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冰川绝巅(3)

最下方的大冰洞已呈现在眼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应该便是当年被封在里面的病人用品。

“戴上。”阿南将带来的蒙面布系上,又递了一个给朱聿恒。

朱聿恒见它缝得十分厚实,捏了捏又觉得夹层里面有些东西在沙沙作响,便问:“是什么?”

“是煅果核炭,我师父当年冶炼金银时用的。我太师父就是汞齐熏多了,头痛了半辈子,口鼻都烂了,而我师父用了这个后,一辈子平平安安。你戴严实点,毕竟这里边有六十年前的病气呢。”

说着,阿南示意他系紧口鼻,然后抬手敲向冰壁。

当年烧融后仓促冻结的冰壁,自然有厚薄不均之处,等寻到了薄弱处,她双手按在朱聿恒肩上,飞身抬脚狠狠踹向冰壁。

哗啦一声,冰壁薄弱处被踹个正着,冰面顿时崩裂,出现了一个口子。

两人连踢带踹,在冰壁上开出一个容人进入的洞口。

洞中不但寒冷,而且空气稀薄,再加上他们还蒙着口鼻,剧烈活动后一时呼吸艰难,都有些脱力。

阿南靠着冰壁喘息之际,却见冰裂之中隐约有个人影闪过。

她向着朱聿恒使了个眼色,朱聿恒自然会意,凝神一看,黑影无声无息翻飞而下,隐藏进了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条冰裂之类。

两人一时倒不急着进洞内寻找药渣了,免得被堵截于洞内,到时必定艰难被动。

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朱聿恒盯着黑影,自己则指着洞壁上闪耀的痕迹,扯起了无关话题:“阿琰你看这些冰裂,应该是先在冰面上将巨大的青鸾描出来的,再顺着描画线条凿开缝隙,以热胶冻灌入其中。胶冻渗入冰中,吸冰川融化的水而逐渐膨胀,直至深入冰块里面,将其挤压开裂。年深日久,冰裂越来越大,而里面的胶则被雨雪融化带走,只留下了这些深窄的冰裂,就像天造地设的绘画一般,硬生生塑造出了一只巨大的冰川青鸾。”

朱聿恒感叹道:“想来傅灵焰真是旷世奇才,当时韩宋国力并不太强,但她总能以最小的力量,借助山川河流自然地貌,建造出蔚为壮观的奇景。”

“若她当年不曾为情所困,怕是如今天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阿南瞟着外面的黑影,道,“可惜啊可惜,若她选择的不是韩凌儿,而是其他人,或许,她自己和很多人,都能活得更好些。”

阿南话音未落,那藏身于夹缝间的黑影果然忍耐不住,一声冷笑,怒斥道:“哼,好大的口气,敢如此品评当年龙凤帝与姬贵妃!”

话音中夹杂风声,数道冰凌已向他们激射而来。

他对这洞中地势,自然比他们要熟悉许多,一击之后便改换身形隐没在了冰洞中。冰雪隐约透明,重叠破碎的冰壁使得光线散乱折射,别说寻找他的影踪,连他发来的冰凌也是难以捕捉。

在这不可视的情况下,阿南只能听声辨位,看到似有人影在冰壁后方一闪,当机立断,流光疾射而出。

清脆的撞击声传来,流光撞上了对面的冰面,隐约可见冰屑飞溅,而黑影则闪到了另一边。

看来,她因为冰面的反射而辨错了方向,只攻击到了他的影子。

郁闷地一甩手,她向朱聿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阻截对方,自己翻身跃进了被打开的冰洞内。

冰洞里面一片狼藉焦黑,无数杂物焚烧后冻在冰中,在昏暗光线下奇形怪状,透着诡异古怪。

他们从尾羽爬上来,这边是青鸾躯体尾部,正是藏污纳垢之处。

阿南知道这里是当年染了疫病的人生活过的地方,因此口鼻虽已蒙上,依旧不敢大口呼吸,屏息打开火折子,照亮面前的东西。

冰面火光散乱,冰下各种黑沉沉乱糟糟无法分辨的东西散乱堆积,仓促间哪里找得到药渣这种不起眼的东西。

她心下正在急躁之时,耳听得洞外日月清空声音响起,转头看去,朱聿恒已将那人逼出了藏身之处。

日月的天蚕丝本来只能直来直去,但朱聿恒以应声作为驱动,六十四道弧光互相响应、相互借力,以彼此呼啸的风声改变后方薄刃飞行角度,转瞬间便有十数点光芒倏忽转进了冰壁后方,一触即收。

