近,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动作十分轻盈,这相互矛盾的两个特质结合得天衣无缝,明摆着就是没可能。这里,是机甲之城,还是不小心进了黑客世界?
呃,但是,刚才那绣花鞋小丫头又是什么来头?
换了别人早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了,但叶宅对此还保持相当程度的镇静,他自小体质通灵,经常一通一通地就会走火入魔,白日见鬼这种境遇多也,群魔乱舞也不过寻常派对,毫不出奇。
问题是,彼时所见,一百一都是幻象,无论到了多么凶险的所在,叶宅心里还是有个谱的。
但眼前呢?
他咬咬牙,吞了两口口水,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最近那个机器人的膝盖。
冰冷,关节护甲的边缘比刀还要锋利,本身已经是武器的一部分。
他心中暗自叫苦:“我KAO,这不是真的吧?”
半信半疑中一道雪亮锋芒已经从天而降,照着叶宅悍然奔去,他大吃一惊,合身拼命一滚,堪堪躲开。那刀锋在距离地面几乎只有一毫米的地方停住,缓缓又提了上去,只听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是闯入者无疑,带回拉兹河监狱。”
一只冰冷的大手应声落下,抓住叶宅的脖子,像提猫儿一样提将起来。在半空中叶宅匆匆一瞥,见到不远处有个硕大的木头笼子,笼子里铺满了稻草,里面还缩着黑乎乎的几团东西,不知道是些什么。
他手舞足蹈用不上力气,跟着又被丢了出去,在空中摔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一头栽进那个木头笼子。刚要爬起身,后脑勺传来沉重的风声,他一想到来的那是啥,心中大呼不妙,抱头拼命蹿到一边抱住笼子的间柱,只听身后“轰隆隆隆”,霍东野掉了下来,将木头笼子砸得一沉,几乎散了架。
叶宅惊魂未定,身下就开始颠簸,他从柱子之间往外一望,立马开始使劲掐自己胳膊,都掐出一大滩淤青了也没有半点要从梦中痛醒的迹象,不得不心中哀叹,这回乐子大了。
他看到了两头牛。
两头毛皮油光水滑的黑色大牛,拖着一个用棕绳环绕绑扎成的车架子,架子上放着关了叶宅和霍东野的木头笼,正慢慢悠悠往前走。而在黑色大牛旁边挥舞着鞭子,嘴里还不时发出超专业放牛娃吆喝声的,正是刚才力擒叶宅的机器人。
这牛与机器人的组合实在是太狂野了,叶宅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他伸腿踢踢霍东野,带着哭腔说:“哥们儿,咱们这是死了吧?要不是死了,这场面你该怎么解释?”
霍东野自然不理他,而随着牛车的缓慢前进,更多匪夷所思的场景风起云涌而来,叶宅更加坚定自己这就是已经死得硬透了的信心。
满街来来往往的人极多,且种类迥异,金发西装友与光头古装友相携而行,三点式杂于汉服清装之中,扁担挑藤篮卖灯笼的有,豪华加长版的房车也有,大家摩肩擦踵,和睦相处,均各泰然。街道两边及远目所望,建筑风格混搭二百五,从远古茅屋到上世纪末的华丽洋房搭将一处,叶宅眼花缭乱之余,分明还看到二楼有美女倚窗,其他都正常,唯独碧眼闪闪,额生双角。
牛车一路走着,大量视觉上的冲击害得叶宅完全话都说不利索,不过就算他说得很利索也没啥意思,因为根本没有听众,霍东野还是硬邦邦地在那里。
牛车走过一整条大街,转了两三次弯,停下来等了一回红灯。红灯前面有其他牛车,有狗拉车,还有超大型的黑色鳞片巨兽,血盆大口里勒了口栓,身上设坐垫,坐垫上有个帐篷,里面估计藏了一票人,因为很多双鞋子摆在外面。也有一辆正常的Mini Cooper,里面开车的妖艳女郎等得无聊,还拿出竹子派给巨兽,间距稍长,吃不到嘴,巨兽很烦躁地刨了刨蹄子,引来帐篷中乘客的大声训斥。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两架悬浮在空中的个人飞行器,六边形,炫目银色,上面用鲜艳的黄色喷出标语: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无论站在什么角度或艺术流派都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混乱得不行的世界。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牛车最后停在一处巍峨的巨大建筑面前,机器人沉重地踏过来,勒住黑牛,打开木头笼子,各用一只手拎起叶宅和霍东野。叶宅吃力地抬头一看,好嘛,白墙金顶洋葱头,在碧空之下闪耀慑人的建筑之美,照小的愚见,这分明是莫斯科基督救世主大教堂嘛,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他一时忘情,不顾自己造型如死狗,还和机器人攀谈:“老兄,这是哪儿?”
