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多牧师的秘书看着哈利,好像他刚从哪块岩石底下爬出来似的。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吗?”她问,“我们星期六一早都过来上班,是要为鲍比·乔牧师的丧礼做准备。我们没有时间去满足一个警官的好奇心。”
这是一位纤细的女人,五十五岁左右,胸部平平,一脸苦相,与衣着很匹配的灰白头发绾成了一个紧凑的发髻,掠褐色的眼睛被无框眼镜遮住,更显得暗淡无神。她的手指上没有婚戒,哈利怀疑没人给过她。她桌子上的名牌写着艾蜜莉·摩尔。
哈利把双手拄在她的办公桌沿上,向她探过身去,脸上则保持着笑容,但那笑容并不和善。艾蜜莉·摩尔把椅子向后挪了挪。
“摩尔女士,鲍比·乔牧师不是死于心脏病。他不是死于癌症,也不是死于车祸。有人来他家,用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子割开了他的喉咙。他是被谋杀的,摩尔女士。而我就是被派来查明真相的警官,要找出是谁像杀一只耶诞节火鸡一样杀死了他。所以,不管你在做什么,都给我停下来,去给我找那份教堂小报,否则我会给你戴上手铐,把你放在我的汽车后座上,送你去警局总部,并以妨碍司法罪名控告你。随后你会被光身搜查、拍照、采指纹,然后被关进一个小牢房,跟一些非常讨厌的人在一起。明白了吗?”
女秘书的嘴唇开始哆嗦,她想说话,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泪水已溢满她的双眼。哈利把身子向前探得更近一些,“现在去做。”他说道,声音小得如同耳语一般。
艾蜜莉·摩尔打开她办公桌的抽屉,然后又打开她身后的橱子。她起身离开椅子,走进一个似乎装有大量办公用品的储物间,开始翻找起来。
哈利回味着他刚对这个女人说过的话。他毫不怀疑罗克早晚会听到,他好像总能听到哈利的轻率言行。罗克可能会觉得用光身搜查来威胁一个教堂的老处女有点过分。哈利的嘴角浮出笑意。这有可能让她一整天都过不好,他心想。
艾蜜莉·摩尔从装有办公用品的储物间里出来,眼里又一次充满了泪水,“我不明白。”她说,“我们一般都会有一些剩余的小报,但现在一份也没有了。”她望着哈利,似乎在等着他突然抽出手铐似的。
“你认为有人把它们拿走了或扔掉了?”
“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来,但是它们不应被扔掉。我们总是多印些,这样我们好有备份。我也总是把几份过期小报放在我抽屉里,可是什么都不见了。”
“有没有人家里还存一份,能不能从那里拿到?”
“那期小报是几个月前出的,但是有可能。我们这里岁数大一些的教区居民确实留着它们。我可以打几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
“非常感谢。”哈利冲她真诚地一笑,但艾蜜莉·摩尔看上去依然眼泪汪汪的。
他默默告诉自己,你是个食人魔鬼。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道尔。”他说。
维琪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有点颤抖,“你最好到尼克·班尼武度的家里来。”她说。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发现了他的尸体。噢,上帝,哈利,他吞枪自尽了。”
尼克的尸体拥在椅子上,头向后仰,椅子上装饰的仿羊皮绒面革被血浸透了。哈利走近尸体。只见尼克张着嘴,露出里面几颗被打碎的牙齿和严重烧伤的软组织。一把口径为九毫米的格洛克自动手枪放在他的脚边。
