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竺星河的身子,也缓了一缓,下意识地,他回头看向了她。
阿南紧握着蜻蜓,只觉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过一刀的陈年旧伤,如今又再度被撕开血痂,将最深的伤口又重新呈现了出来。
她直直盯着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颤,瑟瑟轻抖。
“你……怎么还有蜻蜓?”
她记得,这蜻蜓原是一对。自己送给竺星河的那只,被他潜入宫中之时,遗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损毁。
而她那一只,在她下决心忘却一切过往、忘却对公子的迷恋时,放飞在了大漠风沙之中,消失于天边。
为什么,被她遗弃的这只蜻蜓,如今又出现在他的身边,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着?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与震惊,竺星河如同浓墨般的眉眼盯着这熠熠生辉的蜻蜓,眼中疯狂的戾气也似抹除了几分。
他想告诉她,在玉门关,知晓她去意已决的时候,他终于强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执自傲,改换了衣装,要进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头看到了孤城之上,紧紧相拥的二人。
曾经紧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将自己的面容靠在了别人的肩上,与他最恨的人紧紧相依偎。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被长河落日染成了昏黄,风沙仿佛狠狠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击出了一个永难弥补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黄金台上,高不可攀,众生都要仰望他。这世上,没人有资格与他相携一生,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倾心爱慕。
即使是与他无数次浴血奋战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觉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实也曾想过,如果是阿南的话,以后若是大事成就,他会允许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边,他也会给她最好的待遇,给她应得的名分,适当的温柔与纵容。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也是这样决定的。
可谁知道,回到了陆上之后,她会遇到别的人,她的心也会渐渐转移,直至最终将一切投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却刚好是他最大的仇敌,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亲眼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亲眼看到她遗弃了他们的定情信物。
这陈年往事中她为他制作的蜻蜓,在风沙中直飞向天空尽头,原本该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迹。
但,他却调转了马头,向着落日追去。
在风沙中,他以五行决追循风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黄砂砾、如割风刀,终于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尘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将这被遗弃的蜻蜓紧紧握在手中,在已经转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悬,他才如梦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风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里面的纸卷,捏碎蜡封。
那上面,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她的话,依旧墨迹如新——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后,缠着他说要有他的东西作镇,于是他便给她写了两行字,并且亲手封蜡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倾司南。
那时阿南问他写了什么,他却不肯回答,只告诉她说,等到适当的时机,她可以再打开来看。
她不满地噘嘴,问什么是适当的时机?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许是,他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给她安定未来的时候吧。
她一直很听他的话,看这纸条蜡封的模样,她也确实未曾取出来看过。
其实在放进去的时候,他还曾有些遗憾地想,阿南这样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毕竟,她回到陆上之后,学会的曲子也不过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之类的乡野俚曲,又哪里会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只是走到如今这一步,懂不懂,爱或者恨,也都没有意义了。
隔着□□夜雪,阿南就在不远处。
她紧握着蜻蜓望着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对他说道:“公子,回头吧……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着她,恨意深浓:“确实没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面临的,只有绝路。”
父皇驾崩时,他曾跪伏于他的遗体之前,流泪发誓。
今生今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要夺回属于父母的、属于他的、属于所有追随他们逃亡旧臣们的一切。
九重宫阁之上,接受万民朝拜、指点千山万水的至尊,本该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这一辈子,成为一个苟活于蛮荒海岛之上,最终子子孙孙飘零海外、朽烂成泥的蛮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异族难求,内乱已平,就连他也自食恶果,成了一个浑身奇痒渗血的怪物。
再忠诚的旧属,也不可能拥戴一个无脸见人的亡命皇子,更何况如今山河社稷图悉数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毁,他已一无所有。
但至少,他不会放过仇人,不会容忍他们继续在这世上占据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总得有面目,去见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电般闪过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汹涌澎湃拍击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夹杂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压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时候年少的她并不知道,这里面夹杂了多少血泪,如何彻底改变了公子的一生。
从那一刻起,他在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仇家送入地狱。
尚未等她从惊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转身,向着面前的四方城扑去。
她只听到他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
“阿南,快跑……”
他的身躯向后仰去,扑向了神道尽头那座被无数灯火映照的、停歇着皇帝与太子的碑亭。
