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怔了一怔,挥动臂环,手中流光飞击,向着对面青鸾口中的玉母矿击去。
只听“叮”一声轻响,她四肢的伤处与朱聿恒的奇经八脉皆是一震,全身力气顿时抽离,差点站立不住。
“挖取玉母矿,正是要借助它的共振之力,清除你们伤处的碎末。是以,你们击打撬动玉母矿之时,身上的伤口自然会有反应。”傅准的面容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反问,“你们觉得,在这般情况下,殿下有机会及时拉住你,而你又能有力气爬上来吗?”
阿南愤愤地直起身子,死死瞪着他:“少说风凉话了,你既然跟着我们过来了,肯定有办法拿到它!”
“咳咳,南姑娘别这么急躁啊,你明知道我是过来戴罪立功的。”傅准捂嘴轻咳,火光下脸颊晕红,瞧着她的目光似带着氤氲水汽,“二十年的秘密揭晓,我、舅舅、拙巧阁……当年的所作所为,显然都不是圣上可以容忍的。东海瀛洲被夷为平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是我……得找个办法保住它,保住我祖母、爹娘和我三代人的心血,保住里面的积累了六十年的成就……”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手段酷烈,不可能允许任何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欺瞒自己,更何况,他们掀起了这般风浪,摧毁了社稷牵系的皇太孙,左右了王朝兴替存亡。
阿南听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向朱聿恒看了一眼,尚未说什么,却见他的身形一晃,已经站到了裂隙边缘。
“离远点。”
阿南与朱聿恒知道必定会有大事,立时下意识地向外退去,远远避离。
而傅准的手掌微抬,指尖上的晶光微闪,万象终于第一次在他们面前现形。
只有光没有影的细微芒针,与渤海水下那些看不见的攻击一般,在火光中闪一闪便消失于黑暗中,诡异又从容。
傅准袍袖一展,身形如鹤,栖落于对面洞壁的青鸾之畔。
他的手按在青鸾之上,手中万千光线如网密织,旋转飞闪,将母玉重重包裹。
黑暗悠长的洞壁之中,忽然传来啵的一声跳动,仿佛沉睡的巨人被唤醒,重新开始了第一下心跳,他们的脚下,骤然震动。
阿南睁大眼,看向青鸾之前的傅准。
他的手还按在母玉之上,周围的震荡开始剧烈,那牢牢镶嵌在石壁上的玉母矿也逐渐松动,眼看便要自青鸾口中坠落。
与此同时,这洞中的一切仿佛开始苏醒般,逐渐动摇起来。
玉母矿牵系着傅灵焰当年设下的所有阵法,这六十年前的阵法,二十年前便被震得摇摇欲坠,如今被玉母矿再度重启,两壁与洞顶的石块簌簌下落,向下乱砸。
“退避出去,不要留在这里!”
