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方碧眠忽然觉得心口堵得极为难受。
她缓缓退了一步,帮助同伴将退下来的伤患扶住,将伤口冲洗后抹药包扎。
正在忙碌之际,耳边又听得数声火药的尖锐声响。
方碧眠仓皇抬头看去,只见“散花”再度出现,这一次里面散出的,却不仅仅只是碎石了,里面有废铁钉、烂构件、缺榫卯、残扣钮……全部一股脑儿喷射出来,直射向包围而来的青莲宗众与树上的弓箭手。
只听得惨叫声连连,哀鸣声中,弓箭手们几乎全部落地,而青莲宗众也个个捂着伤口倒下,哀叫不已。刚包扎好的伤员更是再度受击,更为凄惨。
就连跟在竺星河身边的海客们,也难免受了波及,魏乐安因为年迈反应慢,大腿上被扎了一根铁钉,顿时血流如注。
他忍痛拔出铁钉,手法利落地给自己上药。
而竺星河看着那些铁钉榫卯,脸色大变:“这些,似乎是军帐的构件?”
被落木压垮军帐后,朝廷军立即便撤入了山洞,哪有时间带走这些东西来利用?
除非……他们已经反败为胜,控住了山崖平地。
尚未等他们反应,只听得喊杀声震天,身后冲出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廖素亭。
他最会借助地势,此时山林中纵马冲杀,势不可挡,青莲宗的包围顿时溃不成军。
山洞外,阿南满意地听着山林中交战的声音,示意楚元知将“散花”收好:“不能再丢了,廖素亭他们已经反包围了,别误伤自己人。”
诸葛嘉冷哼一声,道:“年轻人还是不牢靠,殿下说这个地势只怕包抄,让他昨夜早早去山顶巡逻了,他居然还让对方的木石滚落了!”
墨长泽用手扇着面前烟雾,道:“无妨,无妨,反正外面被压的营帐都是空的,我们并无死伤。”
“可是粮草辎重难免受到了损失,如今被压在了杂乱的土木下面,清理起来肯定麻烦!”诸葛嘉最心疼神机营财产,一身戾气,越想越气,带着一群人便赶了出去,“先杀几个乱贼出出气!”
厮杀声立刻响起又很快结束。早已被“散花”弄得非死即残的青莲宗众,前有廖素亭堵截,后有诸葛嘉来袭,当即被杀得落花流水,四下退散。
唐月娘见势不妙,只能咬牙率众撤退,等候下一波战机。
这一役青莲宗死伤惨重,等逃过河谷清点残兵,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了百十来人,其中还有一部分受了重伤,丧失了战斗力。
唐月娘痛悔不已,见魏乐安过来查看伤残情况,便问:“你们不是对司南了如指掌,认为今日此战万无一失吗?”
“世事如棋,谁胜谁负都不好说。”魏乐安自己也有伤在身,无心劝慰他们,口气冷淡,“而且,阿南的手段宗主难道不知?她一贯神机妙算,智计百出,我们虽然了解她,但究竟她会用什么手段,我们亦难以具体测算。”
唐月娘迁怒道:“这样的人才,你们当家的不好好拘束收拢,怎么叫她跑去了朝廷那边?”
魏乐安一声叹息,而方碧眠默然张了张唇,未能出声。
唐月娘回看寥落兄弟们,不觉悲怆难抑。她示意方碧眠与自己走到一旁,低声问:“碧眠,今日局势如此,你觉得……咱们青莲宗,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方碧眠眼圈微红,却坚定道:“宗主,您是我们的主心骨,顶梁柱,只要有您支撑着,我们青莲宗便不会散!”
唐月娘摇了摇头,道:“咱们只剩了这点残余之力,如今又被击溃,困于这个河谷,绝难逃脱,不如……你先带着兄弟们撤走,好歹,一定要保住青莲宗的根,将青莲老母的光辉遍洒四方!”
方碧眠大惊,从她的怀中抬起头,噗通一声重重跪下:“阿娘,我娘去世后,您就是我的引路明灯,您……何苦说这般话!我们定能杀出一个天地,重振青莲宗!”
“傻孩子,那也得能突破出去啊。”唐月娘轻抚她的面容,低声嘱咐道,“兄弟们危在旦夕,但,我知道海客们定有能力出去。”
她面容沉静,山间阴雨乍过,这一刻晦暗阴霾中,她面容如雕刻般冷硬,直面死亡不带任何畏惧。
“碧眠,我会带一小股兵力,率人向反方向突围,而你,一定要带领主力,跟着海客们逃出去。若有机会,咱们在牯牛寨重逢,若再难重逢的话……青莲宗,就交托你了!”
