峂港一带连日来水气丰沛,常常入夜便大雨倾盆,第二日清晨白雾渺渺,到了中午复又艳阳高照。沙滩上积了败枝落叶,齐翊吃过早饭,便推了独轮车,带上竹耙去清理海滩。房客带来的两个小孩子跑来凑趣,爬到独轮车上,任齐翊将他们从爬满了马鞍藤的沙滩边缘推到海边,然后从车斗里直接翻到柔软的白沙中。车轮半陷在沙滩中,走得歪歪斜斜、左右摇晃,小孩子便兴奋地大叫大笑。
桃桃站在露台上,唤满心过来看:“他们玩得好开心,我们也过去吧!”
“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小心不要再扭到脚,”蔡满心叮嘱,“让天纬陪你吧。”
“我才不去。”何天纬晃过来,揪着桃桃的发稍,“就知道去玩,不知道满心要写项目申请吗?还不留下来帮忙?”
“我上次有帮忙啊,是你说我都在帮倒忙!”桃桃把头发抢回来,反驳道。
“你说是不是越帮越忙?”何天纬笑了两声,“给你中文材料你看不懂,有解释给你的时间我自己都翻译好了。就算你懂了,好多术语也不知道怎么讲。”
“难道你就知道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学生,满心姐问你的单词,你不是也不知道?”
“她是经济学专业,我不是啊!”何天纬辩驳,“至少我不像某些人,自己看不懂,还把档案翻得乱七八糟。”
“我想按年份排列好啊。”
“哈,你只会看图片玩。”
“你们两个还是去帮齐大哥吧。”蔡满心将两个争执不休的大孩子推到门口,“我先自己把申请书整理出大概框架来,下午你们再帮我把关,如何?”
二人互相抱怨着,打打闹闹来到海滩上。齐翊听了个大概,便问:“什么申请书?”
“一个国际组织提供的环境基金项目。上次考察团来的时候,满心帮忙做过翻译。结果大部分后续工作也都请她来帮忙,报酬也不高,和作义工差不多。”
“满心姐才没有那么小气。”桃桃插嘴道,“她说峂港这边就和自己的家乡一样,当然希望它越来越好。”
“是他们好福气,满心不仅有语言优势,也有idea,她在世界银行做过实习,知道类似项目申请的流程和重点。”何天纬耸耸肩,“我堂姐就说,这样也好,不会浪费满心的才华。而且如果当年她没有去世行实习,或许就不会来到峂港。这是生活的循环,冥冥中早有安排。OK,我姐有点宿命论。”
桃桃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堂姐和满心姐是很好的朋友。”
何天纬点头:“她们是大学同年级的,大一就认识了。”
“那她知不知道满心姐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去年我见到的那个和她拥抱的男生吧,她当时哭得那么厉害,那个人为什么不肯留在她身边呢?”
桃桃提出的一串问题让何天纬应接不暇,他抱着手臂,不耐烦地挑眉:“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你也不知道吧?”桃桃大乐,“你是不是问过你姐姐,她就这样说你,‘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吗?’”
何天纬作势打她,两个人又闹作一团。
“我去看看屋顶要不要加固。”齐翊将海滩清理干净,“你们一会儿带小朋友回去。”
“如果要修缮满心住的地方,最好和她说一声。”何天纬提醒,“上次我好心帮她清理,想要换个栏杆,把用旧的贝壳花盆扔掉,她跑到垃圾堆翻回来,好长时间没理我。”
拾阶而上,风轻巧地在庭院里打了个转,几朵开败的鸡蛋花落在草丛中,白色花瓣边缘有些枯萎,花蕊附近还是明媚的嫩黄。
蔡满心坐在临窗的长桌旁,面前摊着一沓文件和几本英文原版书。她头发束高,额发用发卡固定在头顶,戴着黑框眼镜。齐翊走到厨房,泡了一壶花茶放在她面前。
“哦,谢谢。”蔡满心抬头,“真的忘记了,现在才觉得口干。”
“还有许多要做的么?”齐翊在她身旁坐下。
“还好,能写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还有一些术语我不确定,已经发信问在美国的同学了,让他们找有学科背景的,帮我再润色一下。”
“天纬说,是一个项目的申请书?”
