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死生契阔(1)

长江入海口,东海瀛洲上,拙巧阁依旧伫立于海天尽头。

今日的斩妖大会早已传遍了江湖。阿南之前奉师命拜会各个江湖门派,却是直接打上人家山门,揍得满江湖的高手灰头土脸,无人能撄其锋芒,被各大门派引为耻辱。

如今这欺人太甚的妖女被拙巧阁擒拿,又要当众处决,听到风声的门派纷纷过来共襄盛举,祝贺拙巧阁两位长老堂主大仇得报,洗雪冤仇。

朱聿恒混在三教九流一条船中,跟着众人踏上码头,看向面前那熟悉的楼阁。

东风入律阁下,玉醴泉依旧喷涌。沿台阶而种的梅花正在盛开,一树树朱砂色与宫粉色涂抹于仙山楼阁之中,人间天上,影绰不明。

玉醴泉上方,水花喷溅汇聚处,是一条被捆缚在泉中假山上的身影。

她手脚被锁,五花大绑捆缚于“玉醴”二字之下,垂头昏迷,让朱聿恒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

阿南,这世上他至为珍视、愿意豁出性命、赌上前程的人,怎么可以受到这般对待。

这一路憋在心中的担忧焦虑全都涌了上来,让他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灼热愤怒。

见他久久凝望上方的阿南,脸上还戴着面具遮掩真容,身后的拙巧阁弟子立即上来盘查:“请问这位客人,自何门何派而来,可有携带请柬?”

为了不显露自己的身份,朱聿恒连日月都解下了,不曾携带。在弟子们围拢上来之际,他亦是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似的,抽身便往里面走去。

见他如此,拙巧阁的弟子们哪还不知道他是来闹事的,立即呼喝着结阵,上前阻拦。

拙巧阁虽是江湖门派,又在江河交汇、朝廷难管之处,但也并不用管制的刀剑,而是棍棒执法。

眼看无数棍头聚集,一起向着朱聿恒压下,旁边众人纷纷退开,码头顿时露出一片空地。

在弟子们结阵的呼喝声中,朱聿恒抓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木棍,侧身迎上去,一脚狠狠地朝那个持棍的弟子踢了过去。

对方哪料到此人在阵中居然不进反退,胸口被他踢个正着,顿时摔在了地上。

旁边人立即赶到,向着朱聿恒的后背一起击落。

背后风声骤急,朱聿恒却置若罔闻,只径自向那个拙巧阁弟子的手腕踩下去。

惨叫声中,那弟子手中的木棍吃痛脱落。

朱聿恒足尖一偏,勾起木棍,一把抓住了它。

一个圆弧轮转,他手持长棍,风声骤急,避开了迫近自己的所有人。

弟子们收势不住,以他为圆心,周围跌了一圈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大喝。

挂在玉醴泉上神志昏沉的阿南,也被这边的声响所惊动,慢慢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她中了黑烟曼陀罗,被锁在海岛高处,而朱聿恒在码头上,别说他戴着面具的脸了,就连他的身影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

但,不等看清对方,阿南便已经知道,是阿琰来了。

她一时恍惚,不知自己是否还沉在梦魇中。

真没想到,在她离开他后,他居然还会杀入拙巧阁中,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而且,孤身前来,蒙着面具。

虽然意识模糊,但她在朦胧间也能猜到,必是皇帝不允他前来,可他却一意孤行,瞒着所有人杀上了瀛洲岛。

他与她来过这里,自然知道拙巧阁杀机重重。她当年逃离此处已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他还要当众救下她,护她杀出一条血路,以他初涉机关阵法之术不到一年的新手,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他还是来了,义无反顾,决绝如此。

冰冷的泉水冻僵了阿南的身躯,却阻不住她的眼圈灼热,死死盯着阿琰的身影,急促的白气喘息于她脸颊边。

朱聿恒暂时逼退身边众人,抓住夺来的木棍,便劈开血路,奔赴向阿南。

呼喝声中,身后人尚未赶到,他前方已有人身形微动,是薛滢光挡在了他的面前。

之前在玉门关破阵,薛滢光受了重伤,如今还是气色不佳的模样。

朱聿恒自然也不下重手,手肘一抖,手中的长棍拨开她的身形,只抢过路径而去。

薛滢光趔趄直起身子,擦身而过的瞬间瞥到他那双手,便已经看出了他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张了张口想要叫出声,却又紧闭上了双唇。

眼看她止住了脚步,任由朱聿恒越过阻拦的人群,上方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声音在假山小亭中冷冷响起:“如此盛会,何方宵小竟敢擅闯入岛,未免太不将拙巧阁放在眼里!”

