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树犹如此(1)

周围枝叶繁盛,不可能有日月施展空间。朱聿恒足尖在树枝上一荡,迅疾向下扑去,脱开了春风的攻击范围,仓促落地。

黑暗中,瞬息间,迟疑是世间最危险的事情。电光火石间他立即回身,在他来袭之际,瞬间发出致命还攻。

骤然开放的日月光芒如万千星光,照亮树下仅有的空地。

而春风的破空声如笛如箫,穿透夜空,随着竺星河白色的身影袭来。

春风挥舞,搅动气流。通透镂空的不规则状小孔就如天籁洞穴,气流从中贯入,呜咽声带动薄刃骤然偏斜,原本应声而动的日月失去了互相振动、互为依凭的力量。

如上次在榆木川一般,朱聿恒的控制顿时乱了,无法再通过操控气旋而让利刃迭递进击。

控不住,便干脆不控了。

那次失利之后,他痛定思痛,曾在心中将那场交锋重演了前次百次。

如今日月再度错乱,他干脆以乱打乱,收拢最外围的薄刃,急遽飞旋着,向着竺星河聚拢,来势混乱且极为凶猛。

竺星河全身笼罩于日月光华下,身形虽然飘忽不定,可这混乱进击连朱聿恒都无法掌控,他又如何能脱出攻击范围。

无论他的身形如何变化,日月的追击总是混乱交织于他的面前,迫使他不得不中途改变身形避开攻击,那原本潇洒飘忽的身影,也显左支右绌。

而朱聿恒的日月,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只给他留了唯一一条可以脱出的道路。

他再怎么闪避,最终依旧被迫落在了朱聿恒最初所落的那棵树上。

只是,朱聿恒的日月因为混乱穿插,所有天蚕丝也缠绕在了一起,已经失去了分散攻击的能力。

眼看他日月已废,竺星河一声冷笑,春风斜刺,居高临下迅猛挥向了朱聿恒。

就在艳丽六瓣血花即将绽放之际,却听得叮一声轻响,雪亮的刀尖已经递上了春风的尖端,将其牢牢抵住。

日月无用,朱聿恒早已决定放弃,转而拔出了凤翥对敌。

虽然失了武器,但他以棋九步之力,对一切事物的轨迹与走向都计算得清楚无比。

凭借着竺星河手肘的挥动幅度、来袭的速度与身形的变化,他以分毫不差的距离,抵住了他那几乎必中的一刺,二者堪堪相对,竟然不差分毫。

只一瞬间,他们的手腕便立即一抖,两柄利器交叉而过,两人擦肩而过,跃出两三丈的距离,在幽暗的月下林中,回头遥遥对峙。

最终,是朱聿恒先开了口:“上次一别,我一直在想,五行决到底是什么,是令数万人迷失于熟悉的路径,还是令荒野山脊改变,抑或是,你真的挪移了驻军数万的宣府镇?”

竺星河立于林下,冷冷看着逼近的他,一言不发。

“从榆木川再到这里,消失的路径与迷失的方向,都是你所为吧?”朱聿恒逼视着他,凛然开口,“你是如何借助当年阵法,在我身边布设天雷无妄之阵,令一切消亡的?”

竺星河的白衣在月下迎风微动,与他脸上神情一般冷肃:“等你死了,在地底下便知道了。”

“五行决之力,确是惊世骇俗。可你有这般能力,却不为百姓谋福,只想着引动灾祸、戕害黎民,难怪阿南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你,不愿再与你在一起!”

竺星河并不反驳,只冷冷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聿恒厉声道:“阿南不是鹿、天下百姓也不是鹿!天下万民即将生灵涂炭,可你,心里却只有二十年前的仇恨,只想着搅动乱世,让你获得谋夺天下的机会!”

“谋夺天下的,是你祖父!若不是他大逆不道,篡夺皇位,我父皇母后怎会郁郁终老于海上,我的幼弟幼妹怎会死于变乱,我何需搅动天下大乱,为我父母家人报仇雪恨!”竺星河一挥手中春风,身子如鹰隼般扑击向他,厉声道,“朱聿恒,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们之间只有死一个,才能了却这段仇怨!”

