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叶宅

杰夫国际学校,在本城享有盛誉。它占据方圆足有三百公里的整座山作为校园,门口竖立着极具后现代风格的标志性雕塑——一只紧握的拳头。看到的人都浮想联翩,但每个人想的东西其实都不大一样。

这所学校提供超一流的硬件设施与师资队伍,却收取低得简直可笑的费用,因此满城学子无不趋之若鹜。所有申请人都需经过面试,据说面试关卡有十三关之多,侧重点各异,书面成绩反而是最次要的选拔标准。如此制度之下,可以想见杰夫国际学校的校园中行走着多少特立独行之辈,就算如此,叶宅仍然享有盛名。第一因为他姓叶,第二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丑了。

在霍东野所住的东波城,人,只有一家姓叶,房子,一半以上都归叶姓,因为叶家独一份儿在此地做房地产开发。

这年头做房地产开发不是一件什么积德的事,大家去买房子的时候,都怀疑是不是卖家手欠,在售价后不小心加多了一个零,当这怀疑实在不成立,买不起的朋友就会向四方神佛祈祷,希望那些天杀的奸商断子绝孙。

叶宅顶着如此巨大的群众压力,在他爸五十有五的时候呱呱坠地。据说他妈生完之后探头一看,长号一声:“我的妈呀,这是生了个啥!”就晕过去了,醒来死都不肯抱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见叶宅尊容。

不管长啥样,只要六根齐全,五官具备,老叶还是高兴,自家的种,亿万家财后续有人,不用响应巴菲特[ 沃伦·巴菲特,美国人,世界著名投资家。]号召拿去救济非洲了。结果老天说,这事还没完呢,孩子满月那一天,有个和尚上门求见。

自古许多传说中的人物,小时候都跟和尚道士有点儿交情,贾宝玉啊,济公啊什么的,可惜都不是什么正面榜样,而找上叶家这位,来得也着实有点蹊跷。

他没按古例在人家门口敲锣打鼓吸引眼球,倒是直接摸上了老叶的办公室。

不知如何便避开了一切保安、门卫、三重门的秘书和助理,施施然杀到老叶办公桌前一拍他面前的文件,说:“施主,新近得儿吧?”

老叶跳将起来,下意识摆出一个佛山黄飞鸿的起手式,崩得身上的名贵西服关节裤裆处咔咔乱响,一身冷汗。

和尚一领灰袍,身如竹瘦,脸比马长,眼似死鱼,咧嘴一笑,空洞少牙,阴沉无比,徐徐道:“等我说完下一番话,你必定会叫人抓我直送警察局,告我妖言惑众,招摇撞骗,不过没关系,你把这番话好好记住就是了。

“你家小儿,来历不凡,务必要任他自由生长,千万莫管教,他爱学木匠也可,爱学挖坟也可,爱伤人放火也可,犯了法自有天地政府拿他,你家里人千万不能插手。

“他说什么,就得信什么,要什么,就得给什么,一旦违逆,后果不堪设想。

“到十六岁送他往西,有多远送多远。施主,这里的往西不是叫你干掉他,是去西方国家,美英均可,东欧则不佳,尤其不要靠近罗马尼亚。

“耶,我还没有说完,你怎么就叫人来抓我?喂喂,等一下,等一下,还有很关键的一句!喂,不要拉我走那么快!”

在保安们把和尚兄连拉带踹弄出老叶办公室之前,他拼着老命来了一招狮子吼,声震屋宇,直达老叶耳膜与内心。

他说:“取名宅!!!宝盖宅,切记切记!!!”

这,就是叶宅名字的来历。

就算拥有人世间一切其他美德,不小心长成这个德行的话,他当然就不容易交到什么朋友。

精确地说,他根本一个朋友都没有。叶宅所到之处,连耗子都望风而逃,他孤独地每天放学回家睡觉,以免室友半夜起床被他吓出大便。

霍东野是唯一和他还能说上两句话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从小所受的教育中不包括任何审美品味的缘故。

这段传奇的友情建立的地方是学校后山的植物园。杰夫国际学校用于教学目的的植物园规模之大,三天两头有人因在其中迷路而拨打110求救,如此自然而然成为蛮荒地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两人相遇的那天,霍东野和叶宅分头被学校里危害最大的小流氓团伙洗白。洗白,在这里不是比喻手法。小流氓头目那几天似乎手头很紧,平常拿了现金就走人的,那一次连衣服都准备拿去变卖,剥得只剩条裤衩丢在植物园后门墙根下就锁门走人了,两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聊聊闲天。

一开始霍东野问他:“你也老被他们抢啊?”

