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辑 动乱

我是一架吃角子老虎,不是老虎。老虎有生命,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可以吃角子。我与我的同类被几个人用货车载到这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几个人在人行道上挖几个洞,将我与我的同类像小树般“种”在洞内。小树有生命,我没有。镍币是我的食粮,我吃了不少,却不会像小树那样长大。人们对我的印象都不好。有钱人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时,脸上的表情不好看。穷人虽然不将镍币塞入我的口中,却常常对我怒目而视。我肚中的钱,他们拿不到。他们对我不满,我不在乎。我甚至对自己的受伤也不在乎。这天晚上,几百个人像潮水一般从横街冲出来。有人大声喊口号。有人用红漆在壁上写标语。有人焚烧计程车。有人捣毁垃圾箱。有人走到我面前,两眼一瞪,用很粗很粗的铁棍击破我的脸孔。我受了重伤。他仍不罢休,继续用铁棍打我,直到我弯了腰,才快步走去别处。

我是一块石头。在极度的混乱中,有人将我掷向警察,那警察用藤牌抵挡。我不能冲破藤牌,掉落在地,任人踢来踢去。

我是一只汽水瓶。说得更清楚些,我是一只“七喜”汽水瓶。一个女孩子将我肚里的汽水喝光后,我被放在汽水架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工友将我运回汽水厂,继续装汽水在我肚里。这天晚上,一个年轻人走来,伸出右手,握住我的脖颈,疾步下楼。我见到一片混乱。餐室门前有一辆计程车在燃烧。吃角子老虎被毁坏了。路牌被拔起。几百个人在乱七八糟的长街上奔来奔去。警车疾驶而至,警察们各持木棍与藤牌,在街中心列成队形。那年轻人像支箭般穿出人群,将我掷在警察的钢盔上。我粉身碎骨。

我是一只垃圾箱。在混乱中,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有好奇,很想对当前的混乱情形看看清楚。几个人忽然围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我捣得稀烂。这是一群愤怒的人,我看得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恨我。我受重伤时,身上只剩六个字:“保持城市清洁”。

我是一辆计程车。这天晚上,我停在计程车停车处。几百个人从横街像潮水般涌出时,有一名三划警目走进我的肚内。之后,我被人群围住。人群围了一个圈,像铁箍。有人将火油浇在我身上,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火油。我被灼伤了。那警目面临生死关头,拔出左轮,对人群射了一枪。枪弹穿入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中年男子跌倒。人群散开。三划警目逃得无影无踪。我在燃烧中,像一盏汽油灯,照得大街通明。

我是一张报纸。我身上印满了字,诸如“骚动区各校今停课”“香港华人婚姻须一夫一妻制”“劳资纠纷应忠诚解决”之类。这天晚上,一个妇人用我包了一件银器,走入当铺。当掉银器后,妇人将我掷在当铺外边的人行道上。不久,平地刮起一阵大风,我被吹到骚动地点。我在空中飘舞时,见到一片混乱。路牌、交通灯、垃圾箱、吃角子老虎……都被破坏了。我有点怕,希望大风将我吹去别处,但是我的希望落了空。风势转弱时我逐渐下降。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却在完全无能为力的情况中,飘落在那辆正在燃烧中的计程车上面。计程车还没有完全焚毁,我已变成灰烬。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此牺牲。这里边应该有个理由,我不知道。

我是一辆电车。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中,我的年纪可能最大。每天从早到晚,沿着路轨慢慢行驶。论速度,我无法与私家车、货车或巴士相比,有时候甚至连脚踏车也赶不上;不过,大部分香港人都对我有好感。尤其是闲着无事而想看街景的人,总喜欢将我当作游览车。这天晚上,我从上环街市开出,向筲箕湾驶去,经过骚动地区,有人用镪水向我掷来,灼伤了两位乘客,逼他们从车厢里跳出。就在这时候,那司机也被人用石头击中额角,流出很多血。我再也不会动了,呆呆地停在那里。对于我,这是新鲜的经验。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我只有好奇,一点也不紧张。我看到吃角子老虎被人用铁棍打弯腰;我看到一辆计程车在燃烧。与那辆燃烧中的计程车比起来,我是比较幸运的。我只是被人掷了一瓶腐蚀性液体,这种液体给我的伤害不大。至于那位司机,虽然受了伤,救护车驶到后,就被人抬走。救护车与警察队几乎是同时开到的。警察开到后,列成队形,用扩音机劝告群众散去,群众不散,就劝告邻近的居民关上窗户,然后发射催泪弹。我是不怕催泪弹的。那些群众终于疾步散开。气氛越来越紧张。我倒觉得相当有趣。作为一辆电车,我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了解。

