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坐在后殿,与那些诰命夫人坐在一起根本无话可谈,只是看在阿琰的面子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
抬头看太子妃从宴会开始到结束,一直都是微笑得体、端庄持礼的模样,再看席上所有人在丝竹弦管中沉肩挺胸一两个时辰的定力,她心下不由浮起淡淡的绝望。
若一切劫难可安稳度过,她以后和阿琰在一起,是不是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可她好想现在就滑倒在椅中,蜷起腿弓起背,像只猫一样团在圈椅中,找到自己最舒适的姿势啊……
正在如坐针毡间,旁边有怯生生的声音传来,轻声唤她:“南姑娘……”
阿南回头一看,小小一张脸庞上大大一双眼睛,正是之前在行宫见过的那个吴眉月姑娘。
“承蒙南姑娘先前在行宫施以援手,再造之恩常存心中不敢或忘。今日终于在此重晤芳颜,特以水酒借花献佛,当面致谢。”
阿南讪笑着与她碰杯,心道小姑娘声音真好听,就是说话拗口又听不太懂,看着有点太子妃那调调。
要是阿琰的人生不出波折,要是他没有与她邂逅相知出生入死,他的人生中,出现的应该是这样的姑娘吧……
阿南一口干了杯中酒,朝着吴眉月一亮杯底:“别客气,再说我也是顺手,哪值得记挂心上?”
吴眉月才小啜一口酒,看她杯中已干了,顿时呛到了,捂着嘴巴咳嗽不已。
阿南正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转头看见前殿宾客已散了,后殿太子妃也率众举酒为皇帝上寿。
这场酒宴终于熬到结束,阿南如释重负,赶紧和众人一起抄起杯子,附和太子妃。
夜阑人散,宫廷宴终。
阿南出了宫门口,站在夜风中等待朱聿恒。
寒意飒飒间,朱聿恒从宫中出来,看到站在风中等他的阿南,立即加快了脚步,抬手取过送来的羽缎斗篷,亲手给她系上。
阿南拢住斗篷,抬头望着他而笑。
朱聿恒喝了不少酒,但他酒量从小便练出来了,此时面色如常,而阿南则是越喝酒眼睛越亮的人,两人凑到一起,在一群大醉扶归的人中分明迥异。
“糟糕,晚上可能会睡不着。”阿南轻拍着自己脸颊,酒意让她双颊飞出一片绯红桃花色,显得格外娇艳动人,“你身体刚刚有点起色,也不少喝点?”
朱聿恒却只盯着她看,微笑着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呢喃:“如此月色如此风,又刚好有点酒意,不做点适合酒后的事情,不是太亏了吗?”
阿南斜了他一眼,问:“什么事适合拿发酒疯当借口?”
“比如说……”他将她拉到宫城门洞中,让阴影遮住了他们两人。
他口中喷出的温热气息,在她的耳畔轻微麻痒。寒风料峭中,他热烫的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触。
她诧异地一转头之际,他已准确地攫住了她的双唇,就如她是有意偏头凑上来一般,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
许是因为带了醉意,他失却了往日的端严自持,肆无忌惮地入侵她温暖柔软的唇舌,翻搅汲取自己渴求的芬芳。
酒意翻涌上阿南的心口与脑门,在这般肆意的冲击下,她也抬臂狠狠箍住了他,抵着身后的宫墙踮起脚尖,狠狠还击回去。
许久,他们才终于放开彼此的唇,双手却依旧紧抱着,面容也舍不得挪开。
他垂下眼望着她,与她凑得这般近,额头与她相抵,仿佛只有肌肤的相触才能让他有真实的触感,感觉到阿南是属于自己的。
他口中的热热气息一直喷在她的面颊上,似要将她整个人笼罩自己的包围之中:“阿南……再呆一会儿,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他的口气依恋又似撒娇,阿南默然地抱紧他,不愿意让他失落。
许久,她才将他推开一点,轻声道:“不早了,该去做正事了。”
朱聿恒微微侧头看着她,诧异问:“还有什么正事?”
阿南好笑地撅起嘴:“废话,难道你喝酒装疯,只为了亲一亲我?”
“有何不可?”