随即,后方传来低低一声哀叫,日月飞速收回他的手中,上面一两点血色坠落于地,摔成了破碎的血色冰珠。

冰壁后的黑影,显然已经受了伤。

阿南赞赏地朝朱聿恒一点头,抓紧时间回头搜查洞内的一切,尽快在冰面下的一片狼藉中寻找到需要的东西。

朱聿恒追击黑影的声音逐渐远去,而阿南的手在冰壁上划过,艰难地辨认下面的破布条、碎陶片、烂鱼骨……

冰面凹凸不平,光线晦暗不明,下面的东西,全是一团混乱。

眼看气息已经憋不住,她狠狠按住自己的面罩,烦躁地一拳砸向眼前的冰壁,准备不顾一切,先将面罩掀掉,先狠狠呼吸几口空气再说。

但,就在她的拳砸向冰面的那一刻,她接触的地方,忽有微光闪烁,如同一连串的明亮指引,向着地下延伸而去。

她立即向下看去,冰壁冻结的狭窄角落中,亮光闪了几下,最终消失于浅坑中。

阿南的目光瞟向外面,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冰洞,一片寂静。

洞口传来脚步声,朱聿恒身影闪动,踏了进来,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洞中线路太过复杂,无法擒拿到对方。

这也是阿南预料中的事情。她指了指冰壁之上,让朱聿恒看上面的痕迹。

朱聿恒贴近冰壁看去,只看到一连串小小的白点,比针孔还要细小,也不知如何能在坚硬的冰面上留下痕迹。

他的脑中,立即浮现出那日工部库房中,库吏虎口处的血珠。

朱聿恒的目光转向阿南,而她口唇微启,做了个“万象”的口型。

可,当时的他已经引着韩广霆往后而去,这指引她发现目标的万象,又是谁在操控?

阿南没说话,毫不迟疑地砸开自己的锡壶,将里面的石灰连水一起泼于万象最后消失的地方。

石灰遇水沸腾,坚硬的冰块虽然无法彻底融化,但燎去了一层冰面之后,在暂时未能冻结的瞬间,清楚透出了下方的情形——

被丢弃的垃圾之中,有几堆黑棕混杂的东西,就在浅坑的斜后方。

她立即伸手朝向朱聿恒:“刀。”

朱聿恒将凤翥抛给她,自己则紧盯着面前的冰壁靠近,关注躲在后面的人。

凹凸破裂的冰面上人影闪动,冰壁折射出无数破碎的身影,火光之下,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眼花缭乱。

影迹恍惚之中,朱聿恒却准确地穿透破碎迹象,捕捉到了最为确切的痕迹,手中日月倏忽来去,转瞬间对方又是一声闷哼。

日月带着血迹飞回,朱聿恒也不去追击,只守在阿南身边。

冰块挖掘艰难,但凤翥毕竟锋利无比,将冻在冰中的药渣整块挖了出来。

阿南将这坨冰块装入布包,紧紧扎好。

两人立即出洞,憋着的气息终于可以如常吐纳。

他们喘息着,一起向上看去。

他们已在青鸾的腹中,仰头只见冰晶冻结,剔透无比,闪耀的华光中一线青蓝左盘右旋隐没在冰洞中,根本无法追寻。

阿南道:“看来,上面通行的道路,应当是按心脏脾胃肾布置?”

“对。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朱聿恒斟酌道,“虽不知日光指的是什么,但看这批注的意思,只要位于山峰最高处的凤羽翠冠被引动,那团黑气邪灵——也就是疫病,就会降临人间。”

而,他们已经走到这里,破开了当年染疫人群居住过的山洞。

谁也不知道,那恐怖的疫病是否已经侵染了他们。

“不怕,我们已经抓住了希望。”阿南将身负的药渣再系紧一些,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大大小小的冰洞与冰川挤在一起,上面蔓延而下的蓝线已分岔为无数条微蓝的道路,盘旋纠结在青鸾体内,如一条条青筋纵横交错。

两人既然已经确定了要前往羽冠处,自然便是选择了向上的道路。

道路狭窄而漫长地盘旋向上,岔道与冰桥错落在冰洞裂隙之中,看来处处都差不多,又处处都是险境。

他们只能从坚冰缝隙中向上艰难跋涉,借用木树胶的手脚套,向上攀爬。

越是往上,视力越是受限。开阔的腹部收束成细长脖子,冰洞开始变成狭窄的竖井,弥漫着密密的雪雾烟岚,眼前能看到的不过两三尺距离。

在坚冰上爬了许久,又难以视物,阿南疲惫的手脚兀的一滑。

幸好朱聿恒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抓住,拉着她抵在旁边的冰洞缝隙中,歇了一会儿。

朱聿恒将怀中的锡壶取出,塞进她的怀中,又将她背负的药渣解下来,系在了自己腰间。

阿南抱着他的锡壶,问:“还有几次?”

