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嘱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后,朱聿恒回东宫换了身衣服,即刻便赶往了宫中。
“白玉菩提子?”
看着朱聿恒出示的这东西,皇帝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朕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是,孙儿也觉得曾见过,因此找皇爷爷确认。”
“佛门的菩提子,难不成……这是道衍法师之物?”皇帝取过菩提子仔细看着,又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朱聿恒将经过简略一说,皇帝神情顿沉:“这么说,你终究还是去拙巧阁救司南了?”
朱聿恒心知皇帝必定早已知晓自己一举一动,他也不掩饰,只道:“阿南屡次救我,孙儿不可能坐视她丧生于拙巧阁,因此隐瞒了身份去了。”
“哼,隐瞒身份,你这是表明,自己未曾因公废私?”皇帝看着他的神情,面带隐怒,“聿儿,你身为皇太孙,怎可为一个女人这般不顾一切,以身涉险?更何况,此女还与前朝余孽纠缠不清,关系匪浅,如今更会引动你身上的恶疾!”
朱聿恒早知祖父不喜阿南,此时见他动怒,便立即道:“但阿南此次失陷拙巧阁,亦是为了帮孙儿寻找山河社稷图线索。现下她已经大致查明天雷无妄之阵的所在,或许就在草鞋洲,孙儿正要与她一起去探查。”
听到“草鞋洲”三字,皇帝的眼神顿时一冷。
他虽伤势未愈,但久居上位极具威严,眼中的凛冽让朱聿恒低下了头,不敢妄测。
不需再说什么,也无须看孙子的眼神表情,皇帝便已知晓一切。
他的孙子已经洞悉许多,包括他修改地图,阻挠他探索阵法的事实。
但,他的神情沉了下来,对朱聿恒的口吻却显出了难得的宽和:“草鞋洲那边,朕已经遣人去调查,但,你绝不可接近。”
朱聿恒没有回话,只等待着他的理由。
“你是朕最为珍惜的亲人,朕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你,绝不可以。”暗夜中,灯光太过明亮,映照得皇帝面容皱纹与鬓边白发越发明显,“其实,傅准早已对朕说过,八个阵法中,其余的都可以凭人力而破,可唯有这个天雷无妄之阵,早背负于你身,一旦发动,等你身边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东西一件件消亡之后,就会轮到你,朕最珍视的孙儿,消失于那个阵法之中……”
二十年天子,他从未显露出如此疲态。可此时昏黄灯光下,他凝望着孙儿的眼中,泛起了朱聿恒不敢直视的水汽。
“聿儿,朕之前,其实并不信这世上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阵法,对于傅准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切事实,都清清楚楚摆在了咱们面前……”他用皱褶的手紧紧握住朱聿恒,用力的指节几乎泛出青筋来,“从榆木川开始,傅准所有的说法都已成真,这世上,宣府那么大的军镇能消失、傅准那么厉害的人能消失,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失去的?”
朱聿恒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自己与阿南猜测的结果说了出来:“孙儿相信,这些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只是……我们尚未找到答案而已。”
“不要去找答案,聿儿,不要再接近那些会吞噬掉你、你父王母妃、还有皇爷爷最珍视东西的阵法!朕已经如此,再也经不起折腾,不愿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踏进那无底深渊了……”
朱聿恒心口涌上绝望的悲楚,祖父在他面前显露的,已是近乎哀求的神情。
他咬住下唇,竭力调息心口紊乱,许久才点了一点头,应道:“是,请皇爷爷多派遣人手,帮孙儿探索草鞋洲。”
见他应允,皇帝才略略放心。
高壑端上药汤,朱聿恒亲手伺候皇帝用完,皇帝漱口净面,抬手向他,说道:“聿儿,时候不早了,你陪朕歇息吧……江南阴湿,加上伤势未愈,朕最近啊,真是频频噩梦,夜夜难眠。”
朱聿恒道:“许是太久没回南方,皇爷爷不适应这边气候了,孙儿伺候皇爷爷安睡了再走。”
“孤家寡人这么些年,除了聿儿你之外,朕也真不知道谁能让朕安心酣睡了。”皇帝拍着他的手,感叹道。
朱聿恒陪着他在内殿睡下,放下帐幔垂手要退出之际,却听得九龙云纹帐内传来祖父模糊的声音:“聿儿,寒夜冻雨,今夜便别回去了,在外间歇了吧。”
朱聿恒目光扫向外面。殿外是绵绵细雨,宫灯映照下的雨丝如一根根银针,在暗夜中细细密密地亮起又熄灭。
见高壑已经在铺设前榻,他便恭谨地应了,向着外面的廖素亭使了个眼色,说道:“素亭,你去东宫向太子、太子妃殿下回一声,我今夜留宿宫中。”
廖素亭应了,披上油绢衣快步离去。
阿南之前住过的院子,就在东宫不远处。
知道阿琰去了宫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南下船后在桃叶渡寻了点吃的,又去成衣铺挑了件厚实的青蓝斗篷抵御寒雨,撑着伞慢悠悠一路晃回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又是阴雨天,晚饭时间未过,已是上灯时节。
阿南走过大街,拐入一条寂寥小巷,一个人撑伞慢行。
雨点刷刷的声响中,忽然夹杂了几丝破空的尖锐声音,直冲她的后脑而来。
阿南反应机敏,手中的伞倾斜着一旋,于水花飞转间挡住了后方袭来的刀刃,但竹制的伞骨也被削断,半把伞塌了下去。
后方的利刃不肯罢休,被伞骨挡了一把之后,改换来势,变招为斜斜上掠,直砍她的心口。
阿南手中的伞猛然合拢,顺着刀刃划上去,绘着鲜艳花鸟的油纸伞面飞崩散落,顿时缠上了后方的刀口,随即,她手腕下沉,油纸绞缠住刀身,随着破伞旋转之际,水珠飞溅,那柄堪堪递到她胸前的刀也当啷落地。
对方没料到自己的武器会在一个照面间便被缴了,饶是他变招极快,一个矮身便要重新去捡起,阿南却比他更快,足跟劈下,毫不留情将他的手踩在了地上,随即足尖一勾一转,他整个人便被带着往前滑趴,结结实实地被阿南踩在了脚下。
流光飞转,勾住地上的刀子飞回,阿南一把抓住刀柄,抵在他的胸前,抬眼看向后方的人。
巷子两头,已经被两群蒙面持刀的人包围,将她堵截于高墙之中。
寒雨纷落,天地一片迷蒙,只有纵横的刀丛闪烁着刺目亮光。
阿南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拿刀背拍了拍被自己制住的蒙面人,:“你们讲不讲理呀,一群全副武装的大男人,联手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口中说着自己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可她空手夺白刃的利落模样,早已让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近身。
阿南一声冷笑,横过刀尖抵在蒙面人胸前,喝道:“让开!”