她嘟起的红艳双唇,刚刚被他□□过后显得更为娇艳,在门洞外隐约照进来的灯光下,如初绽的玫瑰。
朱聿恒不觉侧了侧头,又想要低头亲吻住这魂牵梦萦梦寐以求的唇瓣。
阿南却比他快多了,抬手将他的面容抵住,说道:“走吧,不早了,干坏事总得速战速决吧!”
朱聿恒抓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然后才朝她一笑:“南姑娘说的是,那,咱们走吧。”
酒后不便骑马,朱聿恒与阿南同乘马车,出了宫门。
御道两边,是正散往城中各宅的官员们。
朱聿恒一眼看到了李景龙,招呼他道:“太师,本王正要找你,来,跟上,带你去看一场热闹!”
众人见他言行举止与往日迥异,都暗自交换了一个“殿下看来醉得不轻”的眼神。
李景龙疑惑地拨转了马头,跟着他们向城外而去。
在车上,朱聿恒对阿南将李景龙所说复述了一遍。
“道衍法师也有青龙痕迹?”阿南听到此处,顿时激动地一击掌,脱口而出,“果然,我们所料不差!”
朱聿恒笑着,压低声音道:“如果一切如我们所料的话,今晚应该便能找到一切的答案了……”
马车徐徐停下。
朱聿恒要借酒装疯的地方,正是佛门净地,大报恩寺。
高大的琉璃塔矗立于夜空之下,层层灯火照得塔身光华通明,如蒙着一层明净圣光,令人注目难移,魂为之夺。
阿南与朱聿恒站在塔前,向着它合十行礼后,率人推开了塔院大门。
李景龙迟疑地跟着他们进来,依旧不知道他们要干啥。
守塔的和尚听到动静,披衣起来查看,发现是皇太孙半夜喝醉了要过来祭塔,顿时错愕不已,但是迫于权势又无可奈何,只能拿着钥匙开了门,请皇太孙进内。
谁知嚷嚷着要祭塔的皇太孙,在琉璃塔前拐了个弯,并未进塔,反而几步便转到了寺庙后方的塔林之中。
这里是高僧大德圆寂后埋骨的地方,见他要祭的是这种塔,僧人们连同李景龙,都是目瞪口呆。
此时大报恩寺虽已建了十年,但能在这边拥有瘗骨之塔的高僧却为数不多,因此在苍松翠柏之间,只有寥寥几座小塔。
小塔之中,唯有一座最为高大,而且尚未彻底封闭塔门。
皇太孙殿下显然醉得不轻,一进塔林便抽出了随身的麟趾。
天下三大名器,龙吟毁于顺天地矿,凤翥断于神女雪峰,如今他带在身边的,是最后一柄麟趾。
身旁阿南提着风灯高照,他的刀尖直插入塔门,将那以泥灰粗粗涂抹封存的塔门一把撬开。
云石雕成的门扇轰然倒地,在这黑夜中声响显得格外沉重。
众僧吓得目瞪口呆,几个反应快的一拥而上,慌忙拦阻:“殿下,不可、不可啊!千日之期未到,坐缸未成,万一损了道衍法师的功德,金身不成,那该如何是好?”
李景龙也挡在塔门前,急道:“殿下,这可是……道衍法师的金身啊!”
阿南示意他起身让开:“太师别担心,都到这时候了,金身成不成早已确定,还在乎这一时半刻的?”
“可、可金身起缸,都要香花供烛、诵经开光……”
朱聿恒拍胸脯,一脸醉意道:“一切由本王担着!难道本王亲自迎接法师金身出塔,还不够隆重吗?”
