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托腮望着她,灯光下她的身躯软在椅中,眼睛却亮得像猫一样:“不过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孙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牵扯其中,性命堪忧,所以我应当要竭力去破阵,及早自救。”
“确是如此,”太子妃见阿南无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诚道,“但陛下的意思,为防万一,我们会让聿儿妥善留在应天,以免太过接近你与阵法,导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被引动。毕竟,只要聿儿不接近阵法与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会受到应声发作,那么,他的经脉,或许也能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面临的天雷无妄之阵,或许也不会发动。”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会去的,毕竟,这也是关系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缭绕香烟中轻啜着茶水,柔声道,“这已经是我与太子商议的,唯一能帮你的方法了。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他对聿儿的珍视胜过一切——到时候他对你的处置方法,绝不是如我们这般可以妥协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不出意料的话,今晚伏击她的人,也必定是来自于他。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她与阿琰之间早已说开,如今说好了,只是为了共同的威胁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对太子妃说破,只抚摩着臂环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会南下去横断山脉走一遭。只是皇太孙会不会也一同前往,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他会留下的。”太子妃说着,又轻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个仗义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们会以你为首组建一支最为适合横断山的队伍,一切听命于你。我、东宫、朝廷都将最大的信赖交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自己,辜负聿儿,辜负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云层,照彻九重宫阙。
有孙儿陪在身边,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后,见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动身体,纵目望去。
应天皇宫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焚毁,而皇帝登基后便去了顺天,未曾命人修缮,因此至今站在高处望去,宫城最中心还是一片废墟。
与顺天被焚毁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阶上,是化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显萧瑟。
望着这繁华极盛中显得格外刺目的废墟,朱聿恒忽然想,突变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潜入宫中,或许就是为了观看那场大火,与二十年前一样,燃烧在宫阙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遗落,或许,两人会就此在护城河畔擦肩而过,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怀之际,却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儿臣来迟了!儿臣悔恨!”
他转头一看,走廊那边疾步奔来,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诏来到应天共度年节的二叔邯王。
“儿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伤痛!但凡儿臣在您身边,必定誓护父皇周全,绝不让龙体受损!”
他跪伏在殿外,大声疾呼,周围谁听不出来,这是意指此次随同出行的朱聿恒等护佑圣驾不力了。
殿内皇帝没有理会,只有高壑于片刻后奔出,轻声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让您小声着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边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儿,自上次渤海一别,你气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着他,啧啧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个海客女匪时挺威风的,如今她上哪儿去了?圣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儿吗?”
朱聿恒不动声色道:“女海匪之事,圣上一清二楚,不劳皇叔挂心。倒是您与青莲宗的瓜葛,还需向圣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顾周身许多侍卫,顿时嚷了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本王上次千里迢迢赶赴山东,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帮助那个女匪,本王早已将青莲宗及其同伙一网打尽了!”
“这话本该侄儿对皇叔你说才对。”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东早已妥善布局,青莲宗本该被连根拔起。可因为皇叔您在其中横插一脚,导致对方断臂求生,残余势力逃窜西北,否则,此次西巡不至于有如此险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边部署不利,本王看你们不成事,好心过来相帮,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头上?”邯王性情一贯急躁,立马嚷嚷起来,惹得周围侍卫太监们纷纷侧目。
“二皇叔这数月来,行为失当了。擅自插手东宫之事,是为妄议储君;兴兵而至应天,是为直指南直隶;率兵至渤海而扰乱围剿青莲宗大计,是为逆乱朝纲。”朱聿恒声音低沉,顿显邯王色厉内荏,“圣上之前忙于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还是恭聆圣上教诲,好好想想自己之后该如何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听着一哆嗦,正在揣测这是否皇帝意思,里面传来皇帝起床动静,高壑传旨令二人入内。
皇帝一壁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问起邯王封地上的税赋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问题的数据,经过工部这几日反复核算,其间漏洞彰显,邯王哪里答得出来,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干的混账事,父皇放心,待儿臣回去后,一定将他们从重处罚,绝不放过一个!”
皇帝看他这模样,心下烦怒,正要开口训斥,头颈伤处忽然一阵晕眩传来,顿时喉口窒住,跌坐下来。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将他搀扶住,吩咐传召太医,一边抬手帮祖父按摩舒缓脖颈,让他缓过气来。
邯王忙赶上前,一边抓着皇帝的手,一边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儿臣在您身边,您龙体如何会受这般损伤啊……”
“行了……此次大军遭遇之凶险,不是你想舍身相护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儿舍命相护,朕怕是已遭不测了!”皇帝缓过一口气,厌烦地挥手,“别在这大声嚷嚷,听得朕头痛。滚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钱粮,给不了朕解释,年后顺陵大祭你也别来了!”