人家“嗡嗡”地回答:“拉兹河监狱。”
叶宅有时候也爱较个真儿啥的:“这里明明没有河啊,而且明明是个教堂!”
机器人语塞,恼羞成怒,将他高高拎起,作势欲掼,叶宅哇哇大叫:“喂,不带这么没风度的,我就问问,你不知道就明说啊,啊啊啊……”
还是被丢了下来,摔在地上一声巨响,肝和肺都怪叫连连报以强烈抗议。好叶宅!就趁着这一下功夫,落地顺势几个翻滚,转到机器人背后,爬起来拔腿就要开溜,结果走不出三步,忽觉脑后一阵风,像是某样锐物在空中旋转发出的呼啸声,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就看到一把超大型的银色“飞去来”掠过头顶,在眼前绕了一个回环,又折了回来,锋芒闪闪,显得锐利无匹,要是给它削上一把,轻则和尚,重则太监。叶宅吓得摔了个跟头,随即又被拎了起来。
这一次敌人提高了警惕,牢牢掐着叶宅的腿倒悬,肩上扛了霍东野,两个机器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大步流星进了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的拱形正门,铁蹄踏在空旷之地上,发出阵阵回响。叶宅血倒流上头,被晃得头昏眼花,只有鼻端闻到一阵细细的香,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又微弱又鲜明。
走了一阵,机器人停了下来,半天不动,叶宅吃力地昂头,迎面撞上一面青铜大门,半掩,内中昏暗,叫人一时看不清楚。机器人此时干脆利落地将他和霍东野卸将下来,丢进青铜门内,随后“呼啦啦”几声巨响,门轰然关上。
躺了大约两分钟,叶宅“哼哼哈哈”爬起来,心想这个动作老子今天可做了不少次,真是折堕。他活动活动腿脚,转头四顾,第一眼就发现霍东野大头朝下,被扔到了墙壁边倒立着,虽说在全身梆硬的情况下这个姿势也没有什么不适,叶宅还是很好心地过去给了他一个扫堂腿,让他倒下了。
他不倒还好,一倒就出事了。地里有个声音尖叫一声,感觉好像来自小宝宝放在水里玩的那种橡皮鸭子,“咕叽咕叽,咕叽咕叽”,随即有个黄忽忽的小东西跳出来,一口咬在霍东野的耳朵上,“嘎嘣”。
这时叶宅的眼睛基本上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正在观察环境:显见这是一间囚室,除了青铜门之外,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开在斜顶的屋顶上,被纱或白纸之类的东西封得严严实实,透出微弱的光线;囚室长约三十米,宽则只有一半,地面上蒙了黑色地毯,绒毛很长,能将叶宅的双脚整个埋进去,四个角落的空中有蛛丝网一般的东西飘飘荡荡,密密麻麻隐藏着什么,颇有杀机暗伏的意思。
他看得入神,那声“嘎嘣”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闻声望去,只见一只极小的老虎龇牙咧嘴,正伏在地上,尾巴高高竖起,摆出致命一搏的架势,对霍东野沉声咆哮。
叶宅还不肯相信,跪在地上凑近去看,结果不得不信,真是一只老虎,黄皮黑纹环尾,额上一个王字,眼珠子精光四射,倘若放大一百倍,其势也汹汹,不愧为百兽之王。问题是,它的型号和一只仓鼠差不多啊,一只仓鼠那么大的老虎有啥好威风的!