“嗯,其实是很大的一个工程,峂港这边是全部计划中的一个子项目而已,涉及到峂港和周边地区的生态环境恢复,包括水质监测、红树林再生等等。”蔡满心推推眼镜,“本来,这边有很好的湿地和滩涂生态系统,不过前些年因为围垦挖塘,遭到了很严重的破坏。但也不能完全责怪当地人急功近利,只追求经济效益,谁不想改善自己的生活呢?只是没有合理的规划和扶持而已。”
“听起来很有意义。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齐翊翻看着桌上的文件,“说起来,我这几年也接触过一些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
“去工作?”
“不,是做志愿者。”
“哦?是那种需要到贫困国家和地区生活一段时间的?”蔡满心合上笔记本电脑,“我听说过有人去了非洲和印度,挺有意义的,但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辞职,离开家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
“我在贵州一段时间,印度也去过,还没去过非洲。”齐翊笑,“我申请过,他们没要我。后来去了欧洲一段时间,帮一家熟悉的NGO作亚洲项目初期的策划。”
“已经很传奇了。”蔡满心托着腮,“有时候不顾周围的人的眼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需要莫大的决心和勇气的。”
“你不也是?”
“我?”她颔首,浅笑着摇头,“我是在逃避吧。”
“有些事情是无法一直逃避的,总要面对才可以。”
“你认为,人一定能够战胜自我么?”
“可以战胜自己的脆弱,但是……”齐翊起身,踱到窗旁:“无论走过多少地方,接触过贫困或者死亡,都不足以强大到战胜自我的愧疚。因为那需要补偿,而不是战胜。”
环境基金考察团两日后便抵达儋化,蔡满心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乘车去迎接。何天纬听说齐翊也会同行,大为不满,连声抱怨道:“为什么要带他,他的英语比我讲得好么,简直是ridiculous!”
“我需要有人在这里照顾旅店,你来得久,熟悉情况。”蔡满心好言宽慰,“你留在这里,比别人留下来,更让我放心。”
“总之你就是不打算带我去了。”何天纬扫了一眼齐翊,“不过倒也是,他才来多久?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你也知道这里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地方,你会照顾好旅店的,哦,还有桃桃。”
“我妈妈也要回来了。”桃桃撇嘴,“她说在普陀山还了愿,大概明后天就会回来。才不需要大尾巴照顾我。他不欺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何天纬单手握拳,在她头顶重重捶了一下。
蔡满心和齐翊乘船从泪岛出发,已经有人开车在峂港码头等候,一行人驶向儋化。路上工作人员将更新的数据交给满心,她修正了报告中的一些细节。“今天和考察团接头,听听他们的指导意见,之后我润色一下,再交给你们工作小组,希望对你们项目申请书的成文有点帮助。”
“哪里是有点帮助?”黑脸膛的中年男子朗声大笑,“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们才像乱撞的没头苍蝇呢。”
蔡满心强自笑笑,将头抵在车壁上,面色苍白。
“不舒服么?”齐翊把车窗摇下,“是不是晕车了?”