叶宅说:“是啊,你呢?”

霍东野找到革命队伍,精神为之一振:“我也是啊。”

两人转头相视一笑,叶宅有点纳闷:“这阵子小光子干吗了,这么缺钱?他平常一个礼拜才抢我一次,这礼拜都四回了。”

两人交叉对照了一下彼此经验,发现小光子作案风格大变,从可持续式细水长流一转为三光洗劫式,白天黑夜轮班。叶宅一拍大腿:“糟了,一定是他姐又病了。”

小流氓团伙头目小光子,家里有个得肾病的姐姐,靠洗肾活着,据说也活不太久了,小光子家太穷。

每回洗肾的钱接济不上,他就必然出门祸害同学。

霍东野很迷惘:“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这事,除了抢与被抢的关系,叶宅和小光子之间也不像有彼此要交代家底的交情。

叶宅噎了一下,反手捅捅霍东野。他那只手,跟广东茶楼里的凤爪很像,小得邪乎,手指头皮色苍白,圆鼓鼓跟泡过似的:“难得你跟我说过三句话还没有被吓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呗。”

“嗯。”

“你别说出去。”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叶宅咧嘴一笑,嘴巴里那么三五七颗牙每一颗都摇摇欲坠,说:“我呀,能通灵。”

霍东野很镇定:“就是能跟神仙幽灵什么的说话么?”

叶宅晃晃头:“那是骗人的。

“我通灵的意思是,只要我想,使劲想,八九不离十,就能知道别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丢失的东西去了哪里,怎么样走才不会迷路,诸如此类的。

“就像小光子,他第一回抢我,我就知道他姐有事,所以让他把我爸给我的附属卡抢了,结果这个笨蛋不会用,非要还给我。”

人家还信用卡给他,性质好似跟欠他八百块差不多,叶宅现在想起,都要龇牙咧嘴怒一番。

怒完之后他又捅捅霍东野:“你信么?”

后者点头:“信。”很诚恳。

“你能看看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叶宅把身子转过来,双手捂住两腿之间。霍东野很坦白地说:“别捂了,拿放大镜都看不见。”

叶宅悻悻然把手合得更紧一点,歪着头努力看霍东野,看了大约有十分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那双眼睛太小,简直不知道到底是睁着还是开着,霍东野点点他:“看到什么了吗?”

“妈的,你怎么长这么帅,我怎么长这样?”

“你就看出来这个?”

“没有,看不出来你,你身上罩了一层什么东西,呃,白色的,一层纱似的。”

霍东野摸摸身上,唉,真的有层纱就好了,老子还能挡个三点回宿舍穿衣服。眼看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再不去上晚自习要被老师爆头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身上黝黑的肌肉一块块舒展,平时在宽大校服下看不出来的强悍体格此时一览无遗。他对叶宅笑笑:“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在叶宅那对鬼火一般的眼睛注视下,他轻快地赤脚走到小植物园的南墙前。那堵墙壁由零碎的花岗岩石拼成,浆糊灌缝,砌得结实细密,高有三米,厚达数十厘米,墙后有一条小路直通宿舍区。

霍东野站在石墙前,挠挠头,而后随随便便,一掌推出。

石墙受力,无声无息地应掌开裂,一整块花岗岩倒下来滚到旁边,墙壁上出现一个大洞,刚好容一人出入,边缘平整丝滑,就算机器人拿开山斧砍,都砍不出那么利落。

“喏,这就是我的秘密。”

“我们可以走了。”

我有无敌的功夫,你有通灵的双眼。

让我们为彼此保守这惊天动地的秘密。

也许有一日,秘密与秘密会在某处相逢。

这个暑假,叶宅按惯例一考完试就回家了,但他临走前破天荒地找到霍东野,说:“下学期我不来了。”

他对学习和考试都没有兴趣,永远不及格,看来就算有通灵能力,他也很有操守地没有考试前看答案。

下学期不来,是对接受教育这件事终于彻底心灰意冷了对吧。霍东野表示理解,但叶宅却不置可否,咧咧嘴走了。

自从在植物园两人共患难了一把之后,偶尔在校园里遇上,大家会停下来聊聊天,主要内容是叶宅向霍东野通报其他同学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八卦,包括:“唐丽华昨天去色诱物理老师了,不过物理老师觉得她的胸部太小,不值得付出泄露期末考试试题的代价。”

或者:“食堂里的猫老得抓不动耗子,跳汤自杀了。喂,中午的蘑菇忌廉汤你没有喝吧,一股猫味有没有!”