他想到这一点,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就将人家惹毛了,迷你虎掉转獠牙,对准叶宅,露出一副我与你不共戴天的表情,一撤步,一塌腰,箭步如飞,合身扑上。叶宅一面笑一面随便伸出手准备拨人家一个跟头,考虑到对方体型实在太小,他还很好心地留了余力。
结果大出意料,这只迷你虎不但速度奇快,而且非常有攻击头脑,它不以力服人,而是集中优势攻其一点,闪电般扑到叶宅的咽喉处,两只前掌合拢,指爪雪亮,形成一个扇面刀锋,往叶宅的喉管猛插,等他知觉出来那一凉,伤处已经见了血。叶宅又惊又气,两手在身前拼命捞摸,想抓住迷你虎,这个时候个子小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迷你虎左跳跳,右跳跳,如同一阵规模很小但是破坏力很大的龙卷风,在叶宅身上一路卷来卷去,所到之处都留下多则十个,少则五个的出血点或破衣服洞。
叶宅向来没啥体育锻炼,随着迷你虎乱抓摸一通,力气消耗不少,站在那里简直喘得不行。他很快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性,同时也认识到迷你虎带来的伤害不足以打败他强大的血小板,于是干脆放弃了抵抗,插着腰,任由迷你虎蹿上跳下,直到全身挂彩。而迷你虎也累了,速度渐渐慢下来,最后它认为自己被藐视的大仇已报,一个后空翻从叶宅的肩膀跃下,落在霍东野的脑门上,昂起头来对叶宅示威性地瞪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叶宅就乘敌人这一刻的骄傲与松懈,闪电般扑过去将迷你虎一把抄起来捏在手里,仰天长笑:“哈哈哈,虎落平阳被我欺,何况你是只小Baby……”
他语声未落,眼前忽然一花,一道轻灵幻影犹如梦境掠过他的手中,随即手指上便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将迷你虎向外拉扯。叶宅大怒,老子到嘴边的鸭子,哦,不老虎,焉能拱手让人!当即奋起神威,亮出他参差不齐,一看就是基因和护理双重没跟上的一口烂牙,嗷呜着向那道幻影咬去。
对方一个相当缥缈的鹞子翻身,闪出老远,叶宅定睛一看,昏暗光线中隐约身姿十分婀娜,尽管看之不清,线条却相当优美,俨然倩女幽魂,只不过和迷你虎配套,也是个小人国版,大概只有叶宅三分之一那么大。他看人家的时候,人家也在看他,面面相觑半日后,开口道:“你是谁?”
叶宅紧紧掐着小老虎,警惕地说:“你又是谁?”
在黑暗中来者的模样渐渐明晰,红衣绿裤水灵灵格外精神,长辫子乌黑,左右甩在肩头,唇红齿白,是个耳朵尖尖的小美女精灵。她对叶宅的问话充耳不闻,伤心地看着不断咆哮挣扎却徒劳无功的迷你虎,跺着脚喊:“把我的小花花还给我!”
叶宅喷了:“小花花?”他转头看看那只超迷你的小老虎,果然很花花的感觉,忍俊不禁,随口说,”你能把我朋友变活我就还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把小老虎丢了过去,不管用什么道德观来看,挟持虎质跟一个小小姑娘做交易都是胜之不武。结果小姑娘一把接过小老虎后搂在怀里,睁大眼睛撂下铿锵有力的一个字:“行!”
她动作非常快,快得简直不像生活在同样的时间维度里,叶宅根本没看到她动,却发现她已经来到霍东野身边,俯身查看了一下,说:“呀,好像是被美杜莎之发咬了。”
一眼看出病根,这是医生靠谱的前兆,叶宅赶紧点头,奴颜婢膝地粘上去:“是的是的,怎么样,有救吗?”
小姑娘点点头:“有。”
人家张口头头是道,说出一套法门来,确实不是信口开河。这法门说难不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要找一条陈年美杜莎之发晒干,磨粉,在火上烘焙成炭,再抓一条活的,注意,务必要是活的,一点儿不新鲜都没用,破膛接鲜血,和着青梅酒,引服蛇炭,一服药下去就好。
叶宅听完提出三个问题:“第一,美杜莎之发这种玩意儿是要找就找得到的么?第二,霍东野死成这样,他怎么吃那什么炭什么血什么的?第三,你不知道二十一岁以下不能喝酒吗?”
姑娘哑然,瞪大眼珠子想了想,冷冷说:“其实你是想你朋友彻底死掉对吧?”
叶宅顿时泄了气:“没有……”
他默默看着僵卧一角的霍东野,心中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一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别去管其他人的生死了”,另一边说“反正不管他的生死你在这里说不定也是一个死,不如讲一把兄弟义气”。
短暂交锋很快有了结果,他毅然一挥手:“好,我回去抓那些天杀的蛇。”一边说一边掏了掏兜,发现屁都没有,只好向小姑娘耸耸肩,“没啥好交付给你的,我兄弟就拜托给你了,要是我明天此时没有回来,你就帮我埋了他吧。”
于是一提裤子,雄纠纠气昂昂往外就走,结果“当啷”一声,撞到青铜门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现下是囚犯一名,想杀身成仁还要看人家脸色,乃退回来颓然坐倒,长叹一声,心中那个烦恼,真是汹涌如波涛。
小精灵摸着打起了瞌睡的小老虎,坐到他身边,很同情地看看他,说:“你是哪个种族的?”