她点点头,“大概刚刚一直在车上看文件。”
“你这两天休息得也不好,早晨又没吃什么东西。”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小兄弟,麻烦你一会儿在路口停一下,我去买点吃的。”
“不用,我怕都会吐出来。”蔡满心摆手。
“我给你买杯甘蔗汁,也可能是开了空调,空气不流通,用冰饮润润喉咙会舒服一点。”
齐翊在路口下车,司机回头笑:“满心,你这个朋友还很紧张你呢,把握机会哟。”
“哪有?我们才认识不久。”她倚着车窗,笑着瞥一眼齐翊的背影,“他走过很多地方,还做过志愿者照顾难民,所以比较懂得关照别人。”
她将玻璃全部摇下,枕着胳膊趴在车窗上:“在这个路口转弯,就是白沙镇了吧。”
“是啊,项目中提到的红树林再生,说的就是这一带河口的湿地。”
“嗯,我知道。”蔡满心点点头。
“这次考察团也要来实地调研。”中年男子说道,“镇子虽然不大,但最近有每月一次的大集,也很热闹。”
“我以前来过一次,也赶上集市。”蔡满心微阖双眼,长舒一口气,“这里也有不少变化呢,还多了候车的凉棚,几年前还是要站在太阳底下,向着儋化峂港之间的过路车招手的。”
“哦,说起来你是应该来过白沙镇的。”司机回头,“听说你认识江……”
中年男子咳了两声:“齐翊回来了,发动汽车吧。”又转向满心,诚挚道歉,“年轻人口无遮拦,别多想。”
“没关系,”她帮齐翊打开车门,“本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不想提而已。”
新鲜的甘蔗汁里加了冰块,甘甜清冽,蔡满心抿了一口,将塑料杯放在额头上,暑意大消,也不再头晕目眩。她依旧闭目养神,这一路风景已经太熟悉,公路两旁青山碧海相携而行,不多时会出现漆黑漫长的隧道。无论走过多少次,都无法消磨最初的印象,仿佛还枕在他肩头假寐,坚实的臂膀,耳朵和脸颊贴在他的纯棉T-shirt上,感觉得到他呼吸带来的最细微的起伏。
在深爱之后,惊觉自己居然记得最初相遇的每一个小细节。不知是神奇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挖掘出潜藏心底的蛛丝马迹;又或是在反复的思念中,修葺粉饰了和他相处的每一个段落。
她的眉头紧蹙,又稍舒展,随之又拧紧。齐翊抬抬手,终于克制住将她揽在怀里的冲动。他想起三年前她的模样,脸颊因为年轻饱满显得微圆,却有尖尖的下巴,挺直的鼻梁。她笑得开怀,眼睛和眉毛一同弯起来,微张的双唇似乎要倾诉什么,纵使有彷徨,却都不足以掩饰盈怀的幸福喜悦。
那是一个女孩全身心地依恋着她所倾慕的人时,最美的模样。
来到代表团下榻的宾馆,儋化林业局已经将客人自机场接来,正在办入住手续。蔡满心和众人打过招呼,简单介绍了齐翊,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其他工作人员交流着工作进度。
有些话题齐翊不知道来龙去脉,低声询问满心,她俯身一一解释。越过她的肩头,齐翊与服务台前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目光相接,他一直望向满心,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从容地走过来。
“是你认识的人吧?”齐翊示意。
蔡满心转身,面露惊讶站起来。
“Michelle,果然是你。没想到在这遇到你。”男子伸出手来。
“好久不见,Oliver,”她微笑着和他握手,“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我来这家NGO一年多了,在北京停留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在某个吵闹的路口就看见你了。”
“我回中国后一直在峂港,这边的生活比较悠闲。”
“也有道理,如果你喜欢那种繁华的生活,当初留在美国就好。”奥利弗笑,“难怪这边的报告书比其他地方做得正规,原来你在。”
前台服务员办好手续,同伴唤奥利弗来拿门卡。
“晚上出来喝一杯吧,”他说,“还有,你留下那些中国电影我都看过了,你要再推荐几部。”
“叙旧可以,喝酒就不必了。”蔡满心微笑摇头,“早戒了。”
“不错,那样对你好。”离开前奥利弗凝视齐翊片刻,礼貌地笑了笑。
“满心你认识那个老外?”有人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探头问。
“在世行实习时认识的,算是同事吧,不过他级别很高。”
“他是这次考察团里的首席科学顾问。”众人七嘴八舌,“你认识就好说话了。”
“恐怕没什么加分的,”蔡满心耸耸肩,“他这个人很严格。不过我们的申请本身就很有优势,不用担心。”
她回到座位上,抿着唇,有片刻失神。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来作翻译就好。”齐翊问,“就和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
“你看出来了?……没事,我不用回避Oliver,他不是小气的人。”蔡满心顿了顿,“我们曾经交往过。”
“你没事就好,别勉强自己。”
“我知道。”蔡满心侧头,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不是太多事了?”
