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蛇井

 霍东野和叶宅穿过七头獒所守护的黑门,心里满是纳闷。

“你刚才那拳……那拳可真厉害,那狗一下……呃,一下就晕过去了。”叶宅迟迟疑疑地表扬道。

霍东野很诚实地看看自己的手,说:“不对啊,我都没有接触到它。”

无论力量多大,也不可能凌空将这么一大只狗打得在地上瘫倒,这是对事实基本的判断,问题是真正的事实就是如此。

难道无意之中我练就了气功?就好像叶宅,危机中猛然念出一个火动诀一样?

喂,难道我们其实是赛亚人吗?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嘀嘀咕咕着跨过黑门,满心希望眼前豁然一亮便来到了正常世界——哪怕刚好跑到伊朗核试验基地试射现场都好。

但是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深深后悔刚才没有选择干脆后退。

就算等死,都比横死好啊!

他们来到了一口井里。

大概能站七八个人的面积,底部泥土十分松软,踩上去有微微下陷的感觉。抬头一望天光明亮而浑圆,活像一个青瓷茶壶盖,硬硬冷冷,没有一点人味地盖在井口,很高,要把头仰到最后才能看到顶。

井壁灰褐色,一丝绿苔都不见。而就在他们左右顾盼之时,黑色门已全然合上,痕迹淡去,和井壁化为一体。

后路已断,不用提他们发现这一点时有多么心碎了。

霍东野尝试了一下强行突破,尽全力一跃,蹿上三到四米高,靠自己强劲的臂力,紧紧抠住井壁上某些莫须有的微小突出点,此时仰头一看:自己与井口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的迹象。

他二度跳跃,这一次着力点不够,只前进了一两米。

但无论他前进多少米都徒劳无功,站在井底的叶宅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

“喂,你别瞎跳了,你多半跳不出去的。”

“你看,你每跳一次,出口就显得越高,这口井好像会长个儿的啊。”

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霍东野拼老命跳了半天,上演的确是进二退三的戏份,他的背影在叶宅视线中越来越远,却始终与井口缘悭一面。

叶宅头看得都要掉下来了,赶紧活动一下颈椎,招招手道:“您慢走,我不送。”

这时候他听到一丝缓慢的音乐。

他们推开哥特宅子墙上那扇门时听到过的那种音乐,冷冷的,阴郁低沉,水一般流淌在四周,某一两个音符尤其潮湿黏稠,似乎落下去后会沾到脚背上,然后窸窸窣窣爬上来。

叶宅打了个寒噤,双手搓了搓,抱着自己的肩膀原地跳了两下。正寻思这音乐是从哪儿放出来的,针孔音响还是即插MP3,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井壁某处正裂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洞,每个洞都圆圆的,大概拇指大小,毫无规则地排列在一起。

一转眼的功夫,这样一片片的黑色洞眼带在井壁上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形状各异,有大有小,彼此并不相连,从下一直分布而上,一直绵延到阴影遮蔽看不到的高处。

叶宅诧异之极,双手合在嘴边对还在高处兀自跳跃的霍东野吼了一嗓子:“喂,上面墙壁开裂没?”

霍东野应声急速落下,摔个嘴啃泥后爬起来,气喘吁吁,但他一眼看到旁边的洞眼带,脸色就变了:“上面也有。”

双手比划了一下:“很多,突然就裂开,我还以为要地震了。”

地震?您真有想象力!

叶宅嘀咕着,目不转睛看着那些洞,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把一根手指塞进其中一个洞,结果立刻大叫一声,拿了出来,甩着手诅咒:“KAO,谁咬我。”

指尖上两排牙印,细微得很秀气,如同小米粒整齐排列,慢慢渗出血迹。

叶宅很沮丧:“为什么老子今天总是挂彩?”一边眯起眼睛试图往那个洞里看,“虫吗?”