哈利见过吞枪自杀的其他警察或平民的尸体。尼克的后脑壳不见了,子弹打飞了他头骨拳头大小的一部分。哈利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血、骨头和脑浆四处喷溅,距离超出了三英尺。他一边观察尼克的脸,一边戴上乳胶手套。正常情况下,被害人的脸会跟他说话,告诉他有关情况,但这次没有。尼克的容貌已经变形,凸出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从被打碎的牙齿和烧焦的软组织看,他把格洛克枪管放进了嘴里,使得枪药在口腔里面爆炸的威力达到了毁容的程度。哈利低头看了看那把枪,注意到击铁已经扳上,可随时射击,这是射击过后手枪自动完成的。“枪脸里还有实弹。采集指纹后,记着立即给枪拉上保险。”
“你应该过来看看这个,哈利。”维琪正站在一台放在小桌上的计算机旁边。即使在房间另一侧,他仍能看到荧幕上有资讯。
“那是什么?”他问。
“是自白书,包括达琳、那个牛仔和小沃尔多的全部三起谋杀案。”哈利走到电脑旁。在开始阅读资讯之前,他检查了一下附近的打印机,确认里面有纸。然后他用铅笔移动滑鼠,点击打印选项,“我想要一份纸质版,以防我们丢掉荧幕上的东西。”
印表机呼呼地响了起来,哈利开始阅读尼克的自白书。自白书基本上遵循了维琪的说法:尼克爱上了达琳·贝克特,却发现她一有机会就对他不忠。他开始跟踪她,自白书上说,当他在塔彭斯普林斯的一个小沙滩上看见她时,忍无可忍,就杀死了她和她的情人。然后他把达琳的尸体运到布鲁克溪保护区,以确保所在县里的命案侦探被派去处理该案。后来,他得知鲍比·乔也与达琳有染,而且哈利·道尔正逼着鲍比·乔交代信息。他确信达琳跟鲍比·乔说过有关他们的私情以及他随后对她进行的恐吓。于是他去见鲍比·乔,试图迫使他闭嘴。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个年轻的牧师是如此软弱,他感到牧师为了保全自己,迟早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倒出来。鲍比·乔让他别无选择。自白书有两页,最下面结尾处打着尼克的名字。
哈利一言未发,返回到尸体旁。维琪跟在他身后,一脸疑惑。
哈利从犯罪现场手提箱里取出相机,拍下尸体、手枪和天花板上溅泼的血迹,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尸体。
“哈利,跟我说话。”维琪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听到房门打开了,哈利转过头去。吉姆·摩根站在门口,望着尸体。他看上去有些发抖,哈利不知道这是由于他以前从未见过如此毁损的头部,还是由于他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兄弟警察——一个他认识的人身上所致。
“我给吉姆打了电话,跟他说了发生的事。”维琪说。
“进来以前戴上手套,穿好鞋套。”哈利警告道。他认真地看了摩根一眼,“如果你觉得会恶心,就不要进到里面来。”
维琪走到哈利的手提箱那里,找出需要的东西递给摩根,“你还好吗?”她问。
摩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的,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责任,好像是我把他逼成这样的。”
“如果你想待在命案部,最好改变一下思维。”哈利不客气地说,“这个州处决罪犯。如果你担心人们最终会死掉,你就不能干你的工作。”他看到摩根勉强点头同意后,转过身继续检查尼克·班尼武度的尸体。
哈利把尼克口袋里的所有东西取出并包好,然后检查他的钱包,同样也把它包好。维琪站在他旁边,在她的笔记本上记下每一件物品的名字。接着哈利开始仔细检查尼克的衣服,搜寻上面的任何毛发或纤维,他也许想把它们指给那些正在赶来的法医看。尼克身穿T恤衫和宽松的土黄色大口袋短裤,赤脚。
哈利瞥见尼克的灰发上有什么东西。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凑近一些,同时屏住呼吸以避开血液和脑浆的气味。
“那是什么?”维琪问。
“一根羽毛。”哈利说。
“是椅子里的吗?”