“没。我也没打算瞒你什么。觉得你像老朋友一样,很值得信任。或许因为你做过志愿者?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下午工作组简要介绍了项目规划,吃过晚饭,蔡满心要和峂港的工作人员一同去林业局招待所。奥利弗向她招手:“能占用一点你的休息时间,带我四处看看么?”
“想去哪里?”
“随便,当地人的生活,夜市,什么都可以。北京上海都太国际化了,我想小城市也许更像我想象中的中国。”
“是个好提议,”考察团的另一位专家附和,“算我一个。”
“我也和你们去吧。”齐翊站出来。
夜市人声鼎沸,许多市民出来消夜纳凉,四人不能并排走。齐翊和另一人走在前面,蔡满心和奥利弗放慢脚步,隔出一段距离。
两个人随意寒暄,说了些近况,奥利弗忽然问:“他是你离开我的原因么?”
“不是,他是普通朋友而已。”蔡满心摇头,“我并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不想很多嘴,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说‘没有办法彻底遗忘’的人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其他什么人能够让你忘记他。”
“我没有忘记他。所以现在我宁可一个人,不会再那么草率了。”
“那我也算很幸运了,”奥利弗笑,“因为你的草率,至少那几个月中我们可以在一起。那时候我开始学中文,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然而你提出要分手。”
蔡满心笑:“你这个感性的科学家。”
“但之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惊喜。”奥利弗说,“第二位中文老师,现在是我的未婚妻。”
“真是好消息,恭喜你!”
奥利弗有些感慨:“我有时会想,命运真的很奇妙。之前的坎坷波折,似乎就是为了引领你到那个正确的人身边。”
将奥利弗二人送回宾馆,齐翊和蔡满心出了大门,沿着林荫道走向林业局招待所。两旁是遒劲的榕树,枝叶交错,覆盖了一整条街,气根在风中轻摆。
“吃点东西吧。”齐翊提议,“刚刚晚饭你一直在翻译,都没怎么动筷子。”
“好啊,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烧烤特别好吃。”蔡满心带他拐入一条斜巷,来到一所学校侧旁,果然聚合了许多小商贩。
“一会儿下晚自习,很多学生会出来吃东西。这里的炭烤生蚝和烤牛肉都特别好吃。”
烤肉酱里兑了葱姜末,牛肉在炭火上翻来覆去,滋滋冒着油水和香气。
“有个朋友以前在这儿读高中。”蔡满心说,“因为太淘气了,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
“我小时候挺好奇被罚站是什么滋味。”齐翊笑,“我试着闯了两次祸,不过老师都没有深究。”
“你一定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怎么舍得罚呢。”蔡满心望着围栏里的操场,“我那个朋友就说,他在老师眼中已经是惯犯了。他倒是宁可出来跑圈,也不愿意闷在教室里上自习。不过后来他也学精明了,每次淘气时也会拉一两个优等生垫背,老师通常就会法外开恩了。”
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结帐时蔡满心拦住齐翊:“我请你好了,刚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给我和Oliver单独说话的机会。”蔡满心背着手,“知道他现在生活幸福,我很高兴。”
她在夜里做了一个凌乱的梦。彷佛还是在美国的时候,周末和同事在酒吧买醉,跑到台上去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奥利弗从乐手那里接过萨克斯为她伴奏。恍然间吉他手竟然是江海,他将琴竖在地上,钢弦统统松开,戏谑地看过来。她大声和每个人说笑,蹭到奥利弗身边仰着头喝光一杯马丁尼,顺势倚靠在他肩膀上。二人牵手、拥抱,场景变换到寂静的大街上,奥利弗低下头来吻她,她没有躲避,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江海背着琴袋与他们擦肩而过,神情漠然。
蔡满心彷佛漂浮在半空,冷冷地看自己与棕发男子缠绵热吻,而江海没有回头,越行越远。
蔡满心自梦中惊醒,眼角微湿,她抱着膝,心口纠结地痛。那一切自然都是时空颠倒的梦。然而即使在梦中,他依旧是冷漠的神情。
所有浪漫暧昧的瞬间,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