霍东野伸手一把拎住他的领子拉回来,目不转睛盯着那块布满洞眼的区域,慢慢说:“这块……好像是……”

叶宅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边挑挑眉毛表示询问。

答案大出意外:“好像是奥地利的国家地图啊。”

叶宅觉得匪夷所思:“啥?”

结果霍东野丝毫不跟他开玩笑,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地理书。

翻到欧洲国家部分,奥地利的地图跃然纸上,与那一块相比,形状几乎是百分之百相似。

奥地利地图旁边,是狭长的日本,日本上去那一块,分明是智利。

倘若耐下性子一一对照,至少目前可见的洞眼带,每一块都与某个国家对应。

更奇妙的是,洞眼带之间的面积比例与国家之间的亦如出一辙。

他观察力之强,之入微,叶宅尚懒得表示惊讶,最值得浓墨重彩加以强调的是:“你身上带着地理书?地理书?

“那么,你是准备在拯救你爹的过程中顺便自学一下高二课程吗?”

一开始他是开玩笑的,等在霍东野的背包里真的发现了整套高二教材,还有装着大量教辅材料的PDA后,叶宅就崩溃了。

“其实你不用去救你爹的,真的。”

他特别诚恳地说。

“我可以把我爹给你啊,白给!绝对不收过户费!”

霍东野没什么幽默感,所以他问:“干吗?”

叶宅戳戳他的背包:“你根本就是我爹所需要的那种儿子啊!人家说,喂,当你踏上伟大冒险路程,你一定要带的东西是什么?”

他简直叫了起来:“你的答案是课本,课本呀!”

霍东野对他的激动情绪不能理解,只是耸耸肩,转头继续观察井壁上的洞眼,一面翻着手里的地理书。就在他频频点头显得颇有科研成果,要跟叶宅分享心得之时,后者却有了更震撼的发现。

他被小洞里的什么东西咬出两个牙印的手指,硬了。

保持着直指的姿势,表皮泛出坚实感,仿佛敲上去会作铜铁声。放在嘴里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或柔软,只是单纯的硬冷,如石指。

叶宅恐惧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发颤:“霍东野,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井壁上传来一阵不祥的沙沙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从洞眼中,钻出红色小蛇。

所有的洞眼,全部有蛇。

只有小拇指粗细的蛇,头部呈立方体形,没有眼睛,而且紧紧闭着嘴,处处彰显着“请不要把我和普通蛇混为一谈,谢谢”的气质。

洞眼在井壁上无处不在,因此冒出头来的蛇不计其数,一路占领了全部井壁。霍东野快速扫视一圈,注意到深井底部还算是一片净土,赶紧按着叶宅的脑袋整个埋进烂泥,连眼睛都糊上了。他自己也平躺,仰面朝上,看着那些蛇探出头,慢吞吞地,向着对面游去。

仿佛空中许多无形的纵横高架桥任它们驰骋似的,完全克服了地心引力那样蜿蜒着,身体长得简直无穷无尽。它们在虚无中遇到,于是亲热地纠结在一起,一拖二,二拖三,三拖一百六,很快织成一张密密匝匝、遮蔽天日的蛇网。所有正方形脑袋朝下,对着霍东野和叶宅趴伏的方向,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而后,一起亮出牙。

小小的、细密的、米粒一般的牙——这些形容词用在姑娘身上,让人觉得好清新。

霍东野在浓密的黑暗中也没有错过这一无声的威胁,脊背上爆出一溜冷汗,一颗颗,滚下去。

这些个牙齿可比七头獒的更加令人恐惧。

因为,TMD太多了!

红蛇们旁若无人地亲热了一会儿,不知道是感情破裂还是宿舍要关门了,又各自松开纠缠,缓缓退回自己的洞眼中,天光重新射入深井的底部,霍东野松开了死死按住叶宅脖子的手。他一跳起来,大喘气,脸憋得通红,开口就是三字经:“你妹,想杀人灭口也换个法子,憋死人很不厚道哇!”

霍东野这才觉得自己手劲可能大了一点儿,忙表示安慰,顺便问:“看到了没?”