也有些好事:“你要是这会儿去买杰夫国际校园福利彩票的话,买“89 45 66 32 9”这个号码可以拿到一千块最高奖!”

霍东野听得热情而有节制,听完后既不会去嘲笑唐丽华,也不会去揍煮猫汤的大厨,更不会飞奔去买彩票。这些良好表现一步步让他成为叶宅心目中最完美的八卦搭档,也催生了一丝微妙的友情——在两个根本不搭界的人之间。

现在,带着那条真丝围巾,霍东野找到叶宅。

叶家的宅子。

很大一栋房子,三层,前门有占地大约五十亩左右的花园,种满各式花木,配置大型水上乐园,整个造型从空中俯瞰,像一只将翅膀展开来的大鸟,很有霸气。

拜无孔不入的八卦杂志所赐,本城人人都知道如何找到叶家,不过,要顺利登堂入室则完全是另一码事。

霍东野在去的路上一直想应该怎么样和叶宅接上头,那位兄弟不用电话,邮件、QQ、Skype一律没有。

“大家在学校里不得不看到我已经倍有压力,谁还愿意下课后自己找罪受啊。”

这是他的原话,写在班级通讯录叶宅名字那一行的备注栏中,无论通讯录更新多少次,这句话都岿然不动,足见全部人对它的认同。

但霍东野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站到叶家第一道大门的保安亭门口,就发现叶宅穿套松松垮垮的背心裤衩,歪歪扭扭靠着安全门坐在地上,冲他咧嘴笑:“嘿嘿,找我?”

任何人有机会穿过叶家的花园,就会明白有钱的好处,钱就是美景、好空气、清静,以及悠游自在。

霍东野在路上看到一池鱼,肥大活泼的美丽生物在水中来去,似乎毫无忧愁可言。

“锦鲤,很贵很难养的那种。”叶宅说。

“我爸说自从他开始玩鱼,对女人都没有兴趣了。鱼的脾气比较莫测,一不小心就会死给你看没商量,比较有挑战。”

霍东野抬起头:“真的吗?”

叶宅长得满额头都是的黑眉毛挑一挑,很冷酷:“其实是他老了罢了。”

他带着霍东野一路走进家门,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大厅的壁炉前传来一个柔腻的声音:“小叶,这是谁啊?”

霍东野低头一看,那儿站的是一个体态窈窕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丝质小洋装,这么热的天气里整个人仍然显得清净优雅。她前额光洁,犹如被砂纸打磨过的石面,唯独一双明亮得稍嫌过头的眼睛,泄露了她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

她抬头望着叶宅,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后者充耳不闻,埋头继续爬梯子,他两条腿一粗一细,绝对不是天生爬楼梯的材料,哼哧哼哧十分辛苦。

霍东野过意不去,正要答话,叶宅的右腿猛然一个神龙摆尾,踢到霍东野膝盖上,接着说:“这个死女人是我继母,害死我妈才扶正的,不要鸟她。”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大声,继母的脸上露出既恼怒又无奈的复杂表情,一口细密的小白牙紧紧咬住嘴唇,似在努力忍耐。霍东野注意到大厅的东北角本来还有个佣人在抹花瓶的,一看这架势就溜了出去,看来久经考验。

“小叶,你已经十六岁了,在外人面前怎么还这样信口雌黄?”那本来甜腻的音质中夹杂大量的隐忍,像燃烧着一根炸药包上浸过水的引线。

叶宅已经上到二楼,闻言站在走廊边向下一探身子,阴森森地说:“怎么,你以为我到了十六岁,说的话会比十一岁的时候少一些灵验么?”

继母脸色顿时惨白,看来她也必然知道叶宅出生时发生的那段小插曲,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时间蹉跎两分钟,叶宅已经带着霍东野消失在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是一个里外套房,大约六十平米大小,被不同颜色的挡板分割成几个相对独立的功能区,空间利用得非常紧凑利落。

正经家具几乎没有,睡觉的地方也只摆一块垫子。书啊衣服啊杂志啊什么的全部丢在地上,几乎无处下脚,卧室外一个小观景阳台正对老叶的私家迷你高尔夫球场,风光上佳。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一块大约三百厘米的液晶屏,下面撂着全套最高级的Kintch全感模拟游戏机,每根线都是日本原装进口,其他地方根本不发售,换了其他人早就尖叫着扑上去五体投地要求试玩,但霍东野对这些东西没概念。

“你继母真的害死了你妈?”

叶宅一晃头,从冰箱里拿可乐给霍东野,说:“没有,我说着玩的。”

“这有什么好玩的?”

叶宅怪有趣地看着霍东野:“很好玩的,你想想,为什么明明我说的不是真的,她还每次听了都一副被抓了现行的鬼样子?”