作为“魔兽”资深玩家,叶宅对种族这个字非常有认同感,不带一个顿儿,清晰响亮自报来头:“人!”
小美女精灵歪着头,格外可爱地眨眨眼,眨得叶宅心里毛毛的,很有点初恋的感觉,接着她说:“不错啊,第一次看到有人类,还过了美杜莎这一关。喂,你们怎么跑进来的?”
叶宅把原因一说,小精灵迷惘得不行:“飞机坠落?这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啊!”
“好吧,常规是怎么进来的?”
“呃,以前主要是迷路,误打误撞,而且大部分在七头獒那里就被赶回去了,所以这儿不怎么热闹。不过这段时间很奇怪,不断有人莫名其妙被丢进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
叶宅听得脑门上一阵寒,呐呐地说:“这么凶险。”抽着脖子往两旁瞄,特别是那些有点黑的角落。
小精灵看出他的忧虑,很好心地安慰他:“没事的,这里是拉兹河监狱,只关死刑犯,常年是空着的……”
她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和叶宅面面相觑。
叶宅顿时爆点了:“死刑犯?!”
尽管出生就被冠上灾星之名,可十六年来叶宅可连一只毛毛虫都没有亲自害死过,忽然不经审判就被判了极刑,这窦娥冤乘以一百倍不得把冰雹给催下七八场来打死那些机器人啊!
他指着小精灵大喊大叫掩饰心中惶恐:“那你呢?你怎么进来的?”
小精灵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十分赧然:“我,哎,我是因为没钱租房子,图这儿清净来住住……”
为了证明清白,她一扭身跑到青铜门前,一闪身,穿门而出,一闪身,又穿门而入,跟刀子切豆腐似的没声响没痕迹,穿完解释:“你看,我自己进来的,没人抓我,跟你不一样。”
喂,看你口气意思,莫非认为这算是一种安慰哪?
小精灵耸耸肩:“这儿挺舒服的,冬暖夏凉,你住住就习惯了。”
叶宅听完觉得更衰了:“住住……那是多久啊?”
小姑娘掐指一算:“我住了两百多年,差不多这么久吧。”
叶宅彻底崩溃了,直接躺下,气若游丝:“我觉得……我可能命不够长……”
仰面朝天看着灰不溜秋的天花板,他沉默了两分钟,擦擦脸又打起精神,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赶紧救霍东野,就真的被绑上绞刑架,劫法场也得指望自己人不是。
他凝视着小姑娘美丽的脸,一丝模糊的希望渐渐形成可见的形状。
“你,能把我送出这扇门吗?”
小姑娘痛快地一点头:“可以。”
她很随便地弹弹手指,像发出了无形的死光,那扇厚重的青铜门从上到下被一种精神贯穿,蓦然整体透明,跟一个儿童不宜镜头似的闪亮登场。叶宅刚把嘴巴张成O形,屁股上已然着了小小一脚,身不由己向前扑去,本以为立马会撞在门上鼻血长流,事实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已经站在了门的外面。小精灵甜美轻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出门,左转走两个街区,见到一条巷子走进去到底,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接着她便唱起一首调子很奇怪的歌曲,主要音阶不停在索索拉拉中间打转,歌声渐渐飘然远去,无论怎么叫喊都难以唤回,也不知道那么屁大一点地方她飘然去了哪里,叶宅哭笑不得:“喂,这儿的人说话就不能说清楚点儿吗,都非要跟老子玩悬的吗?”