叶宅表示迷惘:“看啥?”

东野将刚才的场面描述给他听,叶宅脸色变化了好几种,最后自己拍拍脸,沮丧地说:“妈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做出更恐惧和更震惊的样子了,表情也有极限吗?”

他的手指现在硬得更厉害,简直像伟大领袖附了身一般,倔强地指指点点着,掉转去对准霍东野,后者本能地一闪。

“那些蛇,你不可以一把抓住,然后撅成两段什么的吗?”

“一条一条应该可以,但太多了。”

“那就一条一条来撅嘛。”

“撅的时候如果被咬了怎么办?”

脑海中浮现出一大群红色小蛇一哄而上,在全身上下咬出密密麻麻牙印的场景,而后,就变成硬邦邦的一具人体石雕,失落地跌倒在地上。过了一万年考古学家发现这里,会欣喜若狂——这是多么完美的原生态化石标本啊!

为了给后代的考古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就要在十六岁以处男和不完全行为能力人的身份被蛇咬死,鬼才要那么伟大呢!

霍东野对着井壁怒目而视,像是对想象中的悲惨命运断然说了没门。叶宅这时不知哪根脑筋黏了线,快手快脚脱了上衣,蒙住身边井壁,还从地上抓了两把烂泥尝试固定住那件衣服,反复了几次,效果不算好,但最后勉强还是巴住了。

“这样子我们至少可以抵挡一阵,专心对付某个方向的蛇。”他仿佛很胸有成竹般说道。

霍东野心中亮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你再用一次火动诀试试?我想火攻搞定这些蛇应该会比较容易吧。”

叶宅翻翻白眼,摆了个马步,运了半天气,在霍东野充满期待的眼神中耳朵都憋红了,最后颓然:“不行。我没法力,那种咒语成功用一次都不知道是积了什么德,如同一场幻觉,所以,别做梦了朋友。”

“那,其他咒语还有吗?定身诀或者瞬移什么的?”霍东野不肯死心。

叶宅好声好气地提醒他:“我们又不是活在漫画世界里,你醒醒吧。”

说着,他连自己的长裤也脱下来继续为自己建设一块暂时安全的小屏障。霍东野一时想不出其他什么办法,只好也扒了校服照办。

两个人茫然对望,听着那种阴阳怪气的音乐,不知道下一波蛇行什么时候到来。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例牌音乐先行,前奏落下后传来咝咝声,其他一切程序照旧。那些出口被衣服遮蔽住的蛇们有点懵,在里面七扭八拗了一番,但最后还是坚强勇敢地冒出头来踏上那不知所谓的征程,直到和对面的兄弟亲切会师。

那些倒霉摧的衣服,有的是百分之九十棉加莱卡,有的是牛仔布,最后殊途同归,都不幸地变成了如假包换的盔甲,带着万蛇穿心的痕迹死翘翘地挂在那儿。

叶宅和霍东野躺在地上,胆战心惊。这回叶宅能看直播,顿时六神无主,终于熬到这一轮所有红蛇归位,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正要爬起身来,却抓狂地发现了一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传神案例:在他们的身侧,那本来光滑无毛的井壁底部,也是他们唯一能藏身的希望之地,正在慢慢裂出黑色洞眼。

他怪叫着拉过霍东野:“这里,这里,本来没有的,现在有了!有了!”

黑色洞眼中暂时没有蛇,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叶宅摸摸挂在墙上比铁还硬的牛仔裤,哭丧着脸,喃喃说:“我还年轻,我真的不想死……”

霍东野不搭理他,他站得笔直,逡巡四周,敏锐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希腊不见了。”

“什么?”

“左上角头顶上,离你大概两米高的地方,那里原本有一块希腊地图形状的蛇洞带,现在消失了。”

叶宅将信将疑,努力抬头去看,尽管他视力不如霍东野犀利,但勉强也瞄到了一块平整密实、宛如处女的墙壁。

而井壁底部新出现的洞眼带,完成开裂之后,很容易就判断出是举国搬迁至此的希腊。

难道这些蛇洞带并非一劳永逸地钉在那里,而是在动态中不断消失又出现的吗?

