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比·乔听到他父亲的声音雷鸣般地从听筒中传出来。此时,他正坐在沃尔特·米德尔布鲁克斯的设施完善的办公室里,他父亲则远在数百英里以外的亚特兰大。但即使这样,他似乎还是能看到他父亲脸上的神情,感觉到从他眼中射出的怒火,仿佛他就坐在房间对面,在听他儿子一连串的辩解一样。
“你能把谁交给这个警察,才能把他甩开?”他父亲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要明白我的话,孩子,我的意思是,不会让那个侦探又回到我的教堂的人。”
鲍比·乔想不起任何一个不会伤及教堂的人。倒是有一个人,他与教堂的联系与其生活的其他方面相比黯然失色。但鲍比·乔也知道,如果把这个人供出来,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而他目前还没有打算为他爸爸那该死的教堂付出那么高昂的代价。
“我没有听到你的回答,孩子。”
“我在使劲想呢,爸爸。几乎所有监视达琳的人都是教堂的人,至少在你刚刚发出号召的一开始是这样。”
“没有任何号召,该死。你千万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有过号召。而且,不许再用名字来称呼那个妓女了。我知道你跟她睡了,但我不必听你谈论她,好像她是什么虔诚的好女人似的。而且,当然了,她不是受我迫害的人。”
“是的,爸爸。”他一定忘了,鲍比·乔想,他一定忘了他是怎样在他那个该死的讲坛上鼓动大家的,他一定忘了是他让人把他的指示登在那份该死的教堂小报上的。
“那么,是谁?”他父亲的喊叫声从电话线那端传过来,“你准备把谁交给那个警察?”
“我正在想,爸爸。”
“好吧,想快点儿。”
鲍比·乔眼巴巴地看着米德尔布鲁克斯,用眼睛乞求他的帮助。米德尔布鲁克斯转过脸去,那样子让鲍比·乔觉得就像比他年长的人在他有生以来拒绝他时一样。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这是一个既大胆又危险的主意,但是如果他能让他爸爸和米德尔布鲁克斯为他那么做,也不失为一条可以让他绝处逢生的出路。
“达……贝克特女士提到过一个人。那人似乎真的让她很紧张。”
“他是谁?”
“她说就是这个警察强迫她去……去……嗯,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父亲的声音里满是讽刺,“去做我儿子跟那个妓女已经在做着的事。”
鲍比·乔刚才还抱有的希望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我猜这是个坏主意。”他说。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我刚想起来的,而且我还记得她在告诉我时还为我表演了一番。”毫无疑问,那个时候鲍比·乔心里就明白达琳早跟那个员警睡上了。她一提起他,鲍比·乔就明白了。达琳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吹嘘其他男人多么想得到她。一谈到这种事,她似乎就难以控制自己。
“不,这不是个坏主意。”
他父亲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把他带回到现实中。“不是?”
“对。事实上,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就这么做,而且我们可以接受那个侦探对我们教堂提出的指控,我们可以马上把指控推回到他身上,让那个哈利·道尔反过来处于守势。你认为怎样,沃尔特?”
“我认为这是个很棒的主意,约翰。我们可以对司法长官施压,要求知道为什么他的侦探只盯着教堂的一个牧师不放,而不去花同样的精力调查他们自己的人。”
“完全正确。”沃尔多牧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像毒蛇一样的滋滋怪声。鲍比·乔几乎能够感觉到满意的神情正在他爸爸的脸上蔓延开去。
“我今天就去做。”鲍比·乔说,“我会给那个哈利·道尔打电话,马上告诉他。”他等着他父亲或米德尔布鲁克斯做出反应,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相信他能把此事做好。
“不,你让我给他打电话吧。”米德尔布鲁克斯说,“目前他必须获得跟你谈话的权利。”
“你听沃尔特的,孩子。”他父亲说,“有麻烦时,总是让律师为你出面。这永远是聪明之举。”
下午四点,约翰·道尔打来电话。
“你到圣彼得海滩需要多长时间?”他开门见山地问。
“二三十分钟吧。”哈利说,“怎么,出什么事了?”
“一个叫加尔文·莫里斯的助理州检察官要跟我们见面,谈一谈你母亲的假释听证会。他想在一个叫女巫海的地方接头,女巫海在布兰德帕斯路码头,他的小艇存放在那里。”
“我知道那个地方。”哈利说,“几点?”