傅准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过,可阿南勉强维持身躯,眼中死死盯着那块玉母矿,不肯动弹。
“出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阿南,两人护住头,挡住下落的石块,向外冲去。
然而,面前那一排十二个巨大傀儡,已经因为落石而全部驱动,正在疯狂扫落自己面前的落石,手臂无序横扫,甚至因为交错而互相猛击,木屑横飞,震声回荡。
阿南与朱聿恒仗着身法极力躲避,但外面一个木人已难以应付,更何况如今十二个木人一起发动,洞内又是这般动荡摇晃的情况,他们左支右绌,终究难以冲出傀儡阵。
而傅准贴在剧烈震荡的石壁之上,再度催动万象。
在急转的光华之中,母玉终于微微一跳,从青鸾口中脱出,向下坠落,眼看即将永远沉没于地下黑洞内,滚滚波涛中。
傅准利落抬手,险之又险地将它接在手中,回头看向阿南与朱聿恒。
巨大木人的手臂运转混乱,排山倒海般的攻击携带惊人力量,在洞穴中的震动轰鸣声中,狂乱击向中间闪避的二人。
阿南循着木人攻击的空隙与节奏,直扑向刚露出的空隙。谁知她尚未来得及落地,洞顶上一块巨石忽然压下,砸在木人的肩上。
那原本已被她避过的手臂,在石头的重击下,偏离了运转轨迹,向着阿南的后背重重击打了下去。
身后众人的惊呼声尚未响起,朱聿恒已不顾一切,穿透那密不透风的攻击,扑向阿南。
就在他的手指紧抓住了她衣襟的刹那,猛然间一阵风从身后袭来,他知道,是木人的手臂,在向他重击而下。
但,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身形,因为,他哪怕只躲闪一寸,也将失去救护阿南的最后机会。
就在他抱住阿南,将她推出攻击范围的刹那,耳后的风声已经重重劈来。
可,想象中那沉重无比的击打却并未落在他的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些疯狂的傀儡木人,在一瞬间放慢了机关。
仅只这倏忽而逝的刹那,却已经足够朱聿恒与阿南两人抓住最后的机会,向外扑去,穿越这泰山压顶般的十二木人,脱出这即将坍塌的凶阵。
是傅准在取到玉母矿后,手中的万象瞬间翻转,射向了面前木人。
万象无形,变幻难测,莫之能言。
随着他掌心的拨动,那十二个疯狂失控的巨大木人动作开始缓慢起来,就如他手中有千万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他们徐徐动作。
他一手握着玉母矿,一手掌控木人,已无法借力从石壁上跃回。
阿南扑出洞口,急遽转身,隔着十二个疯狂的傀儡木人与不断下落的土石,看向傅准。
丢在裂隙前的火把已经烧得快要残灭,她在剧烈震荡中看见傅准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惨白,那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飘忽,但他脸上却没有了那种阴阳怪气的神情。
隔着即将坍塌的动荡空间,他望着她的眼神却如沉在深海中一般,平静无波。
就像当年她杀出拙巧阁,重伤逃窜入长江,在两岸青山相对的崖壁之上,天罗地网来袭,他拦截住了她。
那时候的他,也是用这样静得无声无息、仿佛逼视命运来临般的邈黑色眼眸端详着她,平淡地说:“南姑娘,你前面没有路了。”
而如今,轮到他的面前,没有路了。
她一向是恨傅准的,但此时却无法遏制,冲着贴在石壁上的他大吼:“快出来!”
他却只朝她笑了一笑,说:“多谢南姑娘……只是你看,我左手是你们的命,右手是控制木人的万象,我舍弃了哪个,好像都不行。”
洞中声响剧烈,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被遮掩,听起来显得飘忽又残破,“得了,世间万象,种种不过命定。我这残躯,委实也活不了多久了……八岁那年我启动了这个阵法,二十年后,我就得为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结因缘。”
阿南尚未知晓他的意思,却听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阿南!”
她来不及应声,便看见他手中光芒一闪,已将玉母矿丢了出来。
他的动作似乎也不快,但所有的落石与木人的动作在他面前都似放慢了,容许那块牵系着他们性命的玉母矿在间不容发的时机中穿透所有阻碍,准确地落在她的面前。
“一切,交给你了……”
阿南心口一震,尚不知他的意思,只下意识地抓住了玉母矿,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地洞坍塌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玉母矿飞出洞口的刹那,木人密集失控的手臂,齐齐压了下去。与此同时,巨响在耳边轰然响起,上方洞壁彻底倒塌,坍塌的乱石与扭曲的手臂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那最后残存的阵法,已被彻底填埋。
“傅阁主……他、他……”廖素亭盯着那坍塌的洞穴,声音颤抖。
尚未等众人反应,更来不及回答,周身已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随即,是巨大的轰鸣声夹杂着呼啸的浪涌声,让整个山洞隐隐震动。
阵法坍塌,圆盘被撕裂,湍急的水流自下方迸射而出。
一直推动机关的长江水已经倒灌进来,这勉强支撑了二十年的地下空洞,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众人立即转身,向后方夺路狂奔。
身后的阵法轰然爆裂,惊涛骇浪从裂开的洞口疾冲而进,巨大的水流在洞内回旋,撕开裂口,疯狂加大。
朱聿恒的日月与阿南的流光同时绽放,紧紧地勾住上方的石头,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器会不会受损了,两人拼了命地抓住彼此,免得在水流冲击下骨断筋折。
“殿下,南姑娘,这边!”