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少,但藩王军队自然无法入城,只能驻扎在郊外。
王府一干人听他将事情一说,个个都吓破了胆。
“王爷,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如今一下子要弥补历年亏空,这……这如何能补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掼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过是避了些赋税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晓?朝廷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要对我下手了?”
长史面如土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您此次进宫,看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样,神情不定。
长史察言观色,知晓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将众人屏退,悄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兰玉的下场么?”
这一桩大案,谁能不记得?
□□知晓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将兰玉功高权重,因担心弱主受强臣所压,□□皇帝晚年大肆屠戮兰玉及朋党一万五千人,将其势力连根拔起,替幼主铺好道路,才安心离去。
邯王悚然惊怒,一掌重击于桌上:“这么说,他开始替心爱的孙子铺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长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又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当年的简文小儿,不也号称仁厚吗?”邯王想到皇帝发病时那岌岌可危的模样,越想越觉可怖,问:“荥国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当时父皇受伤时的情形!”
荥国公护送邯王至应天后,便趁着雨雪稍停的间隙,改换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阔朗处,袁才人的墓园造得十分气派,显然太子对她的身后事还是上心了。
邯王来到墓前时,却见墓前不仅有荥国公,还有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姑娘,虽然打扮简素,却越显清丽绝伦,风姿绰约,十足从诗词中走出来的江南美人。
虽然气急败坏心绪难安,邯王还是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岳丈大人,这位是?”
荥国公神情复杂,道:“我过来时,这位姑娘正巧来祭拜袁才人。”
美人儿也不慌乱,朝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邯王殿下。”
荥国公抬手,让所有人退离墓园,问她:“你说,当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时,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听闻是自己上次兴师问罪过的东宫之事,邯王也来了兴趣:“本王听说,袁才人死于潜入行宫的青莲宗刺客之手,只是真凶遁逃后至今未曾缉捕归案,你当日既然在旁边,可见到了真凶?”
她抬头望着他们,泫然欲泣,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方碧眠,便是当日潜入行宫的那个青莲宗刺客。”
两人顿时错愕,荥国公正要大喝来人,将她拿下,却听她又道:“但,袁才人并不是丧生于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与太子妃所为,然后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
荥国公暴怒,喝道:“大胆,杀人凶手还敢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国公明鉴,若小女子真是杀人凶手,又如何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国公行踪,候您来此祭奠时,舍命相告实情呢?”
荥国公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邯王则迫不及待问:“你说是太子和太子妃杀害了袁才人,可有证据?”
“王爷与国公可以略加追索,谁能从袁才人之死之中获利?”方碧眠并不明说,只低低反问,“比如说,袁才人来了之后,东宫后院的势力,有何变化?”
荥国公冷冷道:“我儿寄信回来时常有提及,太子妃对她一向关照有加,你不必挑拨离间!”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举,那么,国公可曾注意过其中的内容?比如说,里面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孙的内容?”
“我儿一贯识大体,如何会将这些机密之事传播于外?”
方碧眠轻声细语道:“国公爷息怒,焉知这些机密,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些极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着为太子及东宫排忧解难的想法,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一些自己认为并无关紧要,可其实却是动摇东宫根本的东西呢?”
荥国公正要呵斥,但忽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件事,猛然间如遭雷殛,顿时脸色大变。
旁边邯王一见他此种脸色,心中大喜过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种内情,赶快从实招来!若真能揭发东宫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届时本王与荥国公,定然重重赏你!”
方碧眠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满意地垂首敛衽,道:“王爷不必急躁,小女子此来,一来是解释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不忍国公爷被蒙在鼓中,三来么……我这边有人想要与王爷、国公见一面,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本王身份贵重,岂是你们这些逆乱匪徒想见便能见的?”
“世间种种,历来不过成王败寇。小女子听说,圣上伤病之后性情越发酷烈,如今还查到王爷藩属之地的钱粮上了……”
她曼声轻语,而邯王却只觉背后冷汗连同寒毛一起竖了起来:“你……你们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线?”
“此事何须安插眼线,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识倾听的力量。
“当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爷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孙都身存危难,岌岌可危,他又怎会允许旧事重演,留下您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悍王爷呢?”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邯王与荥国公都是大惊失色,回头一看,一个丰朗俊雅的白衣公子与另一个面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墓园之中。
他们身法太过惊人,外面众人竟全无察觉。
二人正在惊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们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来找二位谈一桩合伙大买卖。”
荥国公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你便是当日伤了圣上与太孙的那个刺客!”
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