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大小让哈利感到吃惊。房间很小,一条长桌占据了中间位置。供证人坐的椅子沿三面墙摆放。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放在紧靠门口的地方,距长桌有几英尺远,显然是为寻求假释的犯人预备的。这里的一切一一墙、地板,甚至家具一都是规定的绿色,这种令人近乎作呕的颜色在天花板上刺眼的氖光灯的映射下泛着微光。
哈利到达监狱时,沃尔特·李·霍林斯跟他见了面。高大、稍显超重的沃尔特·李一直受到哈利的喜爱。他把哈利送到了听证室,跟他解释说听证会的各位委员将同时抵达。
“这是他们避开证人的方式。他们只有在大家坐下来开会时才想听听证人的意见,只有在听证会进行中时。”沃尔特·李说。
“你认为她假释的可能性有多大?”哈利问。
“你想听实话吗,哈利?”
“是的,我想。”
“咱们这个监狱过于拥挤,哈利。见鬼,州里所有的监狱都太拥挤了。政府部门,我是说达拉哈西的那些大头头们,正敦促各监狱释放出一些空间。”沃尔特·李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哈利的眼睛,“我认为她假释的可能性非常大,哈利。而且我认为,你和其他任何人提供的证词都不会对此产生丝毫的影响。”
哈利什么也没说。几分钟后门开了,各位委员走进听证室,这群平常的男男女女将决定他是否将生活在他母亲的阴影之下。后面跟着进来的有两个狱警、一个哈利见过曾在法庭上作证的州心理学家以及州检察官办公室的加尔文·莫里斯。莫里斯坐在了房间的另一侧,与哈利拉开了距离。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哈利想。
委员会主席宣布会议开始后,介绍了各位委员、莫里斯以及那个被称为爱德格·米克斯博士的心理学家。然后他转向哈利,要他提供姓名以供记录在案。
“哈利·桑托斯·道尔。”
“你跟囚犯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儿子……二十年前我是她谋杀的另一个孩子。”
委员会主席不自在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哈利后半部分的声明让他感到意外,“我们收到了一些证据,囚犯露西·桑托斯写给约翰和玛丽亚·道尔的信。他们跟你有关系吗?”
“他们是我的养父母。”哈利说。
委员会主席在他面前的司法簿上记下相关资讯,然后看了其他委员一眼,“我们准备叫囚犯了吗?”
其他委员要么点点头,要么嘟嚷着说准备好了。主席依次向守卫在门口两侧的狱警点点头。两个狱警立即离开去押解囚犯。
几分钟后,露西·桑托斯被两个狱警夹在中间,带了进来。她看上去很虚弱,身上松松垮培地罩着一件橘黄色连身狱服,头发中密布着缕缕白发,她幽黑的眼睛焦急地环顾着房间。她的目光依次越过委员会各位成员、米克斯、莫里斯,最终落在哈利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她肯定那就是他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的嘴角也向两侧咧开,形成一个大大的一在哈利看来近乎癫狂的笑容。
“哈利,哈利。”她说,但人们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囚犯人座。”主席说。
露西·桑托斯回头望着主席,好像不明白他刚说过的话。“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哈利。”她又回过头去,看着哈利,笑容又回到脸上。
“囚犯坐下,否则囚犯必须离开本室。”主席声明道。
露西的双手在脸前不自觉地摆动了一下,“噢,对不起,对不起。”她匆忙坐在椅子上,“原谅我。只是因为,我离开我的孩子时间太久了。”
哈利注视着他的母亲,他的心在一阵痉挛中收紧了。她不再是他从小记得的那个女人,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他两天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他意识到,在那次短暂、愤怒的会面中,他的精神作用一直在跟他开玩笑。现在她看起来确实老了,多年的囚禁生活让她变得樵悴不堪。两天前他还忆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而她还是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三十三岁的女人。但是随后二十年的狱中生活并不好过,让她沧桑了许多。主席开始讲话,而哈利则陷入他自己的思绪和记忆中,难以听进主席在说什么。他继续凝视着母亲,试图看到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那个二十年前站在他们家厨房里的女人。当时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模仿隔壁那个小男孩的吉米——他几乎现在还能听到从他弟弟嘴里说出的那些押韵的话,那些讲述一只蜘蛛爬上一支喷水嘴的话。母亲冲她的小儿子笑着,笑他嘴里吐出的那些稚气的话语,并且知道几分钟内她将把他中了毒的身体拖进车库,那样她就可以发动汽车引擎,留他在那里死掉。而且,她对你也做了同样的事,哈利告诉自己。她对你也做了同样的事。
“……你的行为导致你六岁的儿子吉米和你十岁的儿子哈利的死亡。在坦帕警察的及时干预下,你的儿子哈利苏醒过来,而你的儿子吉米,由于他的年龄和个儿头较小,没能幸免于难。”主席停止朗读他面前的档,低头注视着长桌旁的露西·桑托斯,“由于谋杀和谋杀未遂两项罪名,你被判处无期徒刑,如今你已服刑二十年。鉴于你服刑时间较长,而且在囚禁期间没有出现违纪问题,监狱管理部门把你列入符合假释条件的囚犯名单中。米克斯博士认为你精神正常。”主席看了州心理学家一眼,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鉴于你的罪行极为恶劣,州检察官办公室曾提出异议。”这次,他看了加尔文·莫里斯一眼,对方同样肯定地点了点头。但哈利注意到,那不过是形式上的异议而已。主席又转向囚犯,“此时你能向我们提供任何理由,来说明我们为什么应该对你的假释予以积极考虑吗?”
露西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渐渐地,她的嘴唇开始翕动,然而一开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的双手扭在一起放在大腿上。
“我犯了罪,非常可怕的罪。”她开口道,“当时我以为我在做好事。但是现在我明白我错了。现在我想弥补我的罪行。”她把目光转向哈利,“我想弥补我的儿子,弥补我对他犯下的可怕的罪行。”接着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跃动着快乐的光芒,她的脸上也绽放出愉快的笑容,“如你们所见,我儿子来这里支持我。”她把一只手放在胸口,“这让我心中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这是上帝的恩赐。”
主席举起一只手,让她停下来,然后转向哈利,“正常情况下,我们要等囚犯陈述完毕才听被害人的陈述。但是就你母亲提到的一点,我想澄清一下。道尔侦探,你真的赞成你母亲的假释吗?”
哈利盯着主席,好像他疯了一样。“不。”他说道。他突然站起身,来到委员们聚集在一起的桌旁,把盛有他母亲来信的盒子放在主席的肘边,“这些是过去二十年来囚犯写给我并寄给我的信——每年一封,在我弟弟吉米的纪念日寄到我手里。我来这里就是要把这些信呈现给你们。你们读一读,然后告诉我她是否应该获得假释。”哈利注视着委员会主席,接着依次看了每个委员一眼,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道尔先生,你想让我们把这些信还给你吗?”
哈利继续大步向前,“我原本就没想要它们。”
当他从他母亲身边走过时,露西的手突然乞求般地伸过来,她的手指掠过了他的衬衣袖子。哈利抽回胳膊,就像碰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
“哈利,哈利……”她的声音充满了哀伤。他知道,在很长时间内他都会听到这种声音。他冲出房门,离开了听证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