廖素亭的声音仓皇传来,他是八十二传人,最懂逃命,迅速寻到了洞中一道最为稳妥的裂隙。
冰冷的江水冲击倒灌,很快便彻底淹没了地下空洞。
众人在裂隙中互相拉扯借力,抱成一团,强行扛过巨大的冲击。
待水势稳定之后,他们立即潜下水,重回阵眼中枢。
首当其冲的阵眼早已彻底溃散,只留下布置机关的通道。他们顺着裂隙拼命向外钻去,挤出裂口,浮出水面。
冒出头后,他们才发现这边已是长江岸边。
不远处是几艘正在竭力维持稳定的渔船,因为刚刚骤然的旋涡动荡,江面水波还在剧烈动荡,不远处更有几道水柱喷薄而出,差点掀翻了江上船只。
他们七手八脚爬上了渔船,让他们划到芦苇荡去,找官兵接应。
水下坍塌已经结束,水波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水面的漩涡一一消失,只有浑浊的黑水还在江面久久不消。
雪后天气严寒,坐在小舟上的阿南与朱聿恒都是浑身湿漉漉,冻得瑟缩不已,唯有靠在一起互相贴着,勉强稍微暖和一点。
岸边枯黄的芦苇丛上,忽然有只金碧色的辉煌大鸟飞掠而过,仿佛迷路的幼鸟,在寻找自己的暖窝,久久盘旋。
阿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袖袋,发现傅准给自己的那个哨子居然还在。
她对着空中的吉祥天,吹响了哨子。
在江面上久久盘旋的鸟儿,听到了她的召唤,以机械却准确无比的姿势,偏转了翅翼,向着船上的滑翔而来。
朱聿恒抬起手,将它的足牵住,让它停在自己的臂上。
而阿南将怀中的玉母矿拿出来,鹅卵大的玉矿已在取用时被掏空大半,而在空隙中,被塞进了一枚青鸾金印。
阿南将它拿出来,握在手中看了看,认出那正是历代拙巧阁主的印记。
印上残留的朱红印泥,在她的掌心中,留下了傅灵焰手书的“大拙若巧”二字。
大拙若巧,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世间种种,阴阳正反,爱恨纠缠,也正如这个道理。
她茫然地抬起头,回望水波渐平处。
朱聿恒轻轻揽住了她的肩,低声道:“拙巧阁会安然无恙的,傅准不会枉死。”
阿南低低地,却固执地道:“祸害遗千年,像他这种人,怎么会这般轻易死去呢……我想,他应该也和我们、和他之前在渤海时一样,逃出了舅舅的钳制、拙巧阁的重任、朝廷的制裁,如今终得自由了吧。”
他们都没再说话,任由船家顺着芦苇荡,带着他们向江岸划去。
滔滔江水,蒹葭初生,去年残存的枯黄芦苇已经在雪中折损倒伏,新生的碧绿叶片已经从水下抽出,过不了多久,马上这边又会是绿压压一片青纱帐,满世界生机勃勃,
阿南望着面前这苍茫水云,将头轻轻靠在了朱聿恒的肩上。
而朱聿恒抬起手,用自己那双劫后余生,沾染着沙尘却依旧令她心动不已的手,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依偎在这小小的船尾,身影在水中相融。
前方是春江潮水,万里江山,而他们得脱大难,相拥在小小的船上。
他不问她去哪儿,她也不需要问他想去哪儿。
毕竟,她是司南,她指引的方向,就是他前进的方向。从今以后直到永远,他们将相依并行,永不分离,永无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