霍东野虽然不爱动脑筋,但是一点儿也不笨:“因为你爸信你。”

叶宅哈哈大笑,他笑起来五官推挤到一块,像在一块黄泥地上放了个炮仗,密密麻麻炸出好几个洞来,有的黑乎乎,有的红彤彤,大白天的平常人一看也要打个哆嗦。

把可乐一口气喝完,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向霍东野招招手:“拿来。”

白色围巾,与任何一条在真丝商店里出售的白色围巾一模一样,既没有更像一点,也没有更不像一点——如果没有上面的图案的话。

叶宅躺在地板上,将围巾高高举起,接着就化身为一尊雕像,深深地陷入沉默当中。

东野无聊,喝着可乐转头四顾,在不远处的墙角看到一个iPod,屏幕还亮着。

他随手抓过iPod,将耳机戴上,一面问:“你平常听什么歌?”

叶宅根本不理他,两只眼睛眯成精准的一线天,直愣愣注视围巾上纠结扭曲的图案,十五分钟过去,他连一根汗毛都没有动过。

霍东野耸耸肩,闭上眼睛,这时耳机里传来平滑的沙沙声,不属于任何一种音乐形式。乏味地持续着,“沙沙沙沙”,好像饿疯了的蚕虫咀嚼桑叶。霍东野小时候养过蚕,不过很快就全部死掉了。他力气太大,年幼时又不懂得控制,明明是充满爱心的抚摸,结果搞得满手都是碎尸。大概只有藏獒会是比较合适的宠物,但他所住的社区有规定,居民不能豢养大型危险动物。

老虎狮子藏獒豺狗中华田园犬,统统不行。

东野很为中华田园犬打抱不平。

这种沙沙声毫不动听,但不知为什么他一任自己听下去。

渐渐有轻缓的呼吸声传来,气息极为悠长,在进出之间,相隔很久很久,而且简直轻微得听不到。

他闭上眼睛,聚精会神去追踪那呼吸的质地。

真奇怪,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在什么地方听过吗,或者遇到过呼吸得这样圆融流转的人?

仿佛一根丝线将霍东野的意识勾住了,全情投入到那呼吸铺就的道路上去,一路狂奔,狂奔,前方仿佛有重重迷雾,不知终点何在,而迷雾之后所藏匿的,也许是难以想象的巨大诱惑。

忽然他听到耳机中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笑。

然后有一只手拍在东野的肩膀上,透过T恤都能感觉那手心的冰冷。

霍东野睁开眼睛,正对上叶宅扭曲的脸,在问:“你干吗呢?”

他把耳机取下来:“里面放的是什么?”

叶宅随意看了一眼,说:“我睡着后房间里的声音。咦,你听得到,其他人都不行的!”

他思路转换极快,完全不依常理,不等霍东野回答就跳到另一件事上。

“这条围巾你在哪里找到的?”

霍东野如实告诉他,一五一十,从多年前父亲所交代的预警开始。

叶宅听得认真,不过中途忍不住发表了一句评论:“你爹真爱玩神秘,留张纸条说清楚点不是好得多,要不电话留言也行,就算天大的秘密,还可以在银行里租个保险箱嘛。”

霍东野耸耸肩很诚实地说:“我想他没这个钱。”

“你就说你看到什么了吧。”

叶宅把围巾丢回给他,自己从旁边一堆文具杂志里翻出一张纸,一支笔,翻身趴在地上,运笔如飞,涂涂抹抹。霍东野迷惑地追随着那支铅笔画出一根根或直或弯的长线勾连延展,最后在纸上构筑出——

“地图?”

“地图!”

霍东野问,叶宅答。

的确是一幅绘制风格极为精细的地图,街道纵横交错,地理走势纤毫必见,与普通地图不同之处在于没有画上任何参照物。

“看不见参照物,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图。我的能力发挥到极致就是这样了。”

重新拿起白色围巾细看,霍东野真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叶宅是如何找到地图的,上面明明只有一些如象形文字一般的图形。

“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啊。”叶宅从冰箱里拿出大桶冰激凌来吃,他吃相很特别,将整张脸埋进去啃噬,抬起头来连头发上都沾满紫色香芋雪糕,咧着嘴向霍东野笑,“这叫啥,这叫专业。”

他有点神往地说:“嘿,大学里如果开个通灵专业,你猜有人报么?”

霍东野很诚实地回答:“只要能赚钱,想必没问题吧。”

叶宅点点头:“你虽然胸大,脑子里还是很有现实主义精神的。”

这,哪跟哪儿啊?