叶宅脑子转得飞快,一下激动了:“霍东野,你说我们是不是每次都可以躲在蛇洞带消失了的井壁那里?”

霍东野紧紧盯着井壁,陷入思考,接着提出很严谨的反问:“我们怎么知道哪一块蛇洞带会消失?”

叶宅只沉吟了一秒钟就答了出来:“从希腊的案例来看,空白处会出现的蛇洞带就是随即会消失的?”

孤悬一证,事实是否始终如此,谁也不知道。这简直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的最后一道题,答对与否,天堂地狱一线之间。

但既然大家都已然身在地狱,那就什么都试试总没错嘛。

霍东野挑挑眉毛,认同了叶宅的判断,随即他就投入到了扎实的前期准备工作当中——为了精确辨别出现和消失的蛇洞带,首先要熟悉已知蛇洞带的形状。

换言之,就是熟悉地理书上224个国家和地区的地图形状。

再换言之,这根本就是准备要了叶宅的命了。

美国,加拿大,中国,日本,瑞士,俄国,这些都算了,尤其是地球仪上国土面积前几名的和孤悬海外莫名其妙就算一国的,就凭着第一印象蒙也能蒙出来。

但是,博茨瓦纳,赫德和麦克唐纳群岛,安提瓜和巴布达,布基纳法索……是不是随便从地上捡个什么词就变成了国家名字啊!你们这些建国先驱对待这么千秋万代的基业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啊?随便也都算了,随便之余,选个短一点的字儿当国家名称会死吗?很不环保好吧。

井壁上所有蛇洞带,根本都密密麻麻挤在一块地儿上,许多边界形状大同小异名字也差不多的小国家,都跟一串葡萄似的连着,谁认识谁是谁啊!

他越看那些蛇洞带越晕,逼得肾上腺素都要分泌完了,慌了神,一拍大腿说:“喂,咱们贴个小纸条在上面行不行,有个纸条打打小抄,嘿嘿,日子就爽了嘛,不用记那么辛苦了嘛!”

霍东野慢条斯理看他一眼,说:“第一,你觉得贴哪儿不会被蛇戳穿或者遮住,总是看得着?第二,视觉反应绝对没有记忆反应快;第三,你上哪儿给我找那么多纸条来啊喂?!”

叶宅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半响呜咽一声:“那,我地理真的不好,要是,要是实在记不住呢?”

霍东野耸耸肩:“记不住你就死吧。”

补充了一个定语:“硬邦邦地死。”

他并没有威胁叶宅的意思,但那种平淡无所谓的语气戏剧性地增强了这几个字的恐吓效果,叶宅双手绞在一块儿,沉默而绝望地站在深深的井里,抬头望着那片似乎永远不可企及的蓝天,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伸出手:“地理书给我。”

霍东野赞许地将书递过去,再稍微估算了一下,说:“下一次很快要来了,这次我们躲在希腊那里,赶紧背,你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说的可一点没错。

老实说这些蛇虽然怪异,倒还算遵守江湖规矩,既不突袭又讲诚信,出行前以音乐作为信号,简直称得上是有点儿品味了。赶在它们施施然出现在之前,消失的希腊正好留下如同婴儿澡盆那么大一片安全地带,霍东野抓住叶宅的手臂,奋力挥手,将叶宅丢了出去。后者双臂抱胸,视死如归地摆出咸蛋超人姿势,在空中滑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而后“吧唧”一声贴在井壁上,就像一片被人抛弃的口香糖,只是黏性没那么大,得靠自己手抓脚顶苦苦支撑身体。

赶在叶宅掉下去摔成一个烂西瓜之前,霍东野轻轻松松跳上来,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插进井壁拉住自己。心中暗喜,幸好挖这井的人没使上花岗岩金刚石纯钻之类的材质,否则自己空有神力,只能落得在蛇堆里挣扎着写几个惨字。