不管怎么样算是出了生天,叶宅抖擞精神照着机器人抓他们进来的路往外走,掀开亚麻帐幔,回到教堂正厅,有全身黑衣的人在祭坛前埋低身子,虔诚祷告,深深伏在手心的脑袋上分明有两根明晃晃的丫状犄角,不知他所祷告的内容是不是求上帝赐我多生产一点鹿茸。
他左顾右盼生怕机器人会斜刺里冲出来赏自己一个分尸斩,好在一路平静无事,走出教堂大门,在阳光照耀下长长松了一口气,尽管身处怪异之地凶吉未卜,离开方寸囚房总还是让人心情愉快。
向左转,叶宅匆匆走路,弓腰,埋头,佝偻,努力保持低调的姿态,这对他来说也算是驾轻就熟。眼前的街道非常整洁,不知是什么材质建筑而成,泛出微微的白色,不管多脏的鞋子踩上去,都不会留下污迹。街道两边和任何热闹的高街一样,既有服装店也有蛋糕房,有咖啡厅也有茶餐厅,赤橙黄绿青蓝紫琳琅满目的招牌上各种文化与文字混搭,和整个城市的风格十分搭调。其中一些叫人看了头晕目眩,另一些看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它们的共同特点是这个时候统统大门紧闭,又统统不设橱窗。
他走得不慢,很快过了两个街区,除了左脚不小心绊到右脚差点摔个狗吃屎,没有发生其他安全问题。这一部分城区的人迹,或者其他什么迹,比他们被擒拿的城门附近要少得多,当他到达小精灵指示之地,发现周围根本寂静无声,冷清到连蚂蚁都找不到一只。
这是一个死胡同的终端,三面黄灰色砖墙毫无趣味,板着脸死站在那里,两米左右高,不知道巷后是什么。叶宅心想,倘若霍东野那个蛮人在这里事情便很简单,他也不是第一次打破人家墙了。
他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你要的东西”,正失望间,一阵风轻轻刮过来,吹出“嘎啦嘎啦”刺耳的响声,就在他脑袋正上方。
原来那里悬挂着一块铁片招牌,几乎锈得完全失去本色了,招牌中心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狐扯药局。还有一个箭头,指向不远处。
叶宅顺着箭头走回去几步,差不多把脸贴上墙才观察到那儿竟然有一扇窗。窗棂锈迹斑斑,跟墙壁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且紧紧闭着,窗玻璃上灰蒙蒙一片,被人用手指写出两个潦草的字:敲我。
你叫我敲,我就敲,便是所谓的英雄气概。叶宅曲起手指,“当当”两声。窗户应声而开,露出一张狐狸脸,银色的,毛片纯然一体如同白雪覆盖冬日的山峰,尖尖的耳朵竖起来,不时还扑棱两下。而真正迷住叶宅的是狐狸的眼睛,每隔一段时间就如同霓虹般不断变换色彩,清澈而艳丽,每一种都难以在常规色卡中找到对应。
“啥?”狐狸说,打了个哈欠。
叶宅摸摸后脑勺,决定豁出去了:“买药。”既然这是个药局,来干这个总不会有错吧。
狐狸表示首肯:“药方呢?”
叶宅慌了,赶紧调动自己稀少的记忆细胞,结结巴巴复述刚才小姑娘所说的治石头人之方:美杜莎之发,之发,晒干,晒干,然后呢……哎,忘记了,大概是直接吃吧,磨粉,再抓一条活的,放血,没错,还要青梅酒。嗯,我想想,应该是,三种东西一起吃!
狐狸嗤之以鼻:“这是啥?”
“药方啊。”
银狐懒洋洋地把头往后仰,两个小巧玲珑的爪子抱在胸前,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是国营单位,要正式药方的,有没有?没有就不要过来凑热闹。”
叶宅傻眼了:“国营单位?正式药方?”
这是哪跟哪啊?
他当即“扑通”跪地大呼:“救命啊,人命关天啊,求求你救救人吧!”
银狐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一开始眼珠子是金色,严重冷酷,一副老子睬你都傻的表情,后来变成了红色,看起来才比较有同情心一点了,她点点头:“好吧,看在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份上。”
叶宅大喜,赶紧爬起来扑上去,热切地说:“麻烦您快一点儿,我兄弟死硬很久,怕迟了救不了。”
银狐“哦”了一声,没有动的意思,红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叶宅,后者打了个寒噤,声音不由自主低下去:“您……快一点儿……”
狐狸对他的领悟能力很失望,只好赤裸裸地说:“我能快过风和全世界所有的导弹,但是,你的黄金呢?”
男儿膝下有黄金。叶宅还没明白过来,银狐终于发起了飙:“KAO,你以为老子是在打比方啊!我说真的!”它爪子一掀,窗户“啪”就关上了,里面传来闷闷地一声大吼,“十两黄金来见,一手交钱,一手交药!”
叶宅愣了一下,拍窗:“能刷卡不?”