霍东野赶紧把话题岔开,对叶宅表示慰问:“这个,看得辛苦吗?”

叶宅说:“不辛苦,往眼前一放,线条就自动铺开。”

他很自豪地挺挺皮包骨的胸膛:“你当我通灵是假的么?”

“当然不会。喂,你刚才也预先知道我要来?”

“那倒不是,你来的那条路是我家私有的,路上装了估计有一万个摄像头,我一早看见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往门口走,招呼霍东野跟上:“地图能在网站上查到归属地,不过我这儿的扫描仪坏了,咱们去我爸书房吧。”

老叶的书房独占顶层,二楼通过去的楼梯那里结结实实落了一扇银色大门,右手边墙上嵌入一个小小的密码输入台,蓝屏闪耀,看起来非常高科技。

“验指纹和视网膜的,指纹还好,打断我爸的手带来就是了,视网膜没什么戏,死了就验不出来了。”

说着这么冷冰冰的话,叶宅的表情却一派轻松。

霍东野心想抓着你爹自己来开不就行了吗,叶宅背对着他立刻接口:“一般人想抓他可没戏,老头小心得要命,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一定是楼下那个小娘们干的。”

他和他后妈的梁子,结得可真是根深蒂固。

两人走到银门前,霍东野对叶宅的能力很有信心,背着手在一边等新鲜,看他是怎么变出指纹和视网膜这种东西来。

结果叶宅说:“喂,别愣着啊,打啊。”

“打?”

“可不是,这门的硬度我估算过,比学校植物园那堵石墙大概强两倍,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吧?”

“强两倍的话当然没问题,真的打?”

“不打也行,咱们去把我老头做了?最少可以搞到一只手。”

这家伙和自己的亲爸爸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就没一句话是好的,而且就为了扫描个图纸,至于吗?

如果老叶失踪的话,估计叶宅不但不会去找,还会拿零用钱出来在街上摆流水席庆祝吧。

真是的。

霍东野这么嘀咕着,靠近一点儿那扇银门,伸手贴在上面,感受了一下。

果然是硬度非常高的合金,就算用炸药也不见得一下子能炸开。

当然,炸药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跟叶宅确认了一下:“真的打?”

叶宅一点头,干脆利落:“打!绝对不叫你赔!”

有这句话就好办了,霍东野微一低头,手指像弹钢琴一般在门上某个特定区域游走,嗒嗒有声,轻柔而极富节奏,速度越来越快,如同骤雨打芭蕉,铜钱落水面。

弹了大概三十秒之后,他掌心紧紧按住门,轻喝一声,吐气,缩回手。

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门的一部分——被他敲打过的那部分,也是装了密码锁的那一部分。再随手一推,无设防的大门便应声滑开,比一只小猫咪还乖巧轻快。

叶宅眉开眼笑:“哇咧,牛啊,这叫啥,死亡按摩法?”

霍东野摇摇头:“只是将装了密码锁的地方内部结构打断而已,这样动静比较小。”

两人跨进老叶的书房。迎面整幅的落地玻璃窗宽阔如电影荧幕,和叶宅的房间一个方向,正对高尔夫球场,落日归鸦之时,夕照想必如梦如幻。

房间是椭圆形的,雪白空洞,东南角靠窗处有方圆五米左右的人工苗圃,以白色玉石镶嵌周围,中间种满了不知名的碧绿植物,高及半墙,叶片纤秀挺拔,一簇簇高低错落。说是书房,却一本书也看不到,屋宇中心摆着一张精巧的书案,一把椅子,案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花梨木笔筒,一个复古金壳小钟。

“这么空落,喂,你爸在这儿能干啥?跑步么?”

叶宅不答,径直对准那扇落地玻璃窗走去,念了一声:“芝麻芝麻。”

玻璃窗与阿里巴巴四十大盗的山洞门想必是亲戚,也吃芝麻这一套,等了数秒,便震动两下,缓缓向两边滑动,舞台开幕一般,玻璃墙后别有洞天。

叶宅对霍东野笑笑:“喏,里面才是我爸的书房,外面这是障眼法。”

摇摇头,他评论道:“够变态吧?”