两人现在的体位相当挑战人类极限,还要尽力将身体蜷缩在完好井壁的覆盖范围之内,霍东野自小训练有素,头脚相接不算什么大事;叶宅就在那里鬼哭狼嚎,一会儿号称背部骨裂,一会儿抱怨大腿抽筋,不过事关生死,即使如此艰苦,他也没有半点要自我放弃的意思。

终于耳边音乐响起,节奏一反前两次的幽微,活泼异常,风格热力四射,很有美洲风情。井壁上的两人顿时产生十分不祥的预感,果然这一次蛇群来势汹汹,乃是踩着波尔卡舞步出场的,在空中大幅度摇摆,如同失心疯似的美杜莎。

叶宅克制不了好奇心,强忍着颈椎痛苦的尖叫,战战兢兢扭过头,蒙眬中看到纠结成一团的红色噩梦就在自己上下左右大约一毫米的所有地方纠缠不清,禁不住痛苦地闭上眼睛,向上天祈求务必要留给他一只完整的屁股和全部头发。

一曲兴罢,群蛇回府,世界恢复清静。霍东野抓住叶宅跳到井底,两人很有默契地什么话也没说,四只眼睛盯着刚才的藏身之地,黑色蛇洞慢慢分裂开来。

“古巴。”两个人异口同声喊出答案,果然在死亡重压之下复习效果比较突出。

古巴蛇洞带现在的方位是在右上角大概一点八米处,作为一个小国家,它提供的安全地带比希腊的更袖珍,因此叶宅提议大家以抱成一个球的姿势定在那里。这显然超越了霍东野对同性身体接触的底线,他还在犹豫之中,蛇行先奏响起,居然是相当快速的小步舞曲,意味着蛇们的动作会更快,不得已,只好从权。

这一波躲得更侥幸,不管霍东野怎么大力按住叶宅,在不能把他直接按死的情况下,两个人所能依靠的始终只有一个支撑点。

当再度安全回到井底,他叹气: “喂,长此以往不行啊。”

如果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的话,无论怎么跳,看来结果都是一个死,而且死的时候手臂还相当的累。

叶宅对霍东野难得的沮丧不置可否,他抬头看着高高的井口,凭借强烈的直觉他发现了一件事。

“你把我扔上去的时候,井口的距离是不会缩短的,它会往上延伸。”

“你是觉得我们还不够绝望吗?”

叶宅拨浪鼓般摇头:“No No No,我一个人呆在那儿是这样,但一旦跳上来我们俩会师了,那种距离感正常起来,井口会变得更近,好像可以跳出去似的。”

这样说来,难道这是一口奖励团队作战的井么?任何人如果想抛弃同伴而逃生,无论多么善于跳跃或攀爬都没有用,但抱有真正不离不弃信念的伙伴,在苦苦求生的过程里,反而说不定能窥视到这一线仁慈的生机。这么说来,设计这口井的人一定是人力资源专业出身吧。

他的猜测总是很大胆,而霍东野的风格是乐于亲身体验得到实证根据,他们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团队。

下一波蛇行,他们很好运地等到了地域广阔的俄罗斯,距离地面大约五米开外,两人用舒展的姿势活动着腿脚,一齐仰头,果然井口的面积比方才大得多。

“这一次不下去了怎么样?”

霍东野征求叶宅的意见。

“如果我们动作足够快的话,赶在蛇出来之前应该能跳到新的安全地带,如果运气不错,下一个安全地带还在上方,我应该就可以带着你直接跳出去了。”

他们的运气没有好到这个程度,下一波蛇行他们被逼到了几乎接近井底的地方。但就像买股票一样,价钱有时候牛一点有时候熊一点都没太大影响,长期来看,总体经济态势还是上升的不是吗?直到人类灭亡。

霍东野很纳闷:“你选修了经济类课吗?我记得只有成绩在年级前三十名才可以选修非考试课程啊。”