春风疾厉,银光在林中一掠而过,角度诡魅已极。

迎着他的来势,朱聿恒在他近身的一瞬间,凭借自己惊人的计算能力,算准了他来袭的角度与力道,侧身疾退。

细碎的血花在暗夜中溅起,是朱聿恒及时地避开了要害,但春风还是擦过了他的胳膊,擦破了他的皮肉。

但,朱聿恒的手中还有日月。

就在春风擦过的刹那,朱聿恒手中纠结飞舞的日月已再度绽放。

天蚕丝纠缠导致它们无法飞散攻击,幽微夜光下只如一条夭矫灵蛇,向着竺星河的身躯缠缚。

竺星河面前所有的去路,都被六十四条天蚕丝缠成的乱网罩住,而身后又被逼到崖底,抵在黑暗之中。

就在这绝无退路的一刻,眼看日月便要将他捆缚,竺星河却任凭面前日月乱转,足尖在树身上借力,身躯向后一撞,竟硬生生穿进了悬崖之中。

这遁地消失的一幕出现在朱聿恒的面前,让他顿时错愕。

传说中能排山倒海的五行决,居然还能飞天遁地?

他下意识急速向前,想要追击竺星河。

却听得轰然声响起,面前的悬崖忽然坍塌下来,连同折断的树木与荆棘草木,向着他重重压了下来。

朱聿恒立即撤身回退,但悬崖塌陷的轰鸣声中,有极为尖锐的风声骤然响起,他的周身万箭齐发,无数利剑形成巨大的桎梏,密密匝匝将他周身困住。

万箭即将穿心的瞬间,朱聿恒的脊背之上,大片冷汗顿时冒出。

他的思维从未如这一刻般,运转得如此快速。

与他前后脚进入黑暗的竺星河,既然设下了这个机关,那么他必定留下了一条供自己逃出去的安全路线。

眼前如电光般,迅速闪过竺星河扑进此处的身影。

他转身的幅度、身体的倾斜角度、微侧的发力角度……刹那间在他的脑海中重演一遍。

不假思索,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硬生生改变角度,以竺星河一模一样的角度与姿势,冲向那万箭之中唯一的死角。

雨点般密集的箭矢,从他的身旁以毫厘之差迅疾穿过,射穿密林黑暗。

距离死亡只在瞬息之间,但他毕竟在这瞬息之间避开了密集交错的那一波致命攻击。

与此同时,面前的悬崖连同高大树木,一起轰然坍塌。

他顾不得砸在身上的断木,抓住旁边树梢飞弹,竭力脱离险境。

直到剧震过去,坍塌声停息,他在起伏晃荡的树梢上看向面前一片狼藉,才发现悬崖已经彻底消失。

而在乱埋堆积的林木之中,早已彻底消失了竺星河的身影。

他抬头看到,密林的羊肠小道上,远远出现了灯火。夜风将声音远远送到他的耳边,他听到他们在呼叫“殿下”。

是诸葛嘉率领侍卫在林中搜索他,并在听到坍塌的声音之后,率众往这边而来。

他跃上羊肠道,向着他们而去。

竺星河设下的迷阵已破,黑暗之中,有人提着气死风灯向着他奔来。

是阿南。她显然是睡梦中被惊动,只草草挽了一下头发,便带着众人一起到山中寻找了。

灯火明亮,映照着她乍然望见他的惊喜笑容,也映照着他脚下的路。

而她扑向他,将他紧紧抱住。

温热的身躯,明亮的双眼,灿烂的笑颜。刚刚黑暗中那场生死之战仿佛只是噩梦,转眼醒来,不留任何踪迹。

他拉着阿南,在那坍塌之处驻足。

阿南蹲下来,查看那些断裂的树木,压低声音若有所思地问:“是他……?”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差点置我于死地。”

“目前看来,这里并无其他东西,只有断裂的树木与藤萝荆棘……”阿南举着灯照亮四下,微皱眉头,“山林之中,出现这些东西,本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榆木川的荒野之上,也留下了断木。是他为了以备后手吗?所以在每一次的路径消失之时,伴随而来的,都会是一个陷阱?”

“原本存在的东西消失了,而随之出现了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朱聿恒沉吟道,查看这些新近断裂的树木,与她探讨着,“一隐一现,是要痛下杀手呢,还是因为布置阵法需要维持平衡的规则?抑或是,这是设置天雷无妄之阵的必然?”