玻璃墙外那令人沉醉的怡神画面,原来只是人工依真景所造的幻象,一模一样,但是如假包换的假。

真正的高尔夫球场还要更进一层,在老叶真正的书房真正的玻璃墙前才能看到。

这才叫书房,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柜占领了两面墙,地上报纸与杂志堆积,垒成碉堡互相倚靠,零星还有几件衣服埋在废纸堆里,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种让人无处下脚的家居风格,真是如出一辙。

沿玻璃窗摆着一溜极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和专业办公设备,另有情报机关级的监控器,叶家豪宅大大小小的角落一览无遗。果然不愧是房地产商,这偷窥自家人的爱好真变态,看此时花园里两个园丁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正各自拿着锄头剪刀大打出手,眼看就是血案。

叶宅对他人死活毫无兴趣,随手把监控器一关,将地图草稿放进扫描仪,扫描,得到的文件精度极高,叶宅将文件直接存入某一部电脑,上载到一个地图搜索网站,大约十秒之后,搜索结果出来了。

“伦敦?”

叶宅所画的地图,与伦敦道宁街的局部地图完全契合。那一带是CBD,写字楼林立,是全世界商业地产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名店林立,大亨横行,其楼盘或售或卖,价格之高都令人发指。2010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十年如一日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超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

从网络上搜索出来的信息就是这样子的,霍东野看完很犯愁。

“我爸不会失踪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吧?”

叶宅吃吃笑:“干吗,你本来以为他会躲在某个茶餐厅的收银台后面,等你过去点海南鸡饭的时候就跳出来对你高喊Surprise?”

他快手快脚将相关的信息存到网络硬盘中,拍拍屁股坐下来,打个哈欠,问霍东野:“你准备怎么办?”

凉拌吧。

就算是伦敦也没有办法,就算是外太空都没有办法,既然失踪的人是自己亲生老爸,说不得那是要走一遭的。

叶宅眼睛顿时一亮:“我也要去。”

又关你事?这种找爹的戏份你干吗要插一脚?

叶宅不依不饶:“一起嘛。”

他打个响指:“跟你说吧,我老头子今年暑假就要把我送到外国去了,前几天要我抓阄决定去哪里来着,如果你要去伦敦,我就顺水推舟去英国咯。”

霍东野觉得不可思议:“你去外国干吗?”他性子直,要不是顾忌基本的礼貌,直接就吼出来一声:“你去吓唬人么?”

“我?我是叶家的灾星啊,出生时那个死和尚叫我十六岁要去外国的,不然就死一户口本。哼,我老头子也是个笨脑筋,他明明都移民了嘛,移民了哪里还有户口本?和尚说话就是这么不严谨。”

口气随随便便,但当灾星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庆祝的事,霍东野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又心软,只好拍拍叶宅的肩:“那行,那咱们去吧。”

叶宅得到准许,眉开眼笑,刮起一阵拐子风,两腿一长一短地就往外跑,高喊着:“我去收拾一下,咱们马上闪。”

这时候房间某处,传来“嘟嘟嘟嘟”的声音。

是电话铃。

叶宅在玻璃墙那里一个急刹车,自言自语:“我爸专线?”

折返身四处翻找,最后在满地的商业周刊里摸到一个电话,按下免提,已经被接起来了,正听到他继母在和老叶招呼:“亲爱的。”

叶宅尖着嗓子嘀咕了一句,霍东野听到他说:“亲爱的爷爷。”

两人的对话开始,老叶问继母身边有什么人,继母说没有人,顺便说她想他了,问他这次出差怎么那么久,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老叶嗯嗯啊啊,语调严肃,略有一丝紧张,而后说你去把房门关好,看看佣人有没有在旁边,我有重要事跟你说。

听到这里叶宅和霍东野都出了一口长气,可以继续听下去了,最怕是这老夫少妻在电话里谈起情话来,书房里没看见有纸巾,吐到地上就不好了。

果然继母窸窸窣窣去关门,又窸窸窣窣回来,刚刚拿起电话,老叶就急促地说:“我被绑架了,对方要求我高价出售福克斯山周边两千亩土地,那些土地的地契在宅儿大妈手里,你赶快找她商量。对了,不要告诉宅儿,立刻送他出境。”

女人听到第一句便尖叫,声震屋宇,老叶和小叶都烦不胜烦,恨不得拿块风湿膏药上前一把贴住她的嘴,幸好过了一会儿她便镇定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对:“高价要你卖?不是无条件的给?”

“是的,比现在的市价还要高一倍。”

“那……有什么必要绑架你?”

老叶声音中的无可奈何呼之欲出:“那块地是老头子留下来给宅儿的,托管人是他大妈,老头子立了遗嘱,在小子成年以前不准以任何方式转让或买卖,否则法庭见。”

女人又尖叫了一声,叫得叶宅白眼翻到了天上还带咬牙切齿,随之带着哭腔说:“那你真要卖啊?要是卖了被人告上法庭,咱们被抄家怎么办?我要不要把我的首饰全部藏起来啊?现在怎么办?”