好像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的回声,很无情:“付现不赊。”
怎么赚钱,是一个问题,怎么赚到黄金十两,在这样一个鬼地方,尤其是一个问题。
叶宅摸着脑袋站在恢复沉寂的死胡同里,从怅然若失到若有所思。
然后他努力振作起来,大踏步开始走,一直走回刚才经过的街道,逡巡数步后,在一家店铺面前停下来。
门脸很大的店,在周围数一数二,铁灰色大门紧闭,阻绝了一切窥视,看不到半点店铺内部的情况。门的正上方,一块鲜黄色和黑色涂成小蜜蜂屁股一般模样的心形招牌,端端正正悬挂着,心形的尖端还拖出一条小尾巴,卷卷上翘,造型十分可爱,但招牌上就空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这到底是一家什么店叶宅判断不出来,但他所关心的好在也并非对方的营业范围。
吸引他回来的焦点,是贴在大门上的那张招贴。
招人启事
本店招聘兼职店员。
工作简单,立刻上岗,报酬丰厚,即刻兑现,绝不拖欠。
要求:活的!
有意者请在店门口等着。
这张招聘广告以手写而成,黑色字迹歪歪扭扭,每一个字和另一个字之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符号,或者干脆说是污迹也行得通。而叶宅对此表示完全不在意,他沉浸在自己将得到一份工作赚点儿钱的兴奋中——至少我是活的,太好了!这工作的竞争肯定比明年的应届大学毕业生就业来得更残酷,但我至少还有参加的资格啊,比体健貌端好多了。
他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安安稳稳坐下,在店铺前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看天。
碧蓝的天,光辉灿烂的太阳。他的影子呈现四十五度角,在地上保持同样的姿势。
真奇怪,他想。
从他们进入这个城池被抓住到现在,应该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怎么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完全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静静地,定定地,悬在那里的太阳,还有旁边几丝装模作样的云彩,完美得像一个布景。
但是理论上布景不会发出光热的对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皮肤上鲜明的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难道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做成太阳形状的电灯泡?
谁那么无聊干这种事儿?
叶宅这么纳闷着。这时他看到一双鲜黄色与黑色交织的高跟鞋出现在街道的尽头,朝着自己的方向“噔噔噔噔”一路走过来,铿锵有声。
鞋子上方完全没有腿,却有飘浮着的裙裾,美丽的黑色蕾丝百褶裙。
叶宅保持自己原有的姿势,镇定地没有去擦眼睛,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在这个阿波罗都懒得上班的地方,看到个把隐形人算啥。
高跟鞋一步三摇,走到他的面前停下,一个女人玲珑的声音传来:“你是来找工作的吗?”
叶宅一跃而起,精神百倍:“是的,是的。”动作猛了点,运动不擅长的他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前倾的时候,额头碰触到一片轻柔的织物。
百褶裙。
百褶裙比较靠近腰的地方。这个女人的身高,大概在两米二三左右。
她弯下腰来,弯成要从地上捡东西的姿势,脸终于出现在叶宅的视线范围里,倒是标准的大美人容貌,妆容极重,浓密眼线和黄色眼影把她的眼睛勾勒得犹如深潭,红唇似火。叶宅还来不及心旌摇曳一下,一只带着暖意的手已经按在他额头上,手势很温柔:“嗯,是活的。”
就站在门口,雇佣双方开始了谈判:“是马上开始工作吗?”
“是的。”
“报酬多少?”
“随便你。”
这个答案令叶宅有点迷惘:“随便?”
“嗯。”
“十两黄金可以吗?”
“可以。”
“那如果我说一百两呢?”
“也可以。”
叶宅觉得有点不对劲,通常这么随便的买卖最后都会被证明是一场骗局。
他鼓起勇气:“我要求预付,不对,是提前付,二十两。”
大美人干脆利落地点头:“可以。”
她不是说着玩的,一面说,一面垂下手掌,在叶宅的面前打开,里面躺着方方正正的黄金条,和阳光交相辉映。
叶宅背上的汗毛们自动自发地竖立起来,表现出离家出走的强烈诉求,但他拒绝去想这种恐惧的来源,只是拼着一股本能,劈手抓过黄金,急急忙忙地说:“你等我十分钟,我去去就来。”
但他撒腿就跑的战术非常失败,高美人轻轻一伸脚,他已经在高跟鞋尖下感受到了即刻失血过多而死的威胁,那本来柔美的声音变得像冰块一样硬:“黄金你拿着没问题,但工作是要马上开始做的哟。”
她的呼吸拂过叶宅额头,带着兰花之香,叶宅身上却一阵恶寒,他爬起来,呐呐地问:“什么工作?”
美人笑了,轻盈转身,开启店铺门,说:“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