面前众人迟疑了一下,手中刀尖却都不曾收回,显然,他们接到的任务,比她手中人的性命更重要。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自街边行来,有人厉喝:“宵禁将至,何人聚集于此?”
见来人不少,一众蒙面人正在迟疑中,却见当首之人已纵马而来,正是神机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诸葛提督。
身后廖素亭探头一看,当场捋袖子:“南姑娘,这是哪来的宵小之辈?让兄弟们替你收拾!”
一见官府的人到来,那群人立即转身奔逃。阿南将挟持的那个人一脚踹开,摆摆手对诸葛嘉道:“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打什么打,回家钻被窝不暖和吗?”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诸葛嘉身后:“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宫中,让我们先回来休息,顺便也告诉南姑娘一声。”
“唔,辛苦了。”阿南扫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面人一眼,询问地看向诸葛嘉。
诸葛嘉假作不知,抬头望天。
而廖素亭则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会守护好你所住的院子,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打扰你休息。”
言犹在耳,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廖素亭就打脸了。
大冷天泡了个热水澡后,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床上保养自己的臂环,调整好流光与丝网的精度。
就在她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后院门忽然被人推开,随即一行脚步声传来,听来都穿着防水的皮靴钉鞋,整齐有序,即使在雨中行来,也丝毫不见杂乱。
阿南抬眼看见从窗棂间透进来的灯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灯,照得后院通明一片。
须臾,有人踏着灯光而来,走到了她的门前。
雨声中一片寂静,这么多人,连一声咳嗽与粗重呼吸都不曾发出。只有一个老嬷嬷抬手敲门,替主人发声:“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请一见。”
阿南将臂环调试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严整的秩序,连诸葛嘉都不敢做声,在应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没有别的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黄罗大伞下端正立于她面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礼,抬眼见不大的后院被随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尽可唤我过去,何必亲自冒雨来访?”
“当日行宫一别,颇为想念。今日得空,特来寻访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后的房间内,笑问:“姑娘房内可方便?”
阿南侧身延请她入内,身后的侍女们捧着交椅熏香茶点入内,等太子妃安坐于熏香旁,端茶轻啜,侍女们才捧上一堆锦盒,搁在桌上,然后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对面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场还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随便多了,甚至还在她的小杂院中当过家奴——虽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着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南姑娘刚刚受惊了,因此本宫给你带了些参茸鲍翅,另外还有珍珠粉与金玉,都是可以安气宁神的东西,南姑娘尽管用。”
阿南随意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有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妃微笑颔首,目光落在她臂环的珠子上,想起儿子在众多珠玉中唯独取走这一颗的情形,轻轻一叹开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儿身上的怪病召见过傅准。听说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三千阶,可惜如今不仅滑落,身上的伤口中,还埋着六处隐患?”
“是。”阿南没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些,想必也知晓,这雷火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与皇太孙如今,是同命相连了。”
“我与太子对江湖中的机巧并不知晓,只听傅阁主说,他们拙巧阁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当时并不知道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因此拿来用在了你的身上,谁知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连通山河社稷图,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孙伤病连通,只是他无心之下的巧合?”
“傅准确是这般说的。只是太子殿下并不了解这些,因此只草草问过,并未深入询问。可惜如今傅准消失了踪迹,纵想要追问,也已经不知从何问起了。”太子妃面露不忍之色,怜惜地望着她,“南姑娘年纪轻轻,又如此惊才绝艳,本宫与聿儿一般,都舍不得你出事……”
阿南端坐不住,靠在了椅背上,找了个略微舒适些的姿势:“太子妃殿下无须担心,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随时随地面对不测,日日夜夜都在冒险,早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傅准都失踪了,谁能控制我、控制我身上的影刺?”
见她神情轻松,太子妃这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性命攸关之事,南姑娘如何能这般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