听到这里老叶气愤地吼起来:“现在老子都快没命了,你还管他妈的狗屁首饰,赶紧去,少跟老子啰唆!”

他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就被压断电话,屏幕上一片雪花沙沙闪耀,茫然的嘟嘟声响彻耳边,听筒旁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叶宅摸摸脑袋,自言自语:“嘿,最近的爹们还真是流年不利啊,失踪的失踪,绑架的绑架。”

说完这句,他又兴高采烈往门口跑:“收拾一下,咱们赶紧走咯。”

霍东野急忙追上去:“你不管你爸了?”

叶宅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他都说不要告诉我咯,何乐而不为,让后妈去操心不好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这个人问题还真多啊,我是认真的,认真的!我爸不管我,我也不管他,这是叶家的家规!”

这种狗屁家规真不多见!霍东野还想劝劝他,但苦于没有立场,只好心中感叹一声,你干脆姓白不就好了,现成有个名字叫做白眼狼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那扇被致残的高科技门,叶宅不晓得为啥还挺高兴,哼起小调儿,声音倒是极好听的。来到二楼,猛然听到大门“哐当”被猛力关上,一个女人冷静而不失威严的声音随即传来:“妮可,老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宅往后一缩,诧异地说:“大妈?来这么快?”

对于生得出叶宅这种儿子的女人,霍东野本能地充满敬畏与好奇,所以他伸头准备去看一下,结果半路就被拽了回来:“别看了,被她发现你,我们两个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她不把你祖宗八辈的老底翻出来是不会放过你的。”

别看叶宅骨瘦如柴,四肢不等长,发起狠来拖着人走,还是很有两分力气的,霍东野客随主便,身不由己,被他拖回房间。进门叶宅就直扑阳台,从杂物堆里抓出一个双肩包,随便塞了两件衣服、证件、手机什么的在里面,想想还拿了两个崭新的牙刷,精神抖擞地把背包甩上肩,打个响指:“走!”

霍东野站着不动:“去哪儿?”

“废话,伦敦啊。”

伦敦,感觉距离和学校门口那个“7-ELEVEn”[ 便利店,全球连锁企业。]差不多嘛,咱们是走着去呢,还是滑板呢?自行车有吗,一人骑一辆?

叶宅恍然大悟:“你没出过国啊?”

他扳着手指帮同学扫出国盲:“呃,首先你要有一本护照,然后去拿个签证。嗯,算你拿个旅游签证吧,反正把你爸爸逮住你就回来。旅游签证要先把旅游信息准备好,机票啥的。”

他放下手指瞪着霍东野:“你有买机票的钱没?”

霍东野说:“多少钱?”

“买往返票的话,这个时节,大概一万块的样子。”

霍东野翻翻眼睛,答得很干脆:“没有。”

兜里全部毛票拿出来数了数,大概九十七块三毛,本来有一百二的,来的时候心急,打了车。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还是翻遍了家里才找到的一点儿现金。霍严是建筑设计师,按说赚的也不少,但不晓得都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叶宅叹了一口气,放下背包想了想,说:“这就没办法了。”

霍东野以为他说没办法就不去了,但是他接下去说的是:“那你只能去救一下我爸了。”

“有一毛钱关系吗?”

“我爸有个小飞机,停在屋顶上,你既然没签证没机票,咱们只能靠那个飞去伦敦啦。我是儿子,用用没关系,你呢,身上那九十块钱还不够买一茶杯飞机机油的,只好救他一命作为报酬了吧。”

叶宅这么啰啰唆唆地说着,脑袋以一种很奇特的角度望向阳台外,似乎在尽量避免和霍东野有眼神接触。

霍东野“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叶宅昂起头问,下巴高高地扬着,像一条被人打得半残疾的眼镜蛇在虚张声势,吓唬进犯之敌。

霍东野拍拍他的肩膀,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啦,再怎么那也是你爸,我知道啦。”

叶宅死鸭子嘴硬,嘀咕:“你知道个屁!”一面却已经往外扑了出去。

大厅里前叶夫人和现叶夫人一面你一句我一句追究彼此责任又商量一会儿对策,国共合作似的,一面已经向叶宅房间的方向过来。赶在狭路相逢之前,他带着霍东野从通往厨房和地下室的侧梯溜到一楼,再取道佣人出入的后门跑了出去。

霍东野跑着跑着,问起:“你妈不好端端在那儿吵架呢,没被谁害死啊?”

叶宅得意洋洋地说:“嘿,我可不止一个妈,你以为光搞定一个妈就能当我爸的老婆啊?”