“五点。我建议你提前一刻钟到那里,这样我们可以先谈谈。”
“明白。我大约十分钟后出发。”
除了偶尔耸起的一两座高层公寓楼,以及越来越多从北方迁徙而来过冬的成年雪鸟,圣彼得海滩依然是哈利儿时记忆中的“传统的佛罗里达”——宽阔的沙滩上点缀着酒吧和餐馆,人们过着全然悠闲的生活。那是一个不穿别的鞋只穿凉鞋的地方,穿着泳衣购物在这里司空见惯,人们唯一遵循的活动与日落有关,或者说与击鼓跳舞的聚会有关。这种聚会在金银岛上每周举办一次,几百人在水边踏着持续不断的鼓点起舞,庆祝一天的结束。
女巫海与其周围的景致非常相配,这是一家滨海酒吧,站在宽大的甲板上,可以远眺布兰德帕斯码头,近二百只小艇一字排开停靠在那里。身穿超短裤和紧身T恤衫的年轻迷人的女招待来回走动着,每一个看上去都像是刚从海滩上漫步而来,其中几个无疑是这样过来的,而且这里的顾客个个身上都散发着有学问的海滩运动迷一样的气息。
因此,当加尔文·莫里斯走到约柯和哈利桌前时,看起来像是从另一时代来的人一他仍穿一身棕褐色套装,白色的衬衣领上打着盛气凌人的灰蓝色领带,而约柯和哈利则分别穿着短裤和牛仔裤,两人的花衬衣都散在外面以遮住武器。他们都穿着船鞋,没穿袜子。
约柯把这位助理州检察官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你今晚要参加教堂会议吗,加尔文?”
“没时间换衣服。”莫里斯没有理会约柯含沙射影的问话。莫里斯是个黑人,高大、修长,唇上留着修剪整齐的小胡子,一双褐色的眼睛看起来很严厉。这是一个有着十年刑事法庭工作经历的老练的检察官,是一个知道如何利用服装来威慑对手的人。
他一进来,约柯和哈利就知道他们自己正是那个对手。如果莫里斯抽时间到他的小艇上换了衣服,或者他邀请他们去他办公室附近一个满屋子的人都穿着套装的地方喝一杯,感觉就会不同。在这样一个海滩酒吧悠闲的氛围中,他的服装告诉每个人:这里他说了算,没有任何争论的余地,非常感谢。
“那么,跟我们说说露西·桑托斯的假释听证会吧,加尔文。”约柯说道,“你们办公室准备反对假释呢,还是就让它溜过去?”
莫里斯眯起眼睛,试图用一个生硬的笑容掩饰住不耐烦的神情。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皮肤呈焦糖色,下巴有力。因为从前是运动员,他的身材结实而修长,现在依然保持得很好。“我们不会让任何假释溜过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负,“但我们并非反对所有的假释,我们会对每一个进行核实,并决定哪些是不应轻易放过的。”
“那我母亲的假释呢?”哈利问,“做出了什么决定?”
莫里斯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明显,他知道该案件的来龙去脉,尽管该案发生在他被聘为助理州检察官很久以前。“你看,你母亲对你弟弟和你所做的事情,是极其邪恶的行为。但是她已经服刑二十年了,她有资格申请假释。没有假释的无期徒刑从来不是判决书的一部分。应该是,但不是。根据她的案宗,当时她的律师威胁说,如果我们一定要那样判的话,她会坚决上诉。因此,坦白地讲,如果这个案件进人审判程序,她很可能会因为精神错乱而被判无罪,从而被送交疯人院,那样的话,十年前她就已经回到社会上了。州里的精神病医生检查了她的病例,说她神智正常,对别人没有危险,所以我们办公室反对假释不会有任何用处。”他开始掰着手指列举其他原因,“据狱警说,她还是个模范囚犯,是监狱里其他女犯的精神领袖。还有,她以前的教会同意帮她取得圣职,雇她为兼职牧师。”他直视着哈利的眼睛,目光第一次柔和下来,“你有什么证据能够击败州里的两位精神病医生、监狱部门以及她的牧师呢?”
