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报恩寺,李景龙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送他回府时,朱聿恒下了马车,问:“天寒地冻,太师可方便我们去你家中,喝一盏茶暖暖身子?”
李景龙哪敢拒绝,赶紧请他们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神思还有些恍惚的李景龙:“太师,在大报恩寺的那具尸身,定然不是法师无疑了。那依你看来,法师的金身,什么时候有可能被调换?”
李景龙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亲眼看见法师进入酒窖,也亲眼看到他上一刻让我尝尝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坠亡,更亲手把他搬上马车,一直跟着马车不曾停下,直到确定法师断气……”
说到这里,他一拍桌子,怒道:“这么说,法师定是在去世之后,遗体被人调换了?这可是圣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谁敢如此大胆,居然调换法师遗体?”
朱聿恒安慰道:“太师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内幕,定会让人好生调查。”
李景龙点头称是,灌了半壶茶却消不掉他的火气。
阿南又问:“太师,你说道衍法师身上有青龙,那,当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师,身上可有这痕迹?”
李景龙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们因为喝酒而全身发热,法师还将衣襟扯开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那日他的青龙纹身上,有些怪异之处,至今想来令我诧异。”
阿南眉头微挑:“哦?”
“就是……当日在出事之时,我与法师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寻找美酒吗?那时我因为酒醉摔倒,所以只坐在外面,直到他滚酒坛喊我注意时,我在朦胧间,好像看见了……法师因为酒后发热而扯开的衣襟内,皮肤上那淡淡的青龙显出了些许赤红色,就像几条赤龙缠绕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龙。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问:“也就是说,他身上那几条原本淡青色的痕迹,忽然变红了?”
“对,这岂不是很诡异么……是以刚刚我听殿下说那青龙遇到石灰会变色,心头也是震惊不已。”李景龙敲着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间看错了,因为后来法师从斜坡上摔下时,我赶过去扶起他时,仓促间也瞥了他的身上一眼,便只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迹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阿南却不这样想,她向着朱聿恒看了一眼,在他耳边张口低低地说道:“当时酒窖内,有除湿的生石灰。”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她一点头。
两人心有灵犀,自然不会当着李景龙的面细说,只问:“太师,关于道衍法师之事,可还有其他线索么?或是他素日有何怪异举动,或许可助我们破解法师遗体疑云。”
“这……”李景龙皱起眉,绞尽脑汁。
他被削爵之后,虽依旧挂着太师的名号,但在朝中一直可有可无。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孙因为当年法师之事而多次折节拜访,心下觉得自己或许起复有望,不必再天天钓鱼消磨了,自然搜肠刮肚,想再弄些重要的东西出来。
“唉,法师待我,真是一片赤忱真心。当年我被弹劾削爵后,陛下一则为抚慰老臣,二则为平息悠悠众口,曾让我镇守行宫,聊充闲职。当时朝中众人无不避我而走,唯有法师常带酒前来,与我一醉方休。”说到这儿,他又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忙找补道,“但行宫寂落无人,再者护卫众多,我们也是偶尔、偶尔。”
“行宫……”阿南未免想起了这是当年傅灵焰准备给韩凌儿颐养天年的地方,与朱聿恒对望一眼。
朱聿恒貌似随意地问:“行宫建筑瑰丽,法师一个出家人,可喜欢那地方?”
“这点倒出人意料,法师常在瀑布前与我对酌,我每每醉倒,醒来时便能看见他盘桓于殿前,那神情……”他有些迟疑,似是找不到准确的词来形容,“好像有些落寞,又好像在怀念什么……”
阿南倒是很清楚他在怀念什么,因此只笑了笑,问:“这么说,太师每次醉倒后,便只留法师一个人寂寞无聊了……不知道他会在行宫里面想什么、做什么呢?”
李景龙毫未察觉她的言外之意,感怀道:“唉,年纪大了,本来这些事都模糊了,我也许久不曾回想。但前些时日接到一封信,里面向我问询起行宫之事,这些过往竟又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阿南大感兴趣:“哦,这么巧?不知这事与法师是否有关?”
“这倒没有,却是一件蹊跷怪事。”李景龙搔搔头,见朱聿恒神情微动,便站起身道,“虽是小事,此毕竟事关东宫,殿下稍坐片刻,我拿来给您过目。”
这老头被冷落了二十年,性子却依旧急躁,话音未落,便早已大步往后堂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见仆从们都退在廊下,堂上只剩了他们二人,干脆轻声讨论起道衍法师出事当日情形来。
阿南道:“我记得,酒家将石灰撒在了酒窖地上、酒坛的下方除湿,而为了让酒坛滚起来,道衍法师必然要一手扶住酒坛下部,将它横倒,以至于手上沾满石灰——因为酒后发热,他去扯开衣襟时,手上的石灰自然也会涂抹到身上去。”
于是,便像朱聿恒当时被撒了石灰那般,原本因为药物而转为淡青的山河社稷图,便会变回殷红颜色,重现那可怖的狰狞面貌。
“但,石灰沾上之后,擦拭无用,需要用水清洗才能使红色淡去,而当时酒窖之内,道衍法师哪来的水清洗掉身上的石灰?”
朱聿恒断定道:“所以,将酒缸滚落斜坡的,与坠下斜坡而死的,肯定是两个人了。”
“如此看来,当年的道衍法师,肯定是诈死遁逃了。”阿南微微一笑,靠在椅上掰着手指头,“这岂不奇怪么?他在靖难之中立下不世之功,被拜为帝师,又自由自在,不曾受任何约束,圣上也绝无对他不利的可能,为什么他要假死而远走高飞呢?”