朱聿恒抬头一看,梅影掩映的小亭中,正有人站在贝母门窗之前,俯视下方战局。

身后的水波光芒将他的身影映在了透明窗格之上,依稀是一条清瘦身影,立于扶疏梅枝间,宛如松柏,绝非俗人。

朱聿恒料想他应该便是那个代理阁主,但,此时就算傅准出面,也已无法阻拦他。

他毫无惧色,足尖一点便要沿泉上的各座竹桥上山,谁知身形刚一动,青衣人已抬起手,直击亭畔机关。

耳听得轧轧声响,流泉飞瀑之上相通的桥梁已如斗转星移,全部被截断。

随即,沉闷声响轧轧传来。围观众人只觉得脚下大地动荡,赶紧退到外边,无人再敢接近通往玉醴泉的上山之路。

而朱聿恒抬头看去,面前拱桥河道皆已转换,原本曲折向下流泻的泉道已彻底封住。

上方水流一断,下方河道断流,顿时显露出藏在水下的机关来。

只见万千利刃在机关的操纵之下,翻滚纵横,将上山的道路遮掩得水泄不通,杀机重重。

拙巧阁地势排布奇险巧妙,水上桥梁一经挪移,想要上山便只能顺着这条遍布刀刃的水道而上,否则,无任何办法上到玉醴泉。

但朱聿恒却并不在意这凶险水道,目光只沿着刀锋迅速上移。

上方水池封闭,可管筒中的泉水依旧在汩汩奔流,水位正在缓慢上涨,汹涌的泉水眼看要淹没被绑在泉中的阿南。

见他身形微滞,青衣人一声冷笑,肃立于亭内,开口问:“贵客降临,何不显露身份?”

朱聿恒冷冷道:“我只为阿南而来,谁若阻拦,休怪我手下无情。”

“这个司南,当初重重羞辱了我们拙巧阁,更欠了我们两条人命,如今阁下当着这么多江湖同道之面大剌剌抢人,岂非当众打我拙巧阁的脸么?”那人声音冷峻,斩钉截铁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断。阁下莫非要当着诸多江湖同道之面,违背江湖道义么?”

“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道义,那么我倒要请问诸位,”朱聿恒朗声问,“当初阿南是按照江湖规矩上门拜会,切磋之间损伤在所难免。她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被你们所杀,也在情理之中。可原来,拙巧阁技不如人,比输之后便会兴师问罪,群起攻之,手刃仇人以泄心头之恨?”

“哼!”青衣人一时无言以对,只愤愤一拂袖,喝道:“休得狡辩!这妖女是我阁中仇敌,今日又是斩妖大会,当着武林同道之面,你说带走就带走,置我拙巧阁于何处?”

朱聿恒伫立不动,但看着周围严阵以待的拙巧阁弟子以及密密匝匝的人群,知道今日绝难善了。

他看向上方玉醴泉,见泉水倾泻,已逐渐淹没阿南的小腿,心下不由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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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毕竟赤手空拳,不可能抵得过这么多人围殴,而将这么多人杀退再去救阿南,怕是阿南不被淹没也要被冻杀,因此立即道:“无论如何,今日我既然来了,便一定要带阿南走。既然你口口声声江湖规矩,那便当着众人的面,划下道来吧!”

“阁下既然敢只身独闯拙巧阁,想必有惊人艺业。”对方见他要划出规矩来,自然无法再命令弟子们一哄而上围殴,因此只嘿然冷笑,抬手竖起三根手指,道,“既然如此,蔽阁就设下三道关卡,若你能过了三关,我们听凭你带走这妖女!”

朱聿恒凛然不惧,反问:“绝不食言?”

“我拙巧阁声誉赫赫,还有在场的所有江湖朋友为证!”他斩钉截铁道,“阁下若要救人,就先过了第一关,沿着水道来到我面前,请!”

朱聿恒眉梢一扬,眼看着面前万刃交错,遍布在通向阿南的路上,却毫无畏惧之色,只抬手将掌中木棍遥遥掷出,直插入上方玉醴泉中。

水花四溅,波涛涌动。是他担心水道蜿蜒,自己转过去后会因为角度问题而看不清阿南的身影,因此将木棍掷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

众人因他这凌厉的声势,皆是大气不敢出。

而朱聿恒足尖一点,已经踏上了第一柄刀背。

那刀背正旋转向前平推,若是他站在面前,必定会被斩成两截,然而他却顺着刀的运动方向,动作极为迅捷地随它而动,整个人紧贴在刀背之上,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在刀势见老要缩入洞壁、进入下一个机关循环之际,一个挪移,身子又转到了向自己攻击而来的另一柄利刃之下。

他的身子随着利刃起落,将之前跟着刀背退的半步弥补为向右前半步,随即转入了阵法之中。

众人见他的身影不定,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但兜兜转转缓缓慢慢中总还是前进得比较多,不由得目瞪口呆。

“原来……阵法还可以如此破解!”

