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的龙江船厂,江水浩荡,最为繁忙。
工棚一层层从道旁蔓延到江边,制龙骨的、造甲板的、缝帆篷的……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到处是乒乒乓乓的敲打声。
在班头的带领下,阿南与朱聿恒穿过工棚,向江边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厂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宝船静静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离地约有三尺的坚实木架撑起,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只等遇到汹涌江水,让它开始苏醒过来。
“‘长风’,真当得起这个名字。”阿南望着面前这艘船,不由赞叹。
朱聿恒笑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以后咱们就可以驾着它一起在海上纵横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们搭船梯跳板,一个拔身,流光勾住船头,旋身跃上了这艘船。
这是一艘最为适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龙骨高翘,三层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备着二十四门大铁炮,三十六门中炮,另外船身开刻有两百铳击口,蒺藜、火箭、神机箭等都可以借此攻击。
朱聿恒之前出海,座船都是华丽繁复,连栏杆都用黄花梨木雕出吉祥海兽纹饰。但这条船却极具威严与压迫感,为了更快更稳而摒弃了一切纹饰,因为注重实用性而化繁为简,显得充满了力量感,必将成为海上的霸主。
阿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船身,叩击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头,一寸一寸地查看着接缝与纹理,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着朱聿恒一笑:“还记得以前我假装董浪的时候,曾说有钱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种座船,但因为是龙江船厂出的,只能放弃。结果现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恒笑着与她一起坐在甲板上,问:“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吗?长四十八丈宽二十丈,比七宝太监当年下西洋时还要壮阔的那种,怎么后来又打消主意,改为小型制了?”
“我后来考虑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动辄两三百个水手,不好指挥,还是小一点的好调头,水战也方便。”
朱聿恒扬扬眉:“还想着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么好当吗?”阿南说到这儿,想起竺星河,又叹了口气,“海上各派势力纠葛,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一股强力镇压,我爹娘那般的悲剧肯定无法断绝。四海之主这杆大旗,我不扛有谁能扛?”
说到这儿,她眼睛又转向他,笑睨着他问:“想不到吧,离开了陆上纷争,海上还有强敌呢。”
“那倒好啊,否则我还担心接下来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恒抬手揽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这个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学做一个海贼头子?”
“好呀,咱们两个雌雄大盗,来巡视一下咱们纵横四海的座驾吧!”
阿南拉起朱聿恒,两人仔细查看新船的各处。从四十八个横舱的密闭性到四层舱室的结构布局,从万担压舱砂石到各处枪炮火铳,一一审视。
心满意足之际,她又神秘兮兮地望着朱聿恒而笑,心想,这算是他的聘礼还是嫁妆呢?
不过,无论算是什么,它都会停泊在她那个开满鲜花的海湾之中,成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艳羡的海上霸主。
“长风”共有四层船舱,面积层层递减。
最下方是船工与士卒们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个个斗室;二层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处;三层是船长及副手们的房间;最上层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层上自己的房间里逗留查看了许久,因为这是阿琰出的图纸所造,她事先并不知晓内部构造。
这是船上最大的舱室,前面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动静,进门便是固定于地上的紫檀屏风,后面是起居室,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航海图和各地形胜图,后方是可折叠洞开的大木窗,一旦推开便能面对整片大海,四周形势一览无遗。
左右两侧的房间,一边是他们的卧室,另一边则是工具房,布置得与唐月娘的那个柴房颇有相似之处,各类大小斧凿锛锯整齐排列,柜中金银铜铁锡土木矿石应有尽有。
阿南抬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头顶上的安全防护也做好了,不过因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采用了活木涡吸,一旦下方有什么状况,只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倾泻而下。
阿南兴奋地在这室内呆了许久,抚摸着各种工具,简直是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就知道你看见这些,会忘了我。”朱聿恒无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脸,忽然抬手,将她束发的青鸾金环摘下。
青丝顿时倾泻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满地抬手去抓回青鸾:“把青鸾还给我……”
朱聿恒抬手拥住她,不满地问:“阿南你说,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咱们的新船落成,你怎么能用傅灵焰的青鸾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际,却见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檀木盒,打开递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应该更适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见是一支绚烂的牡丹簪。各式珠宝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着一只翅翼流光的绢纱蝴蝶。
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觉出了独特之处,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轻弹一下簪身。
只见光彩闪动,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飞起,围绕着牡丹花翩翩飞旋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花心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声,扯起蝴蝶一看,它与牡丹花并无任何东西联结,却能实现这花蝶围绕飞旋,属实奇异。
她抬手挽好发髻,而朱聿恒俯身帮她将牡丹簪于发间,满意地看着她轻晃发丝之际,蝴蝶翩飞的模样。
阿南抬手调戏着那只蝴蝶,问:“这是……?”
“这法门与傅准的‘万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么办法维持花与蝶两者虽不接触,但始终不离不弃,互相吸引的?”
“难道是利用了磁铁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着,又感觉连接处并无磁力,急切地仰头看他,“赶紧说说,我对九玄门的绝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这一脸垂涎的模样,朱聿恒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所有机括的运动,都会带动气流涡旋,机括越复杂,气流越湍急,而万象则能凭借机关运转的气流探测感知机关最中心,将一举击破。”
“难怪傅准要用玄霜续命,他强行学这么殚精竭虑的本事,妄图以人力计算气流涡旋,可不就要心力交瘁早死吗?这门技艺,可能只有你这样的棋九步才能操控吧。”阿南艳羡着,想想又觉得不对,笑着斜了他一眼,“阿琰,人家把九玄门的本事学好了是杀人的,你是拿来做首饰的?”
