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坐在凉台上,面前放着一盒信件,其中几封已经年久发黄。这些信是他母亲写的,每年一封,最早的一封可以追溯到他十七岁那年。她把每封信写好后,会按计算好的时间寄出来,以确保信件能够在她杀死两个儿子的纪念日这样一个特定的日子到达。二十年后的今天看来,如果说当年哈利在那天死了,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那的的确确是个事实。当那两个坦帕的警察破门而人,发现了躺在车库里的两个小男孩并开始对他们做心肺复苏时,哈利已经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心跳。但心肺复苏只对一个孩子起了作用……只有一个孩子苏醒过来,那个孩子就是哈利。
哈利拿起他最近收到的那封信,这是他唯一还没有看过的信。每年,他必须强迫自己去看他母亲最新的来信。这次他比以往拖的时间要长些,因为他知道,他一旦看了信,就会一遍又一遍地看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遭受着信中的疯狂带给他的厌恶。而且,他还必须强迫自己把母亲所有的来信再看一遍,希望能从每一封来信中找到足够的、清晰有力的证据提交给假释委员会,从而阻止他们把他的母亲释放出来。
他拆开来信时,两只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街上的罪犯一定会喜欢看到他的这丝恐惧,看到他意志上的这丝薄弱,以对他采取突袭行动,让他不堪一击,让他成为一个可能的牺牲品而不是威胁者。但是他们不会看到这丝恐惧,他必须保证那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他再也不能隐藏他的恐惧,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他知道自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工作。
他把信从信封里拿出来。那是监狱发的普通信纸,打着横线。信封上的回信地址只有姓名和囚号。信的开头跟以往一样,正文的第一句话,除了吉米死去多少年的数字以外,从未改变过。
我亲爱的儿子:
现在你弟弟吉米已经与耶稣在一起达二十一年了。我多么希望你也在那里,坐在他面前,浸染在他永恒的荣耀中,接受他给予所有那些在生活中坚守善良的人们的奖贫。我尽了最大努力,但并非万事都会按照上帝的意愿发生。我知道有时恶人自有他们的手段。有时魔鬼会干涉甚至阻止上帝的安排。
我已经在这人间炼狱忍耐了二十一年了,但是今年有一些好消息,终于有点希望了。他们让我去看的那个医生说,他将建议他们把我送回家。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抱歉。多年来,我试图告诉人们,我必须让我的儿子们与耶稣在一起,让他们在那里等候我的到来。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理解这个事情。在过去的几年中,除了跟我的牧师,我已经停止尝试。他经常来看我,他告诉我,为吉米的死感到难过的同时也为他与上帝在一起感到高兴,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这就是我现在告诉人们的话。重要的是,我将很快来到你身边。我知道他们一直藏着你写给我的信。那是邪恶的行为,但那是他们用于惩罚我的罪孽的方式。也许送我回家时,他们会把藏起来的那些信给我。我保证,如果他们给了我,我会看每一封信。我常想,你现在是否结婚了,如果结了,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我非常愿意做这样一个祖母,能跟孙子们坐在一起,给他们讲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夫的故事。这是祖母们应该做的事情。她们应该确保所有的孩子准备好去上帝那里,坐在无上善良的他的面前,永远生活在他的天国里。我见到你时我们会讨论这些。我向万能的上帝祈祷,这一天很快、很快就会到来。我非常、非常想念你和吉米。
为我祈祷吧,我的儿子。
你亲爱的母亲
信是用整洁、细密的手写体写的,每个字母写得都很小,顶多占据了横线以上八分之一英寸的空间。哈利凝视着信,想像着那些又小又密的字母是如何在母亲意志力的驱使下,从她那扭曲的心灵里飞出,像昆虫一样聚集在信纸上。他从童年就记得母亲的样子,她总是那么温柔体贴,尤其是在他小时候。后来当他快到青春期时,母亲变得不可思议地疏远了,似乎她生活在一个远离他的世界里。他记得他九岁时,每当她知道他在浴室里面时,她就站在门外,问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花那么长时间,还警告他不要做错事情。当时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时他离青春期还有几年。慢慢地他母亲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现在他明白了,但是当时他以为是他惹她不高兴的缘故。他当时没有太在意,以为事情会自然而然地过去。她是他的母亲,因此他相信她当然爱他。事情本该如此。吉米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他说那是她的奇怪的时间。但对吉米来讲,那更像是一件好玩的事儿。妈妈正处在奇怪的时间里,吉米会说,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凉台的纱门被人轻轻地敲了一下,哈利抬起头,看见珍妮·沃尔什正站在那里冲他微笑着。
“你在工作吗?”她问,“如果是的话,我不想打扰你。你的新案子我在新闻上都听说了。我的意思是,听说你在领导整个案件的调查。听起来太可怕了。”她吸了一口气,“上帝,我在唠叨些什么。”
这是一个明亮的夜晚,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天空。清澈的月光如水一般倾泻下来,照亮了她一侧的脸庞,短短的金色卷发闪闪发亮,而她的另一侧脸庞则埋在深深的阴影中。他觉得,她像一个顺着海风漂浮过来的小精灵,看起来既漂亮又神秘。
“没有,这不是工作。”哈利说,“进来吧。”
他把信收起来,放回到鞋盒中。
珍妮在圆形的户外桌子旁坐下,旁边坐着哈利。珍妮的目光落到那个旧鞋盒上。
“我母亲的来信。”他说,“今天我听说她就要被假释了,不管监狱的精神科医生说什么,我希望能够向假释委员会说明她还没有改好。”
“继续把她留在监狱里……这是你所希望的吗?”珍妮问。
“是我所希望的。”
“这一定很难,正好赶上你有那个大案子。”
“如果赶上我正在加勒比海某个安静的岛上度假,那才能说难。我只是不想让她回到我的生活中。我不想再让她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珍妮看着他,慢慢地点点头。接着,她的目光又回到那盒信上。噢,哈利,她想,我亲爱的哈利,不管你能不能看见,她现在就在这里,不管你愿不愿意,她将永远在这里。世上所有的信、所有的假释委员会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这些话她只字没提,而是笑了笑说:“你愿意去海滩散散步吗?”哈利点点头,“当然愿意。先让我把这些信收起来。”珍妮冲他笑了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能够把它们收起来。
哈利房前的那条街上有棵小棕榈树,树下停着一辆汽车。司机懒散地站在车轮后,他先是环顾一下街道,然后目光又落到哈利的房子上。对员警而言,这房子还是很不错的,那个监视者心想。哈利的房子,尽管又旧又不雅观,但就是把它全部拆掉,也依然可以值整整一百万。他想看看这位侦探住在哪里。他将调查这桩案子,而且你永远也说不清什么时候你就有必要来这儿一趟。跟踪他回家很容易,可他一直很谨惧,远远地跟在后面,唯恐暴露自己,尽管有时可能并不需要那么谨慎。罪犯很少跟踪员警实施报复,所以通常只有坏警察才担心被跟踪,而他没有理由认为哈利·道尔属于那种类型。
他发动汽车,迅速调转车头。冒着被看到的危险在这里瞎晃悠没有意义。他已经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现在最好是玩得精明、不露声色,就像以往一样:如同大树上的小树枝,要普通得不被注意,却一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