“哪里,我只是以前在我爸会议室装了窃听器,他这个人闷蛋一个,每天吧啦吧啦只会说这些。”

难怪老叶能发大财,叶宅听来的只言片语被事实证明是真理。尽管冲折难免,避难场所无法预测,忽高忽低,但总体趋势的确是向上的。

霍东野豁出了吃奶的力气保持两人身体不下坠,本来就饱受创伤的双手几乎要武功全费了。好歹撑过了七次蛇行,不知托谁的福,他们几乎已经到了井口,只距离数米之遥, 大部分红蛇都被撂在了他们的下方,要不是还有几条悍然交织成网挡住去路的话,他们简直就可以直接闪出去了。

现在,叶宅被霍东野的膝盖顶住贴在墙壁上,整个人呈虾米状,陶醉地缩着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自由与风的清新气味,就连冷静如霍东野,都不禁喜形于色。

但他们高兴得似乎太早了。

音乐持续不断地演奏,红色蛇群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长长的一曲终了,正当他们想松口气的时候,所有的蛇忽然都停了下来,向着他们的方向,昂起头。

蛇头一个接一个密密挨擦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个怪异的密集平面,有密集物体恐惧症的人看到这场面当场就可以死了。

在那诡异的艳红舌头攒动中,有一道莹莹银光从弱到强,像电流扫描一般扫过整个平面,又如疯狂艺术家在泼墨挥毫,最后在中心处画出一张脸。背景红而五官白,清晰如高像素数码照片,感觉伸手就能触及那温暖皮肤一般。

是一张美丽绝伦的女子面孔,有一双热情而好奇的眼睛,额头异常光洁,姿态却带着光阴留下的疲倦。

她在亮光中缓缓转头,像做颈椎保健操似的,最后正面对上了叶宅和霍东野,开金口道:“小子,现在心情怎么样?”

他们俩面面相觑,心想这真的是在跟我们说话么?大出意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这位女士很有耐心地等待了一下,点点头:“嗯,不管怎么样,后面的路还长呢。要加油。”

叶宅立刻松了一口气,对霍东野摇摇头:“没事,是录好的视频,不是现场人机对话。”

霍东野比他反应慢一点:“你怎么知道?”

他努努嘴:“不管我们说什么她那句话都能对得上,问题是我们根本没说话啊,她对个毛。”

此话有理,更多证据接踵而来,视频进行到那位女子在蛇头镜中将双手一摊,笑嘻嘻地说道:“既然你们成功来到这里,又躲过十三波蛇行,那肯定算是狐中吕布了,非常值得寄予厚望,现在,姐姐我友情提示一下,好好听喔。”

她举起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嘘”的姿势,叶宅和霍东野靠着多年在课堂上被嘘的丰富经验,立刻本能地全神贯注起来。 

“首先恭喜你们,看起来已经捉摸到了从这口井跑出去的诀窍,没错了,就是要团队合作呀!如果一起进来的你们,以为把对方搞死就是胜利的话,那唯一的后果就是抱在一起死啦。”

这位神经质的姐姐说到“抱在一起死”的时候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嘻嘻嘻”笑了几声,自娱自乐完毕之后清清嗓子又回到正题:“尽管你们协作得不错,但现在真正的考验要来了喔!嘘——仔细听好,那些蛇啊,对对,就是刚才那些跳舞天分很高的小蛇蛇们啊,很快就要睁开眼睛了哦。它们的芳名要谨记哈,美杜莎之发。美杜莎的故事知道吗?有用功上文化课吗?有的话应该就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哦。哈哈哈,谢谢收看本集小科普节目,请一定要活着,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下一关再见啦。”

然后她就相当突兀地“唰唰”化身为数道寒光四散,不见了。

霍东野一头雾水地望着暂时保持安静状态的蛇头平面,问叶宅:“她什么意思?”

叶宅脸色发白:“喂,你没看过希腊神话吗?”