“只有两次了。”

阿南将它贴在掌心与心口间,身体感觉到温暖后,神经才如解冻般有了知觉,感觉到手脚的旧伤在冰寒中隐隐抽痛。

她喃喃道:“这趟回去之后啊,我要吃热热的锅子,喝热热的甜汤,连汤带水我都要喝下去!”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结霜的鬓发,说:“好,还要再去楚元知那儿偷一百斤糖。”

听他居然开玩笑,阿南不由朝他莞尔一笑,振作精神挥拳道:“走!按照我们爬行的速度与距离,离青鸾头冠应该不远了,我们一鼓作气,爬上去!”

纵横的冰洞互相穿搭,在弥漫的雪雾之中,他们向上爬行,可是越爬越觉得,这道路不对劲。

喘息间,无数白气弥漫在阿南脸颊边,让她看上方更为模糊:“我们一直在向上爬,没错吧?”

朱聿恒看了看上方雾岚,肯定道:“我们就在冰川之中,只要我们一直向上,就不可能会爬到别的地方去,只会到达最高处。”

虽然说得肯定,但朱聿恒越向上,心中越是升起不祥的预感。

望着上下雪雾弥漫的冰洞,他的脑海中,忽然呈现出当日在榆木川,数万大军在唯一的道路上转来转去无法走出的那条道路;还有彝寨之外的黑暗山林中,他一回头便变化的路径。

究竟为什么,他、和数万大军,会迷失在唯一的那条、绝不可能迷路的道路上?

相同的点是什么?是雨雪,是黑夜,只要视野受限——和这里的一样,就会发生不妙的事情,迷失前方,天雷无妄……

傅准的声音又恍惚在他的耳边响起——天雷无妄,消失的阵法。你所追寻的,你前面的道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

可是,这里是横断山脉,并不是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为何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正在他思索之际,阿南已经停了下来,神情颇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迟疑:“阿琰,你看。”

朱聿恒抬头望去,不觉错愕不已。

原来,他们面前是一大块坚冰,深蓝色,亘古便已存在般冰冷。

“这是……”他记忆力如此之好,自然不可能不认出来,这便是阿南刚刚差点滑下的那块大冰壁。

明明他们已经翻越过去的冰块,居然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明明他们一直在向上攀爬,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会回到适才已经过的下方?

两人对望一眼,阿南抬起手,弹出臂环中的小钩子,手腕悬提转折,在冰壁上勾画出一条小鱼,线条古怪,横扁竖细。

钩子回缩之际,她在小鱼头上一触即收,替它点上了眼睛,斜斜一条,如同笑眯眯的娃娃。

她取出怀中锡壶,再度拉下一次发热机会:“走,咱们再上去瞧瞧。”

身体因为严寒而变得僵硬,他们这一次的攀爬,比上次要迟缓许多。

甚至有几次,阿南因为手脚不听使唤,差点滑下冰颈,幸好朱聿恒一直在身后关注着她,立即伸手将她拉住,才使她免于坠落风雪之中。

世界沉在一片雪雾里,唯有身旁一起在冰洞中攀爬的人,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温暖的躯体。

两人一路未再交流,只暗暗注意着路径,确定自己一直在向上而行。

顺着冰川、冰洞与冰桥,他们一直向上。偶尔会因为道路的分岔与弧度,不得不向下走一段,但可以确定的是,大致一直是向上而行的。

但就在他们估算着,应该已经爬完青鸾细长的脖子之际,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大块蓝冰。

冰壁之上,赫然刻着一条活泼古怪的小鱼。

鱼身线条横扁竖细,鱼眼睛斜斜点在头上,像是惬意地眯着眼在水中游曳。

阿南错愕抬起手,在这块冰上摸了摸,仿佛怕是自己的幻觉。

触手冰冷且坚硬,这钩子的线条、这她特有的笔触,根本无法仿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