“因为,身怀青龙的道衍法师,真实身份应该就是……”
那个在茶花树下,被发现过身上八条青龙的,傅灵焰的儿子,韩广霆。
所以,母亲特地为父亲而设计的行宫,他身处其中,自然情绪不同。
“你说,他把国师灌醉后,会在行宫做什么呢?”
阿南朝他一笑:“当然不可能是呆坐着看一整天瀑布吧,吵都吵死了。”
两人在厅中低低讨论着,将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可等了半天,却迟迟未见李景龙回来。
阿南无聊得开始翘脚了:“不知道信上的蹊跷怪事是什么,说和东宫有关的,难道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
朱聿恒道:“必然不是,今日之前,李太师并不知道我身上的情况。”
“那就是别的了,比如说,你长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算不算?”阿南托腮垂眼,看着他规规整整搁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双手,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垂涎之色,“皇太孙有这样一双手,简直是举国祥瑞!”
朱聿恒哑然失笑,抬起那双灯下莹然生辉的手,弹了她凑到自己的面前的脸颊一下:“除了你,天底下谁会有这般古怪念头!”
他弹得很轻,阿南捂着脸笑得也很轻。
静夜中,门外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月光与灯光在他们的相视而笑中摇晃,让周身一时显得朦胧起来。
在如此静谧美好之际,外间忽然有个声音仓惶传来,划破了沉沉夜色,令朱聿恒与阿南同时惊站了起来——
“来人,来人啊!不好了!老爷溺水了!”
趴在鱼池边哭喊的,正是伺候李景龙的老仆老鲁。
阿南与朱聿恒疾步赶到后院时,诸葛嘉已经叫了两个侍卫下水了。灯笼映照下,一条颇为健朗的身躯背面朝上,在水中半沉半浮。
侍卫们将遗体从水中拖到岸上,翻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李景龙。
阿南蹲下来查看了一下李景龙的瞳仁,又按压颈部探了探脉搏,对朱聿恒摇头:“面部朝下呛水进肺,速死。”
说着,她站起身,问身旁那几个正在放声大哭的老仆:“你们家太师通水性吗?”
“我家老爷水性极佳!他嗜好钓鱼,当年燕子矶那条大鱼,上钩后难以起竿,他直接扑入水中与鱼搏斗,最后亲手拖出水面的!”老鲁哭着跪在地上,对朱聿恒连连磕头,“殿下,更何况这池塘的水不过及膝,养的鱼也只有尺把长,我家老爷身强体健,纵使滑倒入水,也不至于站不起来,活生生溺死在这么一汪浅水之中啊!”
周围其他人都是齐声附和,唯有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油然升起两个字——“希声”。
“查一查李老太师落水之时有谁在他的身边,或是谁接近过。”
“是。”诸葛嘉转身迅速召集在院中把守的侍卫。
阿南一眼看到了漂在水上的一个方形东西,便捡起李景龙搁在旁边的钓竿,钩子一甩,将它钓了过来。
果然是一封信。可惜在水中泡过之后,它早已湿透,封面上字迹模糊。
“这应该就是李太师要拿给我们看的信了。”阿南说着,将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早已是满满一封的水。
她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将水倒掉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信纸,却失望地发现这信写在生宣之上,薄薄几张贴在一起,又被脏水浸透已久,墨迹早已洇成一滩,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
尽管朱聿恒的手稳定且精确,将其一张张剥离开,铺在桌上,但面对一片墨团也是辨认艰难。
囗囗囗兄当年囗囗囗宫守卫弟囗囗囗上允可往囗囗囗囗囗女囗囗囗囗多有秘囗囗阁囗囗囗散际囗囗疏漏囗囗囗囗知一二囗慰在天囗囗
残字缺句甚多,一扫之下,毫无头绪。
“奇怪,凶手杀人的原因,应当便是为了这封信……但为何他杀了人,却不将这最重要的东西带走呢?”
阿南正举着洇开的墨团努力辨认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诸葛嘉走到门边,出声提醒:“殿下,仵作来查验了尸身,侍卫们也都一一盘问过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嗓音如常:“有何发现?”
诸葛嘉也不避阿南,禀报道:“李老太师确属溺水而亡,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事发之前,侍卫们搜查过院内,确认并无任何人藏身,家仆们也全都候在堂外听用。直到李老太师去后院书房取信迟迟不归,才有人前去查看,刚走到池塘边便发现了尸身。”
朱聿恒问:“确定园内无人?”
诸葛嘉肯定道:“是。属下带人查遍了所有角落,今晚太师府中肯定无人进出。”
阿南捏着下巴皱眉思索:“这倒是奇了。李太师身上无伤,却溺死在浅水之中,本应只有希声可以做到。但希声所传距离有限,必须在近旁才行,若无人接近的话……那又是什么手段杀的人?”
诸葛嘉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与此事是否有关联。把守后院门户的侍卫,在李老太师进去后不久,模糊听到‘青鸾’一声惊呼,听声音,应当是李老先生在喊叫。”
阿南“咦”了一声,问:“大半夜的,他忽然喊青鸾?”
“是,总之是叫这个声调,其余的,便再无任何异状了。”
“青鸾……”阿南犹疑着看向朱聿恒。
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错愕思量。
在这样的深夜,无人的院落中,为何他的口中会出现青鸾?
这东西,又与他诡异的死亡,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