唐月娘率二三十众向南突击。河谷南岸乱石嶙峋,山火未烧到这里,对方也不曾重视,正是薄弱点之一。
方碧眠擦干眼泪,吩咐主力集结,等唐月娘撕开包围口子后,主力借机突围。
然而,他们已经察觉到的薄弱处,朝廷军怎会察觉不到。就在她突围之时,前方人马涌动,阿南早已率众拦住了去路。
明知自己绝非阿南的对手,甚至上次因为阿南而受的伤至今未曾调理好,但唐月娘还是迎着对方冲了上去,以必死的决心,要为青莲宗众辟出一条生路。
望着她决绝坚定的身影,方碧眠喃喃地叫了一声“阿娘”,愤恨咬牙,死死盯着阿南。
阿南的流光无比迅疾,只一照面之际,便要在唐月娘的咽喉上开一个血口子。
极险之刻,身后梁辉将唐月娘一把撞开,她才得以堪堪避过流光利刃,但下巴上早已被割出了一道深深口子,眼看着血流了半个脖子,看着极为可怖。
而将她撞开的梁辉则被流光削过眼睛,无法视物,顿时扑倒在地。
眼看阿南的下一击便要来临,唐月娘却不退反进,连舍身救她的丈夫都顾不上,只为豁命牵引住敌人。
方碧眠知道,自己该带着教众立即与海客会合,破围逃离。
但,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方碧眠却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将唐月娘紧紧拉住,往后疾退。
她死死坠在唐月娘身上,令她根本无法再自寻死路般扑上去与阿南拼命。
地上的梁辉也捂着流血的左眼爬起来,拉住唐月娘就往回急奔。
方碧眠向梁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唐月娘快走,自己则直冲向了崖边河谷。
那里,正是海客们驻扎之处。
横断山脉峰高谷深,下方是滚滚波涛,激流飞湍。劈开大山的激流就在眼前,道路被分成东西两条,相背而行。
山高林密,杂草丛生,随时会迷失的深山中,即使对方只剩散兵游勇,朝廷军亦无把握分头追击。
阿南瞥了方碧眠与海客们方向一眼,指示众人向西追击唐月娘及一众青莲宗残兵。
而在东路之上,仓促扑入海客中的方碧眠被司霖一把扶住,他急问:“方姑娘,你没事吧?”
方碧眠摇头,回头看向唐月娘处。
西路追击更急,青莲宗沿着峡谷撤退,可前方无路可逃,只能仗着荒草丛生遮蔽行踪,使后方追兵一时难以搜捕。
可一旦朝廷军展开搜查,他们势必会被堵在崖壁之上,全军覆没。
她含泪扑向竺星河,噗通一声跪下,揪着他的衣襟嘶哑泣道:“公子,求您救救青莲宗的兄弟们吧,我……只要有办法救下阿娘,救下兄弟们,我愿豁出性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方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但,如今局势危急,我总得以这边的安危为重。”竺星河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如今朝廷主力放在那边,我们这边地势隐蔽,他们一时难以追踪,你放心跟我们一路走吧,我会护你性命周全。”
方碧眠怔怔望着他,模糊泪眼中,他依旧淡定从容,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许诺保全她,那便一定能保全,因为她知道,他有这样的能力。
她只要接受,就可以苟全性命,从这必死的绝境中安全脱身。
可……海客们从容逃离的代价,是青莲宗残存力量全部覆灭,是待她如师如母的唐月娘必死无疑。
她抬起颤抖的手,捂着自己的脸,无声的呜咽从她的唇间逃逸出,模糊而短促,却很快便将她的眼泪堵了回去。
她抬起头擦干眼泪,看见竺星河向她微微点头,问:“走吧?”
方碧眠凝望着他,眼中尽是不舍,却又微不可见地摇头,说道:“不,公子,碧眠……告辞了。”
竺星河微微挑眉,而司霖则急问:“方姑娘,你要跟着青莲宗走?”
“是,青莲宗养我育我,救我于水火之中。若是没有宗主,当年我怕是早已死在了教坊中……”方碧眠眼中含泪,满是不舍与绝望,“公子,人活在这世上,不能不知恩图报,我……对不住您!”