说着,这对蛮不讲理的雌雄双煞便攘开了李景龙,举起手中灯火,照进了塔内。
灯光之下,只见小小塔内绘着庄严佛龛及散花飞天,四壁之内供奉的鲜花香烛早已枯槁腐烂,唯有一个半丈许高的大瓷缸置于塔内,颜色黑沉。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朱聿恒示意身后的侍卫将瓷缸抬了出来,放在了青松翠柏之下。
周围的僧众们正在顿足捶胸,寺中主持已闻讯赶来。
他能统管这大报恩寺,比其他僧众自然圆滑许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万事万物皆有缘法,既然塔门已开,想必前缘早已注定,法师金身,注定该是今夜现世了。”
听他这般说,僧人们唯有个个面带苦涩,依次盘坐于青砖之上,念起了弥陀经。
高烧灯烛下,佛偈声声中,主持找了寺中四个和尚焚香净手,将瓷缸开盖。
缸内满填的石灰木炭被一把把捧出,最后,中间只剩下一团漆黑的骨殖,盘腿坐于缸中,尚有干瘦皮肉附在骨架之上。
显然道衍法师遗体防腐不错,金身已经成了。
在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越发响亮。金身被缓缓起出,迎进旁边空置的小屋,暂时安放在木桌之上。
朱聿恒抬手示意僧众们全部退出,只剩下他们三人守于室内。
李景龙向着金身合十为礼,正在低头默念佛偈之际,一个不留神,阿南这个女煞星已抓过朱聿恒手中麟趾,向着金身上包裹的麻布狠狠劈下。
利刃在那团腐烂的布匹上划过,一挑一抹,便将这团漆黑干布给剥了下来。
李景龙一见她居然在金身上动刀,顿时惊恸不已,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拦在遗体之前,哀求朱聿恒道:“殿下,求您看在圣上面子上,将法师的金身保住吧!当年法师在靖难之中,可是立下不世大功……”
“怕什么,贴金的时候,不反正要剥掉这层麻布的吗?”阿南反问。
李景龙哑口无言之际,朱聿恒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具骨殖,对李景龙微抬下巴:“太师,你仔细看看,法师这具尸身,可对么?”
李景龙见他神情不似酒醉,迟疑着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尸身。
被剥除了麻衣的尸身,肉身已变得漆黑,肌肉因为失去了水分而萎缩干枯,下面的骨头与经络更为明显。
李景龙落在金身上的目光顿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惊诧错愕之色。
朱聿恒见情况与自己所料不差,便又问:“如何,太师与法师最为交好,对他身上的情况,应当略知一二吧?依你看来,这尸身时候有什么不对劲?”
李景龙看着这具尸身,艰难地道:“确实不对……法师当年与我一起钓鱼时,夏日衣衫单薄,偶尔会因为钓到大鱼而弄湿了衣衫,我记得他身形矫健如松柏,要精瘦许多,当然……”
他看着如今已经变成干尸的道衍法师,脱水干瘪的身躯上却可以看到小腹上下垂的一层肚腩,似是一层小口袋罩在身上。
朱聿恒又问:“另外,太师不是说法师身上有青色的痕迹么?本王身上的青色痕迹与法师身上的应是一样的,在遇到石灰之时会显出红色,但这具身躯埋藏在石灰混合的防腐物中,如何会毫无痕迹?”
毕竟,那是埋在体内的药物,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失。
“原来,那青龙遇到石灰,还会有这般变化?”李景龙倒吸一口冷气,迟疑道,“这么说……难道这具躯体……这具……”
朱聿恒肯定道:“依本王看,很有可能被掉包了。”
阿南挑亮灯火,仔细查看,确定皮下绝无任何药物痕迹后,才在干枯遗体的面容上仔细寻找。
李景龙正努力回忆着当日情形,心乱如麻之际,却见阿南已经胜利地一笑,臂环中小刀弹出,在遗体的耳廓之前轻挑。
随着她手下极轻细微小的挑刮动作,耳廓之前,有一张薄得几乎一吹即破的皮,被她揭了出来。
只可惜,东西在千日炭灰中埋藏,虽然保存住了,却也脆干无比,即使她下手再轻,也只揭出了比指甲略大的一小块,便破损了。
阿南将它展示给面前二人看,又指了指尸身依旧完好的面部皮肤:“很显然,入缸时这具尸体的脸上,罩着一层□□。”
李景龙震撼不已,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反应。
而朱聿恒与阿南将麻布重新草草敷回干尸之上,示意李景龙与他们离开。
等候在外的僧人们赶紧抢进去,将遗体陈设好,商议请匠人来修金身的大事。
毕竟,皇太孙殿下酒后胡作非为,他们谁敢说什么,只求朝廷多拨点金银下来贴金身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