霍东野很酷:“我连本地的神话都没看过。”

叶宅眼睛翻白,可怜的黑瞳仁几乎已经要突破眼眶自己去逃命了:“美杜莎是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妖,任何人看了她的眼睛,都会变成石头。”

他上辈子铁定是乌鸦,才有这么毒的嘴!话音刚落,所有红蛇就睁开了眼睛,狂热之光肆虐。

叶宅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就瞎了,整个脑海充斥着如同一万个正午骄阳同时赤裸裸照耀的炫光,每一个脑细胞都逃不开被放在一千度烤箱上摊开的命运,加点儿橄榄油放上两颗盐现成一顿好早饭。他本能地双手挡住自己的面孔,身体卷起来想尽可能得到保护。从四肢百骸皮肤方寸乃至于内脏中心一起“轰隆隆”传来极度不适的扭曲感,像被抛到了太阳黑子的中心被光之风暴包围,生命的能量从每一个毛孔中争先恐后地逃亡。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之将至。

脑子里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辆婴儿车上。

自己的婴儿车,蓝色座椅,白色的靠背,顶篷挂了十字形的动物转转乐。

他坐在上面,双脚乱踢,哇哇大哭,哭声中含着难以名状的痛苦与委屈,声音在大得好像无边无际的空间中不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仿佛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时背心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将他的幻象击碎,大约是美杜莎之蛇眼的能量化身星球大战中的长剑,一鼓作气刺进了他的骨头缝。

叶宅叹了一口气,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那个死鬼和尚不知道算到了我是这么挂的没……”

然后,他整个人猛然被丢了出去,越过井壁,头朝下飞了一小段距离,然后重重撞在地面上。

他趴了一会儿,从麻木之极到恢复感觉,脸孔下土砾的粗糙感与身体周边的地势跌宕都渐渐清晰,感官像受了惊的小猫咪踌躇不前,终于又定下心来继续戏玩面前的老鼠。

叶宅抬起头来,面前是无垠荒野,目力不可尽,天色青灰,沉沉毫无生气,但清风是自由的,带着轻微的呼号声在四周一路狂奔。

他愣了一会儿神,翻过身,第一眼是去找霍东野。不果。远处那口蛇井,则阴森森地继续敞开着血盆大口,等待无知猎物的沉沦。

不管周身骨痛,叶宅跌跌撞撞冲将过去,趴在井边,他一下子脸都变绿了。

霍东野没有和他一起上来。

在美杜莎之眼张开的几乎同时,他双手抓住了叶宅,举到头顶,自己完全落入了蛇群的包围。他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挥手甩出了叶宅。

他没有机会再自救或反抗,美杜莎之眼照彻天地,没有留下一点躲避的空间。

于是他只好没奈何地,一点一点变成了石头。

保持着那个挥手的姿势,安详僵卧于密密麻麻红蛇簇拥之上。他的表情淡然,既无惊恐,也无苦痛,仿佛这舍己救人的壮举,只是平常。

那些蛇在游动,交织,发出低不可闻却又丝丝分明的胜利嘶叫,眼睛倒是都已经闭上了。

叶宅绞着双手,哽咽了一下, 然后他干了一件任何人都没法想象、连他自己干了之后都完全不肯相信的事——

他跳回了蛇井。

他重新回到蛇井之中,踩上红色蛇群的质感犹如一张高密度的绳网。叶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胡乱念着自己记得住的咒语,不管是往生咒还是接生咒,连滚带爬往自己既定方向而去。到后来什么咒都念不周全了,只能皈依唯心主义,嘴里念念有词:“你们不存在,你们不存在,你们不存在。”

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挣扎滚爬,他终于靠近并抓住了霍东野。把他手臂往自己小脖子上搭牢,背上,掉转头往最近的井壁一靠,脚下用力往上蹦。这也是奇怪,他体育从来不好,无论跳远跳高都没及格过,这会儿却如梦如幻的,双手居然硬抠住了蛇井边缘。他深吸一口气,感觉霍东野重得像块大石头,然后他立刻反应过来:没错啊,人家本来就是块大石头啊。