见她如此,竺星河也不阻拦,只道:“一路相随亦是缘分,你一向对我们照顾周到,没有什么对不住我们的地方。”
方碧眠默然跪在荒草中,向着他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见她如此郑重决绝,竺星河略觉诧异,正要扶起她,却见她已迅速站起身。
她纵身冲出海客们隐蔽之处,向着山崖奔去,手中忽然炸开巨大的响声,随即青烟袅袅,直冲天际。
她手中所持的烟火,在莽莽大山之中成为了最鲜明的指引,如今海客们聚集隐藏之处顿时暴露。
几声唿哨在林间久久回荡,指引着大部分兵力向着海客们聚集而来。
坐在外围警戒的庄叔大怒,气得胡子乱颤:“方姑娘!你这是……为了掩护青莲宗,要祸水东引,将朝廷军引到我们这边来?”
方碧眠扬手站在断崖边,手中的浓烟烈焰的烟火照亮了她决绝又悲怆的面容。
竺星河已经率人追出林地,众人的目光都逼视着她。
毕竟,自她与竺星河相伴以来,她对众人一贯体贴有加,温言软语,而且心细如发,妥帖的照顾每个人的生活起居。
北上的冬衣是她准备的、行路的渴水是她熬制的、伤风感冒是她在嘘寒问暖,甚至庄叔孙子的襁褓都是她帮忙缝的……她体贴入微,将他们的生活打点得妥妥帖帖。
海客们早已将她当做了自己人,没想到这个自己人,在关键时刻,却亲手出卖了他们。
而方碧眠一动不动,就连手被烟火灼伤,似乎也毫无感觉。她只是含泪望着竺星河,哑声道:“抱歉,公子,兄弟们……碧眠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司霖不敢相信,瞪着她目眦欲裂:“你怎可如此?”
方碧眠惨然一笑:“别担心,南姑娘是个念旧的人,她对我们青莲宗必定会赶尽杀绝,可是对你们,她一定会手下留情的,她会放过你们的!”
“你!”司霖扑上去就要和她拼命。
竺星河却拦住了他,冷冷看了方碧眠一眼,道:“事已至此,别浪费时间了,走吧。”
朝廷军训练有素,早已舍了分散的青莲宗,以烟火为标照,敲击梆子,在深山之中远远回荡。
周围士兵迅速响应,以此处为圆心,如潮水向中间奔涌而来而来。
海客们此时俨然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竺星河脸色难看审视地形,捕捉山势中对方兵力被割裂之处,对众人分派突围任务,约定好破网后的相会路径。
五行决的威力,在崇山峻岭之中显露无疑,他选择的薄弱处,对方兵力果然一击即溃。
山间地势复杂,左绕右转,就在他们突围之际,忽然前方山头有一彪人马从山涧突出,如自天而降般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是朱聿恒与诸葛嘉。
棋九步料敌机先,八阵图依山设阵,还有个廖素亭专门钻空子,五行决纵然借助山海之势天下无匹,可遇上他们也依旧被围堵于山坳,难以突破。
朱聿恒率先进击,日月齐放,向着竺星河抓去。
竺星河春风出手,绞向日月的天蚕丝,似乎要将它们全部绞缠于春风之上,利用它们自身的利刃使其相互碰撞割裂。
两人上次交手后,都对彼此的能力心下有数,也都曾在心里无数次推敲与对方再度交手时如何应对及取胜。
山林风声缭乱呼啸,日月空灵的撞击声在风中如钟如罄,春风的呼啸声却如琴如笛,一时连风声都被镇压了下来。
就在竺星河的春风要借应声之力反控日月之际,猛听得周围梆子声催促,节奏既急又乱,彻底盖过了春风的呜咽。
在混乱的声响中,春风的应声之力顿时微弱到几可忽视。
薄刃划过空中,在朱聿恒手指的操控下,嘤嘤铮铮间如灵蛇吐信,乍吐还收,极为迅捷,六十四点光辉照得山林间如升起日晕辉光。
梆子声中,竺星河的春风每每与日月擦过,想要抓紧它的轨迹却无从分析,反而是朱聿恒精准地能测算出他的每一步后路与动作,毫不留情将他彻底截断,不让他有丝毫变招的可能。
日月照临之下,春风轨迹散乱,竺星河显然已经落了下风。
阿南没有上前,她心头微乱,只站在山间凸起的大石块上,静观这边的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