“说到天雷无妄之阵……”阿南看了看身后还在搜索刺客的众人,蹲在他身旁,压低声音,“你说,傅准的猜测,为何会与竺星河的布阵相符一致?是他们两人早已勾结合作,还是……因为傅灵焰这个阵法的操作本就如此,只是他们的阵法相隔六十年却不谋而合?”

火光照耀在他们之间,也隐约照出周围憧憧黑影。世间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迷雾阴影,无法看清。

“可我认为,这些消失的阵法,并不是竺星河可以一力布置的。”朱聿恒提过阿南手中的灯笼,缓缓举高照亮周身,道,“毕竟,菩提子中的天雷无妄之阵,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标记。那时候他正值年幼,逃亡出海,怕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与我的山河社稷图扯上关系。”

而,就算竺星河无法与天雷无妄之阵扯上关系,但这诡异无比的天雷无妄之阵,消亡了方向路径、重要人物后,却依旧静静蛰伏在他的体内——

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在这仿佛消融了一切的黑夜中,他们满怀疑虑行走于仿佛消失了方向的浓黑,只有手中一盏幽暗的孤灯,依稀照亮脚下崎岖的道路。

在一片死寂中,朱聿恒忽然低低地,声音微颤地问:“若一切都可以消亡,那么,我身上的血线,会不会也……消失了?”

阿南心下一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夜风阵阵,山峦回转,无星无月的暗夜中,他们都是呼吸急促。

是。既然世间万物都能消失,那么,大如荒原密林,小到经脉骨血,又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菩提子上的应天阵法,二十年前便被标记。

而他的亲人们,都知道他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血脉,两个月时间。

可若答案真的如此,这天雷无妄之阵也因此而埋线深远,牵扯到的人,可能更令他们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回到居处,阿南帮他将肩上的伤口包扎好,起身查看屋内情况。

“深更半夜,又初来乍到,你怎能孤身出去追击?”

“我刚要睡下,有刺客来袭,他用的武器……”朱聿恒顿了顿,压低声音,“是日月。”

正在查看打斗痕迹的阿南霍然抬头,错愕地看向他,见他目光肯定,低头再看地板与四壁的日月划痕,顿时想起了司鹫所受的伤。

这么说,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另一个使用日月的、隐藏在暗处的凶手。

朱聿恒拆解着纠缠的日月天蚕丝,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对阿南讲了一遍。

二人就潜入的刺客身份以及武器探讨了一番,但终究没有头绪。

“不过,既然对方使用的也是日月,而且你说比我做得更为精良,那么他与九玄门、或者说与傅灵焰,肯定有莫大的关系。”阿南说着,又不服气地看看自己的手,愤愤地紧握成拳,“要不是傅准那个混蛋,我做的日月……不至于比不上任何人的!”

朱聿恒抚慰着她,她却问起了对方操控日月探索屋内动静的用法。

“这个用法倒是可以学一学,日月为探、棋九步为引,你分析的能力肯定远胜于他。”阿南说着,又走到窗边细致查看起窗口的情形来。

“咦……”她看到窗边一点微黑的粉迹,便抬手在窗边轻擦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

朱聿恒走到她身旁,问:“什么东西?”

阿南将手指递到他的鼻下,朝他微微一笑:“你闻闻。”

朱聿恒闻到了她手指上的淡淡气息,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迟疑问:“是……火炮燃放后的气味?”

“你没闻过吧,但这东西,我在海岛密林中可经常用到。”阿南十分确定道,“这是硫磺焚烧后的余烬,应该是熏蒸时沾染到了对方的身上。你猜猜,在这种深山之中,为什么要烧硫磺并且熏蒸呢?”

朱聿恒看向面前黑暗的丛林,听着林中似乎永不止息的虫鸣声,脱口而出:“山间蛇虫鼠蚁太多,而硫磺可以驱虫。”

“对,而且一般来说,如果是蛇蝎之类的,熏的都会是雄黄。而用硫磺的话,看来对付的是马蜂之类。”阿南提起水壶将手冲洗干净,朝他一笑道,“看来,咱们可以凭借这个线索,顺藤摸瓜把那个人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