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靖难之役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衍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靖难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了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建成与李世民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衍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衍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这边,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着孙儿,声音也较往日低沉许多:“朕……当时真的不知道,这一场胜利要以聿儿的生死为代价,才能换取来我的江山……”
朝廷大军驻守的燕子矶对面,正对着傅灵焰当年设下死阵。只要一经发动之后,便足以泯灭千军万马。
但,大军显然不可能与朝廷军隔岸对峙二十年,等着二十年后在阵法的帮助下取胜。
“幸好,傅灵焰设下各地死阵,只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若后人能凭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启动阵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阁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预先埋入阵中,子刺则留在拙巧阁,这样便可帮助提前启动或关闭阵法。”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决定血祭死阵,以子刺引动阵法,力定乾坤。
然而,成人的骨骼已经长成,无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三岁以下的孩子,骨头尚且幼嫩之时。
大战在即,百姓扶老携幼逃离,方圆数百里早已没了人烟。明日便是决战,在这一夜之间,又要去哪儿寻找孩子,而且是刚好三岁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身边,就有一个孩子,玉雪可爱,被父亲携来,抱在祖父怀中。
说到二十年前旧事,太子依旧心痛不已:“聿儿,爹……爹也曾问过,只种一根血脉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镇住奇经八脉,才能相联引动阵法,看着你幼小的身躯上那么多伤痕,爹抱着你染血的衣裳,却只能暗地痛哭……”
然后,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后拿来嫁祸于人,企图遮掩真相,不让儿子知道当年的事情。
“哭什么!当年若不是聿儿种下这山河社稷图,别说今日,当日一战后,咱们爷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错,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会因此而犹豫传位之事,所以二十年来钳口不言,苦心孤诣瞒着朕!”
太子低头垂泪,不敢出声。
看着自己大儿子,想想谋逆的二儿子,皇帝脸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时,才不由一声长叹。
看着面前的孙儿,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铁甲兜鍪,千帐灯火,也看到了自己险死还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历来南北方对峙,多在黄天荡、燕子矶决胜负,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设阵的傅灵焰必定没想到,她的阵法并未帮助夫君进攻集庆,却在四十年后,决定了另一段兴替。
燕子矶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道衍法师拍碎了能引动应天阵法的督脉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脉随之崩裂,赤龙自他肩背后缠身,狰狞如蟒,死神附体。
即使服用了安神药,他在睡梦中依旧发出难以控制的啼哭,颤抖着陷入昏迷。
而就在这一刻,长江上赤龙骤现,滔天巨浪裹挟凄厉长风,最终摧毁了李景龙及数十万大军,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军进入应天城的那一刻,宫中火起。
焚烧了宫苑的皇帝,在忠心侍卫的救助下,借着大火,带着年仅五岁的太子和一群老臣仓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终远遁海外。
城头易帜之时,道衍法师结合李景龙所见的赤龙之说,将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绘为陛下天命所归,因此天降赤龙托应于皇孙之身,以助克敌。
随后,他暗地将药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脉之中,掩饰这条血脉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迹。
燕王因此而联想当年朱聿恒出世之时的异象,因此而坚信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龙气所在。自此,他一直将朱聿恒带在自己身边栽培,十三岁时便立为太孙,甚至不肯放他回归父母身边。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们失望。他年纪轻轻便出类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们拥戴,也成为了万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国门,太子镇南京。在南直隶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场大战中,拙巧阁立下了大功,于是一力相助。
五年后,十三岁的傅准终于重回拙巧阁,并在舅舅的帮助下,彻底清理了阁内的反叛党羽。
而他回到阁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阁中的傅灵焰手札,将上面第一部分关于南京燕子矶的内容毁灭干净。
再后来,蓟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韩广霆认为可借机起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阵,于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阵法,交给了蓟承明。
二十年之期将近,阵法即将发动,皇太孙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也即将出世。韩广霆在李景龙面前诈死逃脱,并且留下遗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线索。
直到二十年后的那一日,皇帝因为皇太孙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医魏延龄,终于知晓了山河社稷图。
那个暴雨之夜,他撕开太孙的衣襟,看到孙子身上那纠缠殷红的可怖血线,终于知道了原来他当年欣喜的赤龙,并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将勒杀孙儿的夺命之索。
可此时,他已经无法寻找到道衍法师询问此事,于是便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阁之上。
二十年前一切真相,终于被彻底撕开,一切摊在众人的面前。
皇帝闭上眼,仰头长叹一声,终于缓缓开口,确定了这一切:“朕知道当年内幕后,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尽所有,救回聿儿!因此,朕便召见了傅准……”
“是,陛下对太孙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傅准应道,“只是当时,殿下身上的子玉已无法起出,甚至……舅舅还考虑周到,设置了一套影玉。”
韩广霆看着这个侄儿嘿然冷笑,说道:“但,提议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识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处,明白那里面设置的六极雷,刺芯应该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声道:“你们所说的影玉,又有何用处,说来听听!”