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后所建,里面立着他为显耀功绩、抚慰人心所立神功圣德碑,原非顺陵一部分。
森冷的风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识到了竺星河要干什么。
他中了黑烟曼陀罗,已经再没办法远程操控他设下的阵法中枢,如今唯一能启动那必死之阵的手段,只有……
她疯狂前冲,抬手抓去,却只将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线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体内的机括顿时启动,轻微地嗡一声,这墨蓝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动,灿烂无比地盘旋着,在这黑暗的风雪中,画出流转的光线,带着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后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只蜉蝣的翅翼,招展着,又被黑暗彻底吞没。
在最后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某一处的海上,红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蓝的海天之中,海风猎猎吹起她的衣袖。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也不记得具体的地点,只记得那时日光灿烂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为动人。
他狠狠地别过了头,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块凸起,提起全身仅剩的力量,向着它重重坠落。
轰然震动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线蔓延,直冲神功圣德碑亭。
拱券门下地面陡然裂开,现出巨大的黑洞,里面有锐利的金芒闪过。
竺星河却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躯扑入了那黑洞之中,随即,推动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钟山雷动,碑亭重檐歇山顶的金黄色琉璃瓦瞬间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着下方奔袭而来,惊天动地。
耳听得轰隆巨响,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臂,扑倒在地,阻挡住倾泻于自己身上的冰雪。
冻硬的雪块乱砸于他们身上,让他们无法抬头。
唯有前方的剧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与伤者哀嚎声传来,听来如置身炼狱。
待乱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来,向着后方碑亭奔去。
一夜惊变,已是黎明破晓时。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圣德碑亭已成废墟,昨夜还在灯火下辉煌夺目的红墙金瓦,如今只剩了断墙颓垣,下面有伤者艰难伸手,却被压在砖瓦之下,挣扎不得。
天空风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时还散乱地飘于空中,未曾停息。
.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阵眼,茫然地抬手扳开已经残损的机关。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阵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触到了粘稠温热的东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鲜血——
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为引,启动了这个阵法,要以仇人为殉,血洗他背负的仇恨。
她只觉得悲从中来,茫然攥紧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远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报恩、却还不为众人接纳,只是一个叫司灵的普通伙伴时,有一次他们因为风暴而在海上迷航。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牵星引路,寻到准确的方向,带领众人回归航线。
那时公子对她笑言:“以后,就别离开我们了,毕竟你是我们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她却捧在心里,千遍万遍回想,雀跃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来,还因为屡立大功而越来越重要,最终可以拥有自己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犹豫地宣布。
众人都说很合适,因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远是方向感最强、最擅长指引方向的那一个。
就连竺星河,也早已忘记了自己随口的那句话。
可深心里,唯有她自己固执地想,这是公子给我的名字,我这辈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并不是。
她没能为公子找到正确的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永逝不归路。
她看着碑亭下的血,抬头也看见士兵们的残肢。
茫然回头,见朱聿恒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动弹,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血迹,转身向朱聿恒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惨了,千古以来未曾有之惨剧!□□大祭之日,出逃皇孙归来设阵,将皇帝、太子全部弑杀于□□山陵,真是震古烁今,大快人心!”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笑声,正是那个青衣人。他虽中了黑烟曼陀罗,但分量不多,更何况这东西他本就熟悉,因此还有余力讥嘲他们。
阿南冷冷地回头瞪他,握起手中臂环:“是你!是你设的计谋,让他们遭此大难!”
“哼,谁叫你不肯帮竺星河,还处处阻拦,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终究助他报了仇、雪了恨!”
朱聿恒回过头,盯着疯狂大笑的青衣人,厉声问:“你呢?你又为什么处心积虑,丧心病狂,定要让这么多人血染山河,酿成惨剧?!”
“哼,少废话。”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没了,我也没空与你纠缠,赶快把龙凤帝的骨灰交出来,跟你那二叔去拼个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恒目光冷冽,转而瞥向左右。
荥国公已经从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满身的雪泥,与顺陵卫们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来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设伏的幕后之力!”胸中愤懑难以抑制,朱聿恒握着日月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竺星河愿意留下我一条命的原因吗?因为还需要我与邯王互相争斗,将天下搅得更加动荡?”
青衣人脸上□□依旧僵硬,衬得他狞笑格外诡异:“只有你们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宁!不过你是活不了几日了,看来你二叔才是最后的胜者,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朱聿恒看着他那得意的模样,沉声问:“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设好了计谋,我二叔怕是也无法坐稳那个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须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