于是霍东野羡慕了,同人不同命,怎么我一个妈都没打过照面呢?

叶家后面是一座小山包,有一条本城著名的健行道环绕这座小山,一直走下去,就是郊区行车道,路边有进城的公交车站。

两人上了车,叶宅三下五除二挤到老弱病残孕座位前站定,俯下腰猛看位子上坐的那个年轻小伙。那人装作瞌睡正酣,还微有呼噜与梦口水,可惜他演技虽出众,心理承受能力却不佳,很快在叶宅极近距离的凌厉注视中败下阵来,随着司机在某个红灯前一脚急刹,他仿佛被惊醒了一般睁开眼睛,赶紧起身走到后面去了。

这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体面结局,叶宅沾沾自喜坐下,挪挪屁股,问霍东野:“一起坐?”

霍东野赶紧摇头,说:“看不出你还挺会坐公车,我以为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用私家车。”

叶宅耸耸肩:“我常离家出走,你见过有人要家里司机送去离家出走的没?”

两人一路再无话,任公车风驰电掣,一直开到总站,下车走两个街区,就是东波城著名的标志性建筑物——百叶大厦。

百叶大厦是一栋倒工字型的建筑,中间三十米的长廊连接两座大楼,地下是停车场,一到四层是百货公司,再往上就是清一色的写字楼,两栋楼的最上三层,是叶氏地产公司的办公室。

下午四点,并未到下班时间,但办公室中却反常的早早人去楼空,连负责下班后清洁的阿姨都踪影不见,办公大厅安保门洞开,里面灯火通明。

四处都是一片静寂,只有电梯停下时发出的轻微叮当声,从电梯中走出来的人,悠然摸出精美火柴点燃一根香烟,吞吐着袅袅烟雾,在办公室门前站住,往里看看,但也就如此而已。

从背影看,是一个体态丰腴的成熟女子,身量很高,套在飘逸的褐色真丝长袍中,腰间随随便便挽了一条藤编宽腰带,和满街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们一样,她的指甲涂满红红蔻丹。姿态随意地这么抽着烟,不知道想着什么,或等着什么,直到电梯再度叮当一声,送上来另外一个人。

佛陀。

庞大凶狠的佛陀,此刻惊悸如丧家之犬,他在离女人远远的地方就谨慎地停住脚步,低下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招呼。

女人闻知动静,转了半个身露出侧面,棱角犹如刀刻,雪白脸颊上一对杏核般的眼睛带着泠泠波光,黑如万丈深潭,往佛陀身上微微一扫,后者禁不住后退一步,须臾鼓起勇气,将手中紧握的一个文件纸袋送上前。女人接过,没有翻开来看,只是将抽到一半的香烟拧灭在脚边,淡然发问:“人呢?”声音慵懒喑哑,似乎一枕浓睡初醒,还惦记着梦里风月无边。

佛陀嘴角抽动,尽力使自己镇定,但声调仍不可自主地微颤:“人,没有找到。”

“嗯?”

“他最近三周都没有去事务所上班,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在其他地方出现,我通过全球联网的警察资料网络搜查过所有相关线索,但他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今天我再次到他家中搜查,遇到他的儿子。”

儿子?

女人对这两个字产生了浓厚兴趣,彻底转过身来,从外表完全找不到令佛陀如此害怕的原因,她嘴角一抿,甚至有笑意盎然:“然后呢?”

中央空调持续送冷,室内空气稳定在大约二十四度,但佛陀还是忍不住拿袖子去擦了擦光脑门上的密密汗珠,鼓起勇气说:“他儿子,绝不是平常人。”

将遇到霍东野的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佛陀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了自辩的借口,说话也比较流畅起来,当他说到自己的拳头居然在霍东野的脸骨前肝肠寸断时,庄姐眉毛一挑,顿时这偌大空间之中,一阵无名寒风刮过。

“霍严有儿子?”她喃喃自语,不知凝望何处,良久对佛陀一笑,“你走吧。”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佛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生怕庄姐会反悔一般,“噌”的一声冲到电梯旁边按下下楼按钮。等待过程不过短短数秒,他却如坐针毡,眼神不断慌乱地飘向对方。

没有再理会佛陀,她推开身前玻璃门走进办公室,身影消失在前台后。佛陀鼓起勇气追上前,却在玻璃门前硬生生止步,他遭遇到一个柔软的阻拦。

无色无味无形无体无因无果。

无法突破的障碍。

公司前台那一盏冷冷的灯在佛陀眼前亮着,迷离难辨真幻。

办公室里是不是真的如外界所见那般空空荡荡,还是其中早已成血海地狱,恐怖之地。

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