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荡,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划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记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花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花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面前呈现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门口,等候他的人正捧着卷轴,等待着他示下。
他下了马,尽管竭力在控制自己,但双手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也有些飘忽。
接过递来的图纸,他率人走进工部大门,低头看向工图卷轴上的画面。
梅花山畔,庄严齐整、气势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为皇帝的恩眷,这陵墓的形制,已经超越了皇太孙应有的规模。
这是这世上,属于他的,最后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工部侍郎见他目光死死盯在这图纸上,便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问:“殿下,敢问这陵寝,是陛下要为宫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吗?”
毕竟,这陵寝的规格如此之高,可与皇帝太子的形制不一样,只能琢磨□□的嫔妃们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图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虚浮的,穿透工图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见他许久不答,工部侍郎只能又问:“若是如此的话,或可将云龙旭日更换为鸾凤朝阳,应当更合身份……”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道:“纹饰不过是小事,你们先加紧工期,将陵寝大体完工再说。”
“是,臣等一定尽快。”见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绪不定,一干人不敢多问,捧着工图便要下去。
尚未回转,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却又开了口:“刘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转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虚虚地按在图中陵墓宝顶之上,嗓音低哑,却清清楚楚地说道:“墓室宝顶之上,雕琢北斗七星之时,替本王加装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这便安排。”
朱聿恒闭上眼,点了一点头。
她有她欢欣游荡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尽管,他们还极力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希望能转移山海,力挽狂澜,可命运终究还是要降临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
祖父心如刀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挣扎与奔亡,让他终可直面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长眠之所。
祖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聿儿,你安心去,朕龙驭之日,便是追赠你太子之时。
这是祖父对他最沉重的承诺。因为,哪有太子的父亲,无法登基为帝的呢?
他生下来便肩担的重任、他背负着山河社稷图却依旧奔波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确实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担,安心离去。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备受煎熬的每时每刻,他曾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豁达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刻。
纵然他再舍不得她离自己而去,再留恋她温热的肌肤与粲然的笑颜,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拥着她在日光下欢声笑语的人,终究都是徒劳。
东宫,应天,南直隶,甚至整个天下,直至人生最后一刻,都是他的天命,会伴随他埋入宏伟壮丽的陵阙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艳阳中,永远熠熠生辉,灿烂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