哈利看了看椅子,“不是,椅子里填充的是泡沫。”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我不喜欢它。”
哈利开始在房间四处走动,以便把周围环境记在心里,“你是怎样发现尸体的?”他问维琪。
“轮到我监视。吉姆值完了第一个六小时的班,我大约早晨五点去接替他。我们打算让轮班不影响我们的工作,这样就不会妨碍我们对其他线索的追查。不知怎的,大约七点半,一个邻居开始‘砰砰’地敲尼克的家门,但是他没有应门。她离开后,我上前去看是怎么回事,我听见里面传出了很大的音乐声——我是说声音非常大,大得超出任何成人愿意听的程度,当然一个人不可能听着那么大的音乐声睡着觉。于是我也敲起门来,但仍没有任何回应,所以我就叫管理员来开门。门一拉开,气味扑鼻而来,我马上就明白了。我走进屋里,看到他瘫在椅子上,我检查他的脉搏——其实根本不需要了,我关掉正播放着的CD,接着给你打了电话。然后我封锁现场,用对讲机报告,请求警局支援,并通知了法医。”
哈利把房间四处又看了一遍,找到CD播放机的位置。他没有碰那台机子,也没有碰机子上的设置,这些留给犯罪现场侦缉队来做,“你进来时就是那台CD机在播放音乐吗?”
“是的。”维琪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怎么了?”哈利问。
维琪摇摇头,“是福音音乐。我只是从未料到尼克喜欢福音音乐。”
哈利走到摆放着尼克的其他CD的橱柜前,开始仔细查看,“这里没有其他福音音乐。”他说。
“那本身不能证明什么。”维琪说。
哈利没有理会,他开始仔细检查尼克的各个房间。与他上次来访相比,尼克的房间收拾得整洁多了。他来到尼克的卧室,立刻注意到床对面的电视机开着,并处于暂停位置。他认出那是按次计费的电影格式。他找到遥控器,用铅笔按下播放键。电视开始继续播放一部布鲁斯·威利斯主演的电影。哈利看过这个电影,因此他知道尼克按下暂停键时,差不多看到了影片的一半。
他转过身去,看见站在卧室门口的维琪和吉姆,“他在看一部按次计费的电影,看到了一半。”
维琪点点头,“那意味着他暂停电影,起身,走进客厅,写完自白书,打开CD,把声音调大到能盖过枪声,然后坐下来开枪把自己脑袋打飞。听起来不怎么合理,是吗?”
“你是什么意思?”吉姆问,“在我监视的六个小时里,没人来过这里。”
“哦,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我确实开车去那个通宵加油站小便。”她依次看了哈利和吉姆一眼,“嗨,我不能像你们男人那样尿在瓶子里呀。”
“那么你去了多长时间?”哈利问。
“十五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哈利转向吉姆,“你确定你在外面监视时,不可能有人进来吗?”
“当然,但如果他们从后窗户进来、出去,还是可能的。我们担心尼克带走证据,所以我采取的位置是可以看到他的家门和汽车的地方。我并不关心会不会有人爬进来。”
“你跟那个来敲房门的邻居谈过了吗?”他问维琪。
“没有,一直没有时间。”
“那我们现在就去。吉姆,你站在房门口,确保除了犯罪现场侦缉队没人进到里边来。警员到达后,告诉他们保护现场,包括尼克放在停车场的车。告诉他们哪一辆是他的。”
“明白。”吉姆说。
邻居的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看上去像是昨夜睡得不太好。这个女人金发碧眼,修长苗条,长着一对显然是做过丰胸的大乳房。哈利怀疑,自从他们做邻居以来,尼克不定多少次骚扰过她呢。女人说自己叫特莉·霍根,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对尼克很了解。
“是的,使劲敲他门的是我。”她说,“那个音乐声突然响了起来,声音特别大,你知道。可那时天还没亮。我给他打电话,我是说他以前确实给过我他的号码,但是没人接听。”
“音乐响起时是几点?”哈利问。
“差不多是凌晨三点吧。”她说,“我忍了几个小时,拽个枕头捂在头上,想接着睡,但那声音总是把我吵醒。最后我只好过去,使劲敲门,但是他根本没有应门。”
“音乐声第一次把你吵醒时,你去过外面或者从视窗向外望过吗?”维琪问。
“没有,我应该那样做吗?我是说,尼克被抢劫了还是怎么了?”