虽然机关中各柄利刃的伸缩挪移并无秩序,显得混乱又繁杂,但设置机关的人总不可能让各个武器自相碰撞绞缠,因此,只要寻找到了各个武器避让交错的缝隙,也便找到了落脚点与通道。

理解了朱聿恒的破阵思路,旁观众人都是紧盯着他的身影,舍不得离开目光,在心中默记推敲他的身法。

毕竟,机关术千变万化,这条通道上所有的武器回转往复,更是凶险万分。就算知道了这万千利刃不可能自我绞缠,但这混乱无序的阵法,只要稍有一丝错判,便会立即被扯入其中绞成肉泥,是以众人看见他这义无反顾在阵内周旋的身形,都是胆寒不已。

瀛洲岛上成百上千的人,此时竟无一人能发声,连粗重点的呼吸都没有,所有人都只屏息静气紧盯着朱聿恒的身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反而是朱聿恒,身为局中人,切入了这个凶险阵法后,却比他们要淡定从容许多。

棋九步的能力让他足以监控周身所有动静,从而迅速追溯机关来去的轨迹与道路,抓住整个机械往复中给各路武器留出的唯一一条道路,利用其间不容发的空隙,给自己抢到腾挪转移的微小机会。

仗着自己惊人的反应力与身法,他艰难但毕竟一步步地移向上方,向着阿南靠近。

这一刻天地沉入寂静,除了一路利刃破空的声音之外,似乎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的眼前,只有这阻碍了他的蜿蜒杀阵,以及杀阵的尽头,等待着他的阿南。

而玉醴泉上,意识尚未彻底清醒的阿南被那根直插入水的木棍惊动,竭力抬头,看着他步履艰难却坚定无比地,在刀光剑丛中向着自己奔赴而来。

“阿琰……”阿南双唇微颤,低低喃喃。

当初败在她的手下、不得不签下了卖身契的男人,如今与她携手浴血一路走来,已经长成了这般无人能挡的凛然之姿,辟易万敌,一往无前。

而在森冷的锋刃前,在千百人畏惧的目光中,他所一意遥望的目的地,是她。

纵然前路还渺不可知,但这一刻生死似乎已并不重要。

阿南只觉眼睛热热的,但比眼睛更为灼热的是她的心口。那里面有呼啸的东西止不住要满溢,沸热如火,几乎让她忘却了上涌的玉醴泉的冰冷。

刀锋利刃构成的阵法似乎永不停息,无始无终地包围朱聿恒。

而他毫无惧色,以惊人的速度测算所有攻击的角度、力道、间隙及速度,仗着那毫厘不差的计算,硬生生地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穿插腾挪,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着上方挪移,固执地向着阿南接近。

众人的目光,都定在朱聿恒的身上。

明知道他是来救那个妖女阿南的,但是因为他那超卓的身手、不可思议的判断力、骇人的胆量,一时都情难自禁,替他担心起来。

就在他眼看要脱出阵法,来到水阁之前时,水阁窗内的人垂眼看着他的身形,阴沉的眉眼浮起一丝阴鸷冷笑,随后手指微动,向着机关之内的朱聿恒弹了一指。

这机关本是河道,朱聿恒的思路虽然一直谨慎明晰,险之又险地通行,但在逼近水阁的一刻,却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脚下湿滑的泥浆,靴底在上面一滑,身子顿时偏斜。

一直关注着朱聿恒的众人,不由齐声惊呼。

朱聿恒身形失控前倾,眼看便要迎上对面斜劈过来的利刃。他下意识拔身而起,脑中迅速闪过万千条可以选择的路径,在纵横交错的繁杂攻击之中,他准确地攫取到唯一一条足以让他在重心不稳之际还能穿破的道路,以间不容发的骤然爆发之举,穿向森冷可怖的剑阵机关。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尖锐声响骤起,随即,是血珠迸射于阴霾天空之下,就如点点梅花骤谢。

是朱聿恒险之又险地穿透了最后齐齐斩下的数柄利刃,但在侧身擦过之时,肩头终究被刀尖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

但朱聿恒却恍如不觉,他拔身而起,脱出了这万千利刃组成的水道,纵身落在花厅之前,一脚踹开了挡在玉醴泉之前的水阁门户。