傅准看看韩广霆,见他不说话,便回答道:“当年我祖母设置子母玉,是为了在阵法发动之时,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经过子玉震荡,准确掌控阵法。但将子玉埋入了太孙的身体后,因为他不一定能每次阵法发作之时都在阵法旁边,山河社稷图怕是无法准确发作,所以,我们便借助子母玉的边角料,制作了一套影刺,用以准确控制发作。”
这样,就算朱聿恒不到阵法旁边,他们也可以用影刺启动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从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死亡,无可避免。
但,傅准依赖玄霜延命,韩广霆行踪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踪皇太孙。
而皇帝一直以来对这个孙子爱护有加,他身边护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稳妥人手,不可能有机会安插或者收买。
而在这个时候,一个与此事攸关的人出现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后,傅准挑断了她的手脚,将山河社稷图种了下去。
毕竟她是海客那边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韩广霆的安排下,率领海客回归,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图倾覆天下。
阿南身为他麾下最能干的人,又对傅灵焰仰慕有加,只要韩广霆稍加引导,她自然便会听从竺星河授意,驰骋各地去寻找傅灵焰所设的阵法。到时候与朱聿恒见面或者缠斗,引发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荡自然不在话下。
而她从三千阶坠落,自然已无破阵之力,绝不会影响他们的计划。
——只是谁也不知道,最终兜兜转转,阿南竟然不是以他们安排的身份与朱聿恒纠缠,而是,两人最终走上了难解难分的携手同归之路。
命运或者缘分,着实是令人感叹,无法理解。
二十年前这绵延布局,到二十年后终于真相大白,在场所有人都是静默无言,久久难以出声。
最终,是皇帝开了口,问:“道衍法师,你当年在靖难之中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该饶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谋害皇孙,动摇社稷,亦是其心可诛,你……朕要如何处置你?”
“事已至此,任凭陛下处置吧。”韩广霆干脆道,“毕竟,当年我促成陛下奉天靖难,也未存好心,只为了以牙还牙。既然你们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图所毁,导致我母亲带我远渡重洋,那我便让你们的后人也身陷这可怕境地,尝尝我当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当年的痛苦,与朱家后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阿南毫不留情,出声斥责道,“原来你活了六十年,潜心布局,设计让朱家的子孙自相残杀,将这江山弄得满目疮痍,却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找错了仇人,报复错了对象?”
韩广霆瞪着她,冷笑问:“怎么,天下皆知之事,你竟还有什么其他说法?”
“若你指的是,当年龙凤帝在抵达应天之前溺毙于长江之事的话,那么我可以给你看个东西。”
朱聿恒说着,从后方取出一个小石函,递到他的面前:“这就是你一直企图在行宫寻找的东西吧?密室之中发现骨灰坛是假的,你娘纵然天下无敌,却也未能寻回你爹的尸身。但,里面确实有个东西,属于你的父亲,也就是当年的龙凤帝。”
韩广霆死死盯着石函,看着上面青鸾压青莲的熟悉纹样,哪能看不出这是出自谁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只有你母亲能制作得出来,这里面收藏的,是你父亲的绝笔。”
韩广霆对母亲的手笔最为熟稔不过,他缓缓推开函盖,扭动旋转,将盖子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只有一张诗笺,上面是他熟悉的龙凤帝笔迹,只写了一句话——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