哈利返回到尼克家时,发现皮特·罗克站在尼克的尸体旁。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案方式。”他说,“不是以我自己人的自白书和自杀结案。”
“我不能肯定这是自杀,也不能肯定自白书是真的。”哈利说。
罗克猛地转过头来,用质疑的目光看着维琪。
“我也不能确定它是真的。我想等犯罪现场侦缉队看过再说,但是我同意哈利的看法,这根本不对劲。”她说。
罗克转向哈利,“给我说说。”
哈利把他在犯罪现场发现证据的情况说了一遍。当哈利对每一处矛盾的证据做出解释时,罗克都点头表示同意。但当哈利说完时,罗克却摇摇头。
“哈利,我不希望这是我的人干的,为此我愿意放弃一切。但是,如果我们不能够证明这不是自杀,我们就不能忽视这份锁在房间里的写好的自白书,以及旁边这个把自己脑袋打飞了的警察。看看犯罪现场侦缉队能有什么发现吧,看能不能把它确定为他杀。”
半小时后,马丁·勒巴伦和他的犯罪现场侦缉队来到现场。他听了哈利的关切后,迅速检查完所有房间,然后示意哈利跟他到外面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哈利。你在每一点上都是对的,除了一点。”
“监视。”哈利说。
“正是这个。如果在维琪开始监视、到她后来去尿尿以前,尼克还没有开枪自杀的话,我们有这样一种情况,即凶手有可能从后窗户闯进屋里。尼克的卧室里有一扇窗户敞开着。但是我不能想像,当某个傻瓜从窗户爬进尼克的卧室时,他会躺在那里看电影,而无动于衷。”
“他有可能在洗手间,”哈利说,“他有可能去厨房拿瓶啤酒。有几种可能的场景。”
“是的,确实有,哈利。但是每一种都很牵强。”马丁用手抚摸着下巴,“尼克是个员警,是个好警察。如果某个傻瓜从他窗户爬进来,我打赌那人要么被铐上手铐,要么被抬出去放进停尸车。”
此后的两小时,马丁和侦缉队的人对尼克的公寓房和汽车进行检查。莫特·詹洛在他们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来到现场,开始彻底检查尸体。哈利决定等他们得出初步检查结果。詹洛首先结束任务。
他们把尸体留给停尸房的工作人员,来到外面哈利的车旁。詹洛魁梧的身体靠在汽车左前方的挡泥板上。
“我不喜欢在这样的一个周六上午被叫出来。”他抱怨道,“我一天工作十六小时,一周五天,周末也经常得拿出一部分时间用于工作。”
“是的,但是你还多拿钱呢。”哈利说。
詹洛给了他一个冷眼。他脚尖触地,注视着他的鞋,“哈利,你为什么认为这不是自杀呢?”他举起一只手,“我不是反对这个看法。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你注意到他头发上的羽毛了,对吧?”
“是的,我注意到了。但是他……死之前,一直躺在床上看电影。我们得把那根羽毛与他枕头里的羽毛类型做个对比。”
“它们是泡沫枕头。”哈利说,“我已经检查过了。”
詹洛点了点头,承认他输了这一分。
“让我不解的还有那个隔壁邻居,音乐声已经把她吵醒了,但她没有听到枪声。”哈利说,“一把九毫米口径的格洛克手枪是个吵人的武器。但是如果你把枪管放进一个人的嘴里,用枕头捂住他的头,声音可以显著降低。”
“你发现这样的一个枕头了吗,里面有枪击余淹或烧焦痕迹?”
“没有。”
“所以你在想,凶手把它带走了——又一个我们不能证明的假设。”
“对。”
“还有别的吗?”
“邻居被音乐声吵醒,我们猜想,把声音调那么大是为了掩盖枪声。如果是自杀,为什么还要掩盖枪声呢?”