我是一只邮筒,警察队还没有开到,就有人将一根燃烧中的木条塞入我的嘴内。我一向将信当作食粮,吃下燃烧的木条后,胃部出毛病。

我是一条水喉铁,性格向来温和。被人削尖后,竟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就在这天晚上,有人将我插入交通灯。

我是一枚催泪弹。在混乱中,我最具权威。我发散白烟时,人们就像见到一种古代怪兽似的,快步逃避。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这是第一次。人类实在是一种有趣的动物,尤其在惊惶失措时,奔来奔去,煞是好看。不仅如此,我对那些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类也很感兴趣。他们早已将窗户关上。透过玻璃,我仍能见到四个人在打牌、学童在温习功课、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在戏弄十七八岁的少女、夫妻相骂、有钱人点算钞票、病人吃药、电视机的荧光屏上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两个中年男子在下象棋……我看到的种种,都很有趣。想多看一些,却不由自主地消散了,消散了,消散了。

十一

我是一枚炸弹。人们替我取个绰号,叫作“土制菠萝”。我觉得这个名字比“炸弹”文雅得多。当人群因警方发射催泪弹而向横街疾步奔去时,有人将我放在那辆电车的前面。电车司机已受伤,被救护车载去别处。大街一下子静了下来。我的周围没有一个人,那队警察也离我约莫七八十码。我觉得孤独。那种凌乱的场面忽然缺少生命的动感,使我对这个世界益感困惑。刚才还是闹哄哄的,此刻只剩难忍的寂静。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不久,有一个军火专家穿着近似臃肿的衣服走来了。

十二

我是街灯。对于这天晚上的事,我看得很清楚。八点钟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电车驶来驶去,人们沿着人行道走来走去。一切都很正常。八点敲过,有几百个人拿着刀子、炸弹、铁棍、石头、汽水瓶、削尖水喉铁、火油、木条等物从横街像潮水一般冲出来。这时候,警察队还没有开到,只有一个三划警目在向街边小贩提出警告。当人群开始捣毁吃角子老虎与交通灯与垃圾箱与邮筒时,十几个人疾步走去追赶三划警目。这三划警目是个小胖子,奔不快,急中生智,进入一辆没有司机的计程车的车厢,企图乘车离去。群众将计程车团团围住,用火油从车顶浇下。点上火。那三划警目拔出左轮,发射一枪,一名男子腿部受伤,人群散开。一辆电车驶来了,人群用镪水掷向车厢。电车司机受了伤。警察大队分乘五辆警车瞬即开抵。警察们在街中心排成队形,群众向警察投掷石头与汽水瓶。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警察,用扩音机劝告群众散去。群众不散,继续用石头、汽水瓶之类的东西向警察掷去。警方再一次用扩音机向邻近居民提出警告,要大家关上窗门。邻近立刻起了一片关门窗声。催泪弹爆发。人群散开。救护人员将受伤的电车司机抬入救护车。救护车响起尖锐的警铃声。紧张的情势渐告缓和,骚动似已平息;但是街中心还有一枚炸弹。警车里走出一个军火专家,将那枚炸弹爆了。炸弹爆开时,有不少弹片从我身旁飞过。我没有受伤。我看到骚动过后的凌乱与恐怖的宁静,恨不得将光芒收敛起来。约莫一小时过后,警队离去。人们又从屋内走出。就在渐次恢复正常的时候,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用刀子刺死。

十三

我是一把刀。警队离去后,一个青年将我插在另一个青年的腰部。那被刺的青年跌倒在地,不久便停止呼吸。我在血液中沐浴。

十四

我是一具尸体。虽然腰部仍有鲜血流出,我已失去生命。我根本不知道将我刺死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将我刺死。也许他是我的仇人。也许他认错人了。也许他想借此获得宣泄。也许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总之,我已死了。我死得不明不白,一若蚂蚁在街边被人踩死。这是一个混乱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将来,会不会全部被没有生命的东西占领?

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二日,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