“让自己心上人增添光彩,不比杀人放火来得好?更何况,你给我做了这么多东西,我却未曾送过你亲手做的东西呢。”
“有啊……你当初在海岛上,给我做过回头箭的。如今,又给了我这艘天底下最好的船。”阿南坐在船舱中,抬手抚着鬓边精巧盖世的蝶恋花,想起海岛上那粗陋简单的回头箭,心下不由涌起感动来,“这个蝶恋花我很喜欢,但,那回头箭也很好。”
“而你,给我做了岐中易,将我一步步引入了这个世界。”朱聿恒自身后环抱住坐在镜前的她,望着镜中的她微微而笑。
若无意中人,谁解其中意。
明净透亮的西洋水银镜中,两个人面容相依相偎,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
经过了这长久的波折与艰难跋涉,他终于抱住了这具梦寐以求的身躯,她也终究握住了这双一见倾心的手。
这何尝不是一种,最大的圆满。
阿南重新束好头发,光彩绚烂的蝶恋花映衬得她面容愈发艳丽。
神官们送进三牲,在青鸾翔舞的彩绘室内,天妃霞帔冠旒,含笑立于海浪之上。
阿南与朱聿恒持香敬祝,祈祷平安,率一众船工士卒虔诚上香。
香烟繁盛,丝竹齐鸣,阿南与朱聿恒携手站在船上,对船厂的管事挥手道:“下水!”
一声令下,早已站在岸边的大批汉子立即挥舞手中的锄铲,先拆挡水板,再挖堤坝。
长江水从堤坝缺口急冲进来,被引进“长风”所在的船坞凹地。
阿南拉着朱聿恒站在船头,看着周围人群散去,浊浪将他们脚下的船迅速托起,在颠簸震荡中,他们把臂稳住身形,示意旁边的士卒与船工各就其位。
船坞洼地被水灌满,彻底连通了长江。
“转舵,起帆,东北方入江,启航!”
船上水手们一起推动巨大绞盘,洁白的撑条硬帆被春风鼓满,长橹在水下徐徐推进,三千料的巨大船舶在风力与人力的运动之下,缓缓驶出船坞,进入了长江。
如此庞大的船舶,一经下水,便再无上岸的可能。
“走吧,阿琰。”阿南遥望着前方苍茫,与朱聿恒并肩站在船头,衣袂猎猎,直面迎面而来的风浪。
“我们一起南下,去我永远花开不败的、海峡悬崖上的小屋。南洋那边,暹罗、爪哇、三佛齐等处,其实华人众多,市集也有繁华处,那边的官厂和宣慰司说不定还有你的熟人呢。等到你玩腻了,咱们再一路西去,去西洋的柯枝、古里、麻实吉。甚至可以去天方、去木骨都束、去我听人说过但是从没去过的惹怒襪(注1),黄鱼岛(注2),佛郎机(注3),这些国家的机巧与我们这边大有不同,我在海上时偶尔见过他们所造的机括玩物,有些精巧之处令人赞叹。之前,我一直想去看看,但苦于当时海上未平,而且我孤身一人也不可能前往,因此尚未成行。”
“别担心,以后咱们携手相伴,沿岸的海盗甚至那些国家,哪个能阻拦咱们的步伐?”
身后滚滚浪涛中,上百条船汇入洪流,追随他们而去。
迎面的风吹来,让他们靠得更紧,而那双她最爱的手紧握着她的手,他们并肩站在船头,迎向面前的天高海阔,莫逆于心。
“走吧,以后山长水阔,世界广袤,我们一一走遍,再无任何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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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热那亚。
注2:撒丁岛。
注3:葡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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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终于完结了,万千思绪涌在心头,无法言说。
全文百万字篇幅,而删掉弃用的废稿有81万字。构思了五年,断断续续在晋江连载了两年半,期间断更过、重做过大纲、反复修改,无数次崩溃痛哭,又无数次打开文档继续写下去……这是我一生中写过最艰难的一本书。
在一开始动笔的计划中,阿南与朱朱会走遍四方八阵。除了江南湖海、塞北沙漠、西南群山外,还会去破解昆仑阵法。昆仑的核心机关也设计好了,是镜里镜外双面瑶池。
但写到后来,一是本文篇幅太过庞大,我身体与精神都已经承受不住;二是考虑到昆仑与横断山都出现了雪山,因此便将它们合二为一,取消了昆仑山的内容。
人生真是充满遗憾啊,写文也是一样。
要是我十年前写司南,那时候精力充沛定能尽情挥洒,可是未必驾驭得住这样大的架构。
而如今笔力强了些,身体却扛不住了,奔波在各个医院中赶出来的稿子,确实无法让自己完全满意。
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命运,大概只能如此吧。唯一可聊以慰藉的是,我确实尽力完成这个故事了,殚精竭虑,尽我所能。
得失寸心知,下一本继续努力。
希望下本《千灯录》,大家还能伴我携手前行,共度全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