詹洛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尼克刚刚在电视上点了一部付费电影,如果我们相信自杀的说法,那么我们不得不认为他在看电影的中间做出了自杀的决定,于是他离开卧室,打开CD播放机,把音量调高,然后吞枪自杀。”
“有可能。”
“他暂停了电影,莫特……就像一个人不得不去洗手间或去厨房拿瓶啤酒时一样。”
“他也有可能那么做,我是说自杀的人可能失去理智。但是好吧,你又得了一分。”
“最后就是这份自白书。自白书写得太好了,莫特。多年来我看过尼克写的很多报告,坦率地说,跟许多警察一样,他的文笔没那么好。自白书丝毫没提用于盖在被害人脸上的面具,也没提刻在他们额头上的字。尼克是个命案侦探,莫特,命案侦探不喜欢支离破碎的东西。他应该告诉我们为什么做了所做的事,他应该告诉我们整个经过。”
莫特·詹洛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你已经说明了你的观点。有些观点合情合理,所以我这里不仓促做出判断。我已经安排好今天下午早些时候做鲍比·乔·沃尔多的尸检,接着做尼克的。欢迎你去找我,你可以四点左右去我那里看一下。”
“我会派吉姆·摩根去观察尸检。维琪和我准备去走访邻居,然后我得争取让皮特·罗克多给咱们一些时间。如果有关这份自白书的消息泄露给媒体,我们麻烦可就大了。”
当哈利返回到尼克家里时,尼克的尸体已经被放在轮床上。他告诉停尸房的工作人员休息一会儿,以便对尸体做最后检查。他把固定苫单的带子解开,把单子拉到下面。
尼克仰面躺在那里,面目更加怪异。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扭曲,凸胀的眼睛已经开始罩上一层阴云。在这层阴云下面,哈利觉得他能探查到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他俯下身来,凑得更近些,更加专注地看着尼克的眼睛。是的,恐惧就在那里,他对此确信无疑。他见过许多开枪自杀的人。如果致命的伤口在死者的躯干部位,死者在不能速死的情况下,眼中就会充满恐惧。但如果是速死,就不会。关于自杀,他读过的所有文献、谘询过的所有心理学家都认为:一个人在做出最后的自杀决定后,会获得一种巨大的安宁感。那么根据这个观点,恐惧这一因素几乎不应该与自杀掺合在一起。但是哈利确实探查到了尼克眼中的恐惧,因此,他绝非自寻死亡,那不是他乐意做的事情。
那个人是谁,尼克?你在死前谁令你恐惧了?他把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放在尼克的胸膛,但是没有任何感觉传出。他抬起头,看到犯罪现场侦缉队的队员们正看着他。马丁·勒巴伦在微笑着。
“在做死人侦探的事情,哈利?”
哈利没有理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尸体上。他凝视着尼克肿胀、变形的脸,想起了他就自己与达琳的关系接受第一次讯问时的情景。当时他们四个——罗克、维琪、吉姆,还有哈利自己——接二连三地质问他。那些问题让他焦虑、困窘、愤怒,但在这些情感变化之下也有少许恐惧。那是哈利多次在嫌疑犯脸上见过的那种恐惧,是当他出警去抓获他们或者当他们意识到无论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能使他们摆脱困境时所露出的恐惧。
那是恐惧吗?那是他在尼克毫无生气的眼睛中看到的东西吗?他想知道事情是否那样简单一就是说,尼克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自杀之举。应该是吧,哈利想。可如果尼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最后的表情应该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也许还有一丝释然——一种从逼他自尽的所有压力中终于解脱出来的感觉。但是恐惧呢?当然,可能会有一些,但是恐惧不应该是最后表情中的主要成分。
哈利和维琪对尼克邻居的走访调查几乎没有收获。仅有几个人听到了深夜的音乐声,而且只有住在隔壁的那个女人曾试图去制止。很显然,音乐的声音很大,足以打扰住在批邻住宅的人们,足以掩盖非常响亮的枪声。
当他们回到犯罪现场时,犯罪现场侦查队正在把侦查用具装入箱中。马丁·勒巴伦手里拿着一大把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片朝哈利走来。
“新发现?”哈利问。
“是的,又一个你不会喜欢的难题。”马丁说,“不过也许你会喜欢。”他手里拿的是一组从各个可能的角度拍摄的一双褐色翼梢鞋的照片,“我们在尼克的壁橱很靠里面的地方发现的。我还没有跟沃尔多谋杀现场的照片作对比,但是我相当肯定它们会很吻合。”
“鞋码一致吗?”哈利问。
“11-C码,跟尼克其他鞋的尺码相同。”
维琪拿过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查看着,“这么说如果这是沃尔多犯罪现场的那双鞋,那意味着他把它们穿回家,留着等我们发现,而不是把它们丢进某个垃圾桶里,对吗?”