肚皮脚底那些冷血动物蠢蠢蠕动,叫人恶心之余全身汗毛都离家出走,实在恐怖。叶宅头皮先是发麻,后来麻过头了,也就坦然了,小胳膊拉扯着小腿儿硬蹬着,舍生忘死往上攀,不要说吃奶的力气,吐奶的力气都用上了。

要是事后有人采访叶宅,问他这一出负重快速攀岩赛是怎么比下来的,叶宅必定茫然无话,因为除了在井壁上苦苦活动四肢,无论技术还是意识,他都毫无借鉴经验可言。

不管怎么样,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不知道跌下去又站起身来多少次,叶宅最后反正是大功告成了。生拉活拽着霍东野到了井外,一接触到坚实的土地,那口气就松了,他一个倒栽葱软了下来,四肢软成棉花还在乱抖,喘得跟气胸一样。

好半天才缓过点儿劲头来,叶宅转头看看沉在旁边毫无生气的霍东野,擦擦眼睛,花了好一阵回过神来,才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慢慢爬起来,向蛇井中看去,上上下下死气沉沉,十分清静,所有红蛇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全体告退,只留下满壁地图残痕——要是大家不计前嫌的话,它们适才不离不弃留在原地当叶宅垫脚石的行径简直很有国际人道主义的风范呢。

他吐了一口气,愣愣地瞅了半天,一股被遗弃的伤感涌上心头,十分凄切。伸长腿,踢了踢霍东野的脑袋,鞋底和石质接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喂。”他怀着侥幸,轻声叫道,心里其实是明白霍东野绝不会答应的,人家是实在人,要是有一口气在,无论如何都要捍卫自己脑袋的尊严。

但叶宅还是自顾自地往下说,好像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有点声音会让自己比较有存在感。

“你干吗又救我啊,朋友,你真是个大傻瓜吧!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你赶紧跑出去,然后来扛我啊!你脑子好,打架又那么厉害,我觉得你比较有机会跑出去的。

“也许你跑出去之后,能找到把我变活的办法呢。结果你丫抢老子戏份!这叫什么事啊,这叫?太不仗义了吧你?”

叶宅越嘀咕越认真,七情上脸,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之余,还伸手敲了霍东野的肚子几记。

情绪发泄完,冒险还是要继续,否则大件事即将发生——他铁定会饿死在这里的。

强打精神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观察了一下环境,天地四合,空无一物,视线所及,一马平川,基本色是棕黄灰暗,连绵不绝中毫无参照物,望到极远处也只有欺骗视线的地平线,既不见山峦,更没有城郭,叶宅心中一沉,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什么是真正的身陷绝境了。

强压住心中的惶惑,他闭眼深呼吸,再度坐下,这一次他盘腿,结跏趺坐,身心都安静下来。

通灵嘛,岂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的,要通就要通出个样子来嘛。

他这么鼓励着自己,而后集中精神去感知,到底哪个方向,会比较可能找到一只烧鸡呢。

大概半小时之后,叶宅认识到自己搞错了方向,烧鸡这玩意儿太具象了,不足以作为人生选择的重要表征出现在这么兹事体大的时刻。

于是他继续感知苏打水和烤鱿鱼丝。

不出所料,铩羽而归。

接连试过M记K记P记O记一系列的垃圾食物和电子产品之后,叶宅在内心的上帝面前承认自己错了,并且虔诚地忏悔请求宽恕。上帝认为他的态度诚恳,值得信赖,于是慷慨地指引了正确的方向。

一处伟大的城池,在东方现出形状,从模糊到清晰,从缥缈到切实,从大体轮廓到建筑细节,一点点过度。

当城池在心中的形象完全稳定,叶宅睁开眼睛,他看到天空中有一处雪白亮光照耀在正东方,就像舞台上唯一的聚光灯,灯光的中央,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叶宅吃力地扶起霍东野,说:“兄弟,咱们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