“他有来信,能证明她仍然是个疯子。”约柯不等哈利回答就说道。莫里斯垂下眼睛,慢慢地点点头,“那么去听证会,把那些信展示给委员会。”
“你不想看那些信。”哈利说。
莫里斯看着自己的手,显然很尴尬,“不会有任何用处。决定已经做出,我们不会花费时间、人力和财力反对这个假释。我很抱歉。如果她被批准假释,你可以要求必须以她不能与你有任何接触为条件,若是你希望这样的话。如果她接触你,他们会制止她,把她送回监狱。但我认为,这是你有望得到的最好结果。”
“真是太差劲了。”约柯说。
“是的。”他再次把注意力转向哈利,“很抱歉,如果我处于你那种境地,我也会有同感。”
哈利久久地注视着他,“你根本不知道处于我这种境地是怎样的感觉。”
在外面停车场,约柯把胳膊搭在哈利的肩上,“抱歉,孩子,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并不感到吃惊。”他紧搂一下哈利的肩膀,然后垂下手臂,“这事没有什么好写的。你知道那些浑蛋多么喜欢看到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标题越大越好。这个案子嘛,它太旧了,在里面的版面上也占不了几英寸的地方。如果在这个案子上必须付出所需的时间、金钱和精力,那么他们想要得到的是更高的回报。”
“是的,我知道。”哈利说,“我只是希望他们在这件事上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这样除了到场,我自己就不必做那么多了。”
“是的,那么,现在你就得多做一些了。你要把那些疯疯癫癫的信出示给委员会,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把她放出来,将把你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会设法让我们报界的一些朋友电话采访委员会成员,就这个释放一个孩子杀手的做法,问一些尖锐的问题。假释委员会的一个特点是:他们不喜欢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见诸报端,他们喜欢谦逊地行动。”
哈利冲他养父尽可能坚强地一笑,但笑容很快消失了,“非常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约柯。现在看来,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就她对我所做的事来讲,她服刑的时间可能足够了,但对吉米,无疑还不够。”
哈利坐在凉台上,听着海浪涌向海岸的声音。海水拍打沙滩的那种和缓的、令人抚慰的声音掩盖了发生在仅仅几英尺以外食肉动物的所有残暴行为。哈利在海边长大,约柯又是个捕鱼迷,大海凶残的本性很快就让哈利着了迷。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就见过成群结队的小鱼遭到劫掠成性的大鱼和海豚的袭击,海鸟则会猛扑下来叼走余下的零零碎碎。后来,他学会潜水以后,曾潜人深海,目睹了海湾平静的蓝色水面下更加可怕的大屠杀。那是一幅令人鼓舞但有时又让人恐惧的景象。当他的思绪开始纷飞时,他想像着他的母亲和其他劫掠者从那里游出来,他的母亲和杀害达琳的凶手肩并肩地游着,每个人都在寻找猎物——一个试图满足其对耶稣的荒谬看法,另一个则在追求一种反常的报复行为。
“嗨,哈利。你忙吗?”
珍妮的声音把他带回现实。“不,一点也不忙。”他起身离开椅子,拉开了纱门上的插销。
“你肯定我没有打扰你吗?”
“一点没有。我只是坐在这里,在想海湾和在水面下巡游的那些杀手鱼。”
“杀手的事你想得太多了,哈利。想想水里那些美丽的事情,比如海豚。”
“它们是最大的杀手之一……非常有组织,非常有方法。”他看见她摇了摇头,便冲她笑了。
“你真讨厌。”她说。
“是的。”
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没想到她却坐到他大腿上,“感觉今晚有点冲动,是吗?”
“吗,让你害怕了吗?”
“一点没有。办公室辛苦一天后,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漂亮、冲动的女人。”
“任何冲动的女人都可以吗?”
“我没那么说。我也许那么想了,但我没那么说。”
珍妮的一根手指戳在他肋骨上,让他跳了起来,“不许你那么想,不然我今晚不睡在你的床上。”
“好吧,那我立马不想了。”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你确定一切都好吗?”她终于问道。
“一切都好。有你在这儿就更好了。”
鲍比·乔从前门的猫眼儿望去,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外,吓得明显地战栗起来。他住在他父亲家的车库上面的一套小公寓里。这是他在爸爸的教堂里工作的条件之一——住在近处好被监视,老东西对此可谓一直是手到擒来。更重要的是,他还要为这一特殊待遇向父亲支付房租。
鲍比·乔再次从猫眼儿向外望去,琢磨着能否不开门,但是他的车停在外面,家里的灯也亮着,如果不理会那人,他相信那人也会把门踢开。他装出笑脸,把门向后拉开。
“你好,我正准备爬到床上睡觉去。”
那人擦身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理会他的话,然后转过身,冷冷地盯着他,“告诉我你今天跟警察都说了什么。”
“我没跟他们说什么啊。他们跟我说了些事,比如他们说,躲猫猫俱乐部的两个荡妇能够确认她们看到与达琳一起坐在酒吧里的人是我。”
“没有人让你交代其他人吗?”
“唔,是的,那个侦探,哈利·道尔,这样做了。有人给了他一份教堂小报,小报上面我父亲号召所有会众密切监视达琳,所以他认为是教堂的某个人杀死了她。”鲍比·乔的语速很快,他紧张得要命。他想少说点儿,越少越好,但是那个人让他太紧张了。“我爸爸想了个主意。你看,达琳有一次告诉我有个员警如何强迫她上床,他如何吓得她要死,所以爸爸认为最好把那个警察的名字交给道尔,甚至可能交给司法长官本人,向他质问哈利为什么调查我和教会里其他虔诚的善良人,却没人去调查那个警察。爸爸想让教会的律师给哈利打电话说这事。”
“那个警察是谁?”那人问。
“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尼克,还有,他是命案部的侦探。”
那人慢慢地点点头,“很聪明。你爸爸是个很精明的人。”而且,你爸爸让你在地球上又多活了一天,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