“对。”马丁说。
“如果他把它们穿回家,他车内驾驶位置的地板上应该留有血迹。”哈利说,“有吗?”
马丁·勒巴伦不慌不忙地冲他一笑,“我刚好检查了。尼克的车里没有血迹证据。”
“因此这双鞋是被人放置在尼克家里,用来栽赃的。”维琪说。
“我不能证实这一点,但这肯定是我的推测。”
哈利仔细考虑着他们的话,各种可能性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我要你们把这个资讯保留一天。”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维琪和马丁异口同声地问。
“我想把它控制在我们——你、我、马丁和莫特·詹洛——之间。结案只有几天了。但目前我不想告诉罗克或专案组其他侦探,我不想有任何可能把这个资讯泄露给媒体的情况出现。”
皮特·罗克坐在办公桌后面,听哈利讲需要更多时间的理由。维琪坐在哈利旁边,一反常态地安静。
“你为什么不相信这是自杀呢?哈利,所有的物证都相符。”
“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相符,我们还没有拿到犯罪现场侦查队的报告,而且莫特·詹洛下午才进行尸检呢。”
“哈利,我还没有跟莫特或马丁·勒巴伦谈,但是我要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一切证据都直接指向尼克。此外,还有那份自白书。”
“没有签字,只显示在电脑上。”哈利争论道,“尼克是个好侦探,皮特。他知道那样的自白书不会让人相信。他很容易就可以列印出来,签上字。印表机没毛病,里面也装着纸,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也许他根本没在意。”罗克说,“也许他只想离开这个世界,根本不在意身后的事。”
“那他为什么还要自白呢?为什么租了电影,却只看了一半呢?为什么放那么大声的福音音乐去掩盖枪声昵?”这次是维琪,听到她冷不防地罗列出哈利关心的事,两个男人吓了一跳。“还有那个可能用来帮助尼克的格洛克手枪消声的枕头的问题。”
罗克慢慢地点点头,“谁去记录尸检?”
“吉姆·摩根。”哈利说。
“好吧,如果莫特哪怕有一点儿疑问,我都不会向外发布自白书的消息。就祈求不会有别人替我把消息发布出去吧。在此期间你和维琪准备做什么?”
“我准备去莫特那儿看一下,然后我想去鲍比·乔的教堂再看一眼。”
“为什么要去沃尔多的教堂再看一眼?你还是认为凶手与那个教堂有关系?”
“这是唯一合理的事情。”哈利说。
“合理的事情,哈利,是你根本不喜欢教堂。”罗克说。
“我需要的时间,你是给还是不给?”
罗克挠挠下巴,“就这一次一也许这是你员警生涯中仅有的一次一上面的领导站在你这边。他们不喜欢我们自己的人被贴上连环杀手的标签,他们不喜欢这个想法。所以当我告诉他们,你不相信尼克是谋杀案的凶手时,他们让我给你时间去证明。”罗克看到哈利的嘴角露出微笑,便用下面的话把那笑容抹去,“给你七十二小时,哈利,不能再多一分钟。这是上面的指示。到时,不管莫特发